【流年】《雪隐鹭鸶》里的人文密码(赏析)
格非的《雪隐鹭鸶》有个副署:《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书名源于《金瓶梅》25回的“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买这本书、读这本书完全是因为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和他的作家身份,就如看待王蒙的《红楼启示录》一样,以为作家评作品,因有丰富的创作经验,应该很有启迪。
或许是教授的学术思维影响了格非撰书的构思。格非不但视《金瓶梅》为传统小说之巅峰,更将其顶礼为晚明之“百科全书”,在对文学作品的品评中用两卷的篇幅来考察书中所反映晚明之“经济与法律”、“思想与道德”,走入学术之路。他在序言中说:“如果读者对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背景没有兴趣,也可以跳过卷一和卷二,直接阅读后半部分的文本解读。”问题的关键是:我对明代的社会史和思想史很感兴趣,也硬着头皮读了卷一和卷二,虽并非一点教益也没有,但却没有严谨的学术收获;倒是读了卷三,觉得作者的品评颇有深意,颇见功力。因想:如果格非以其深厚的文学创作功力,像《秋水堂论金瓶梅》的作者田晓菲般逐回对《金瓶梅》进行文学品鉴,那必将是部旷世伟作,必会令人耳目全新,受益良多。可惜,格非没走这个路子。所以,《雪隐鹭鸶》在我这里,也就成了旱地萝卜:一半地下,一半地上,地上地下,异如霄壤。
任何人品评《金瓶梅》都无法回避书中大量直接细微的“性”的描写。在《雪隐鹭鸶》里,格非用了不少的篇幅来解释这一现象,从明代的社会风气的堕落,从色情小说的集中爆发,从纵欲最终有因果报应的道德说教,还联系到十八世纪欧洲色情小说的大规模出现和自然主义书写的泛滥等多个方面,来解释这一现象。甚至从作者蓄意隐去真实姓名,在充分享受“匿名写作”的自由时,将自己的性幻想纤毫毕现露骨大胆地表达出来的角度来剖析书中的“性”,并将其与欧洲著名色情小说作家萨德的一系列色情小说,比如《索多玛一百天》进行对比分析。然而,看了很久,依然无法得出一个比较直观的结论:作者为什么要进行这么多直接细微的“性”的描写。其实,这一切已无法弄清,其真实意图只有作者本人知道。几百年来,人们对其缘由进行过很多种分析探讨,都有合理的成份,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一统的理论上、文本上令人信服的答案。十八世纪欧洲色情小说和自然主义书写,比如劳伦斯的《查太莱夫人的情人》、左拉的《萌芽》等中的“性”描写,含蓄青涩,多用比喻与暗示,露骨的也最多写到心理与身体的感受,给读者无限的想像空间,读者多多少少可以领略到一种文学艺术的“美”;而《金瓶梅》却是直接写行为过程写技艺花样,直观得有些污秽,细腻得有些变态。作为一部文学作品,《金瓶梅》的艺术手法无疑是高超的,其书写方式无疑是奇妙的;其“科”虽齐备,但要把它推崇到“百科全书”的高度,却有些牵强。书里直观细微的“性”的描写,不管从那种角度看,都是对阅读者的承受能力、欣赏水平和道德准则的巨大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不适合大众阅读,只适合学者研究,历朝历代,对其“禁绝”或者对其“洁化”,是有道理的。
格非在“修辞例话”部分,择要对《金瓶梅》的表达书写技巧和结构安排等进行了分析。这些分析既有“点”上的,也有“面”上的,总体一个结论:《金瓶梅》是中国古典小说的高峰,不仅仅高于“三国”、“西游”、“水浒”,也高于传统认为最高的“红楼”。而对其中一些写作技巧和谋篇布局的分析,更是认为其已超越了西方特别是欧洲的一些文学创作技巧。固然,经过格非的分析,对《金瓶梅》的文本会有更深刻的认识,作者埋伏在很多地方的“预设”、“曲笔”,得以显示庐山真面,作者灵巧的结构安排,也会在格非的分析下一一显现出来。比如天泉、二泉、三泉、四泉的名号,比如一个又一个同名的人物的出现,都有深意。但真要把它《金瓶梅》当成了不起的“天书”,却也有过誉之嫌。在愿意将其视为一本难得的优秀文学作品的同时,也有疑虑,这样的文学作品怎么推广,怎么普及呢?真还是个两难选择。世面上关于《金瓶梅》的研究著作可要么汗牛充栋,但真要寻本“足本”《金瓶梅》却是难上加难。这现象,岂是一字两字说得清楚?!
格非在品评《金瓶梅》时,针对作者针砭时弊的无限悲悯,发明了“佛眼”一词。虽然其内涵丰盈,但可一言蔽之:作者站在很高很高的高度(相当于基督教上帝的高度),对书中的每个人都充满悲悯。的确,读到《金瓶梅》里淫欲无度的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终归黄泉时,竟然涌不出恨意,也没有恶人恶报的痛快,反而有许多怜悯布满身心。《金瓶梅》里几乎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他们要么纵淫无度,要么贪赃枉法,要么忘记人伦,要么丧失天良,要么假仁假义,要么泼皮无赖……但《金瓶梅》里也几乎没有一个纯粹的坏人,他们要么有真性情,要么有苦经历,要么四处讨好而不得好,要么出人头地不忘旧恩……或许正因为其“复合”,这些人才是真实的人,才是真正的人。但这些人,也不仅仅只是艺术形象,他们通通都是道具与代表,作者想书写与揭露的是晚明的世情世象,是在商品涌潮裹挟下的传统伦理道德的逐渐沦丧。作者站在世外,俯瞰西门庆等的所作所为,不但对这些人满怀悲悯,对这些人所处的世道也充溢着不尽的哀怜。于是乎,我们读起《金瓶梅》来,就自然而然地无法恨谁,也无法喜欢谁,只会怜悯他们。在我看来,格非的《雪隐鹭鸶》在破解《金瓶梅》的人文密码时,“佛眼”说是最具创意也最中肯綮的。
格非在谈到书名《雪隐鹭鸶》时说:“这个意象,很容易让我们体味到平常人情世态中所隐藏的深险湍流,让我们想起《红楼梦》中‘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苍劲悲凉,或许还会让我们联想到在晚明思想和文学界极为流行的‘空’和‘无’。”鹭鸶,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意象。白居易《白鹭》吟曰“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王维《栾家獭》咏道“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更别说杜甫那句广为人知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了。结合格非的副署:《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觉得与书名中“鹭鸶”比较匹配的诗句,应是白居易《池上寓》“水浅鱼稀白鹭饥,劳心瞪目待鱼时。外容闲暇中心苦,似是而非谁得知。”格非取其书名的寓意,或许有《金瓶梅》之虚无隐于声色的意蕴,或许更有声色与虚无似是而非、混沌不明、清浊难分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