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闲时的柳湖人日子过得格外悠闲自在，年轻的小夫妻纷纷用蛇皮一样的化肥袋子装上棉被、衣物，把孩子留在家里交给上了年纪的公公、婆婆领养，辞别这块养育自己的黄土地，消失在城市当中。农闲的柳湖就成了老人、孩子的天下。
　　 老太太“二百句”在村子里是个最能说会道主儿，那些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调侃总能让村里的男女老少笑得直不起来腰。虎子的娘虎娘有一次在听“二百句”说故事的时候，笑得眼里流眼泪还不说，来不及小心竟禁不住尿了一裤子。一路小跑回家换裤子，地上留下一串带尿的脚印儿……
　　 虎娘是河阳镇柳湖人，老伴在文革的时候参与红卫兵的帮派殴斗丧了性命，在家里孤儿寡母的过日子，儿子虎子初中毕业因学习成绩差无缘去读高中，只得回到柳湖种地。让虎娘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这个儿子虎子脾气、性格、说话、为人跟他那死去的爹一模一样，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里的、地里的啥活都不愿意去干。左右邻居看到虎娘的儿子这个德行都暗地里为她捏着一把汗，有人就说：“这个虎娘真是命苦，嫁了个男人被那一帮子不正混的男人打死了，孤儿寡母的过日子，口里省肚里攒，辛辛苦苦把虎子养活大，如今这个虎子又长得又跟他爹活脱脱一个。他爹的长处虎子没学会，他爹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病他倒丝毫不差地继承下来了，看虎子那样子有时候说话做事还不如他那个死爹哩。唉，这个虎娘真不知道是哪辈子造了孽，就该嫁到柳湖在这个家里受一辈子罪！”
　　 古语说的好，儿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虎子啥活不愿意去干，却整日里领着一帮子狐朋狗友黑天白夜在一起厮混，吃吃喝喝全不在乎，虎娘甚至十天半月也摸不着虎子的影子。眼见得村子里这家娶媳妇哪家吃喜面，人家怀里抱着胖娃“儿啊，孙啊，心肝、宝贝”的叫着，这虎娘心里早就着了急。那天晚上虎娘好不容易逮住了虎子，她把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儿的说出来给儿子听：
　　 “虎子啦，你如今也不小了，打过春你就二十了，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孩子，我的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呢？村里跟你大小不差啥的，哪家不娶妻生子规规矩矩过日子？你看咱家这几间破房子，还是你那个死爹娶我的时候你爷爷盖的，你整日里与那些个不三不四的吃屎的孩子在一起，别说我一个老妈子看不惯，四邻八家看着都烦。咱家底子薄，你的名声混的又差，你说哪家的闺女愿意到咱家里来，过去人家说你死爹不正混，我看你这样下去你还不如你那死爹呢！”
　　 虎子中午喝了酒，晚上又接着喝，酒桌上不知是谁说话得罪了虎子，他一时性起，掀翻了酒馆里的桌子还不算，还将酒馆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一帮人害怕虎子在这里惹出人命，就架着胳膊腿送到家里来。虎子烂醉如泥死一样的蜷曲在床上，那里听得见娘的那些唠叨话。
　　 麦收时节，地里农活正忙。虎娘浑身像被扒了一层皮，累死累活才把麦子收的家里。没想到几个小店的老板手里抱着蛇皮袋子到家里灌粮食。这时候虎娘才知道，平时虎子在外面吃吃喝喝都是赊的人家的账。地里的粮食全拉走账还没还完，虎娘坐在院子里爹啊娘啊的哭。要账人见虎娘哭得这样让人伤心，一下子心里就酸软了下来，最后给虎娘留下几袋子小麦，当作虎娘日后吃饭的口粮。
　　 自那年之后，虎子就从柳湖一夜蒸发了，就连虎娘也不知道儿子的去向。
　　 虎娘一个人在家种地，日子过得也算清净。地里的重活“二百句”等左右邻居都会帮着虎娘去干，表面上安静的虎娘心里总是想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时光一晃就是五六年过去了，虎子在外面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知道是死是活。虎娘日子过得清苦不说，内心的牵挂煎熬让她整夜睡不着觉。五十多岁的人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全白了。
　　 仲秋的夜晚，月光朗照在地面上。虎娘晚上吃了一碗面，锅和碗在那里放着，独自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月上三竿，院子里就像铺了一层霜，虎娘望着挂在天际的月亮发呆。虎娘从小就听姥姥说过，那月宫里面有一个美貌天仙嫦娥姑娘，还有一只玉兔和那常年在桂树下面捣药的吴刚。他们在那里的日子该有多幸福，在这凡间做牛做马吃尽苦头，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干尽了那些让自己伤心的事情。你走了这么多年就把老娘忘了吗？就是那天上的神仙还知道地上旱了给人间洒点雨水呢，你都这么大了咋就不知道给娘捎个信呢？
　　 虎娘想到伤心之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村子里不时传来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月夜显得更加幽静。
　　 “娘，我回来了！”虎娘一个人正沉浸在伤心之中，突然的叫声让她从悲伤当中惊醒过来。虎娘惊愕地抬起头，见月光里来了两个人，她仔细看了一下感觉其中一个还是个女的。
　　 “娘，我是虎子，这是你儿媳妇，我们回来了……”虎娘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天天盼夜夜想的儿子回来了，连忙起身拉着虎子的手往屋里走。
　　 灯光下的虎娘不仅看到了自己的儿子，还看到了儿子旁边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虎娘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在梦中，她暗自用手往自己的大腿上拧了一把，觉得这并不是梦。
　　 “阿丽，这是咱娘。”虎子示意着女友跟娘打招呼。
　　 “娘——，您好！”阿丽站起来打招呼。
　　 虎娘听见媳妇这一声“娘”叫得，那腔调就像那电视里主持人一样的声音，激动得嘴唇发抖，“哎——”的一声之后也不知说些好。虎娘拉过儿媳妇的手，让她坐下，转过身去说：“你俩先坐着，我去烧茶，从外面回来一定渴了……”
　　 虎娘去厨房里烧茶，心里美滋滋的就像喝了蜜，没想到不正混的儿子出去这几年不但出息了，而且还领回来一个会说洋话的大闺女。虎娘刚点着一把禾草，虎子也过来了。虎娘赶紧站起来，双手将儿子往外推：“虎子啦，这屋里脏，你去屋里陪媳妇去吧，这里有娘呢，我干了一天活，身上脏过了的，快去……”
　　 儿子、媳妇的到来给虎娘心里平添了几分欢乐，沉积在心中的那个大疙瘩陡然溶化得无影无踪。还没等虎娘与儿子、媳妇亲近过来，虎子和媳妇就一阵风似的走了。尽管如此，虎娘在村子里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的茶余饭后就去村子里的人场里和“二百句”等老少爷们打诨骂俏，谈笑风生。农闲的日子里，农家人就是这样在这样的安静、俏皮当中度过的。
　　 偌大的人场里挤满了妇女孩子，有蹲着的，也有坐着的。离得老远就听见人堆里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哄笑声。虎娘心里清楚，这一定是村里人称“二百句”的骚女人在那里说“裤裆转”的笑话。“二百句”是老海的媳妇，在整个柳湖村里算是个大名人。“二百句”嫁到老海这里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第一任的那个男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整日里无所事事，仗着老爹在村子里当书记，喝了酒就去翻村里那些小媳妇的墙头，脸上被人家女人挠得像花皮西瓜一样。村里的媳妇、寡妇、姑娘见了他就像看见贼一样，远远地就躲着他走，“二百句”一气之下回了娘家。“二百句”曾对那些没出嫁的姐妹说过，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不论丑俊，不论穷富，只要是个正儿八经的过日子的人儿，日子就不会差到哪里去，只要人不懒，天下的黄土都打粮食。嫁给一个吊儿郎当，吃喝嫖赌啥都干的主儿，家里有座金山银山，最后也是坐吃山空，往往是钱越多人坏得越很，气生的就越多，你就是顿顿吃肉喝蜜也不甜。
　　 “二百句”平日里大大咧咧，口无遮拦，男人说不口的人家“二百句”能说出来，女人不愿说出来人家“二百句”照说不误。有些话“二百句”说出来男人、女人听了都脸红，人家“二百句”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与老海大小差不多的那些发小们都知道“二百句”这个女人的厉害，母夜叉一般，谁也不敢轻易在她面前说诳语。
　　 “二百句”刚过门的那天晚上，老海的那些发小都去老海家闹洞房。那些发小们嘴里说些似露非露的极其轻佻的话语，“二百句”坐在床沿那里，纹丝不动。不知何时老海的发小们竟满脸奸笑凑了上来，大伙儿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二百句”饱满的前胸。他们以为老海刚过门的新媳妇一定会在这阵势面前束手就擒，这块软豆腐吃定了。还没等众人出手，“二百句”悠然地从床上站起来，脸上微微一笑，深处右手的一个食指，在众人眼前一划，说：
　　 “我看你们几个兔崽子今晚一定是没吃饭，饿了是吧？那好，反正老娘的奶子也大，我们老海一个人也吃不完，今晚我让你们这些兔崽子都尝尝鲜，不过，咱先说好，要排好队，一个一个的来。”
　　 说着话，“二百句”突然迅速地解开了上衣，上身只穿着一个短小的红肚兜。众人没想到这新媳妇竟突然摆出这架势，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四散而去。
　　 这些年来，“二百句”在村子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面前人家不敢说、不能说的她都说得出来，只要入了人场，一百个人也没有她说得多。同时就是说上一天一夜话，人家“二百句”不喝水不撒尿，口不干，嗓子不哑，嘴角没有白沫，村里有人就因为她的敢说敢做给她起了外号叫“二百句”。
　　 虎娘刚对人群那里一站，“二百句”立刻就把话题转移到她的身上：“虎娘啊，这几天看你嘴咧得像粪坑那么大，遇到啥高兴事儿了？是不是又找个老头肚子里有喜了？”
　　 虎娘一脸羞涩，嘴里对着“二百句”骂道：“你这个母夜叉，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虎他爹都死这么年了俺都没那心思，俺都这把年纪了，你还这样说俺。俺老了苗了，俺是不找了，要找你去找吧。”
　　 “二百句”不依不饶，说：“唉，虎娘，不知我吹，我要是像你那样死了男人，这守寡的活我一天也不干。人家不是说男人的坟头不干女人就不许改嫁吗？男人今天死了埋上，我连夜也要用扇子将坟头扇干了，天亮我就改嫁。谁像你虎娘睡了几十年的空被窝，守个鸟寡！”
　　 众人望着“二百句”和虎娘一阵哄笑。“二百句”的孙子问起奶奶：“奶奶，啥叫守寡，啥叫改嫁？”“二百句”照着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骂道：“龟孙子，你懂啥，大人说话，哪有小孩子家的事，小孩没长耳朵眼，去，一边玩去！”
　　 “二百句”的孙子努起了嘴，边哭边说：“我找爷爷去，我就说奶奶要改嫁……”
　　 “看看，看看，你家孙子都说让你改嫁了……”虎娘的话音未落，众人又哄然大笑起来。
　　 “人家虎娘咋不高兴呢？早几天虎子从外面给她领回个俏媳妇，细皮嫩肉的可俊了。”不知是那个女人突然插了一句。
　　 “你别说那外面的女孩细皮嫩肉的长得俊了。”“二百句”打断所有人的话，“我那年冬天给俺家老海去县城看病，天上飘着雪花，刺骨的西北风刮得‘呜呜’响，像吹哨子一样响。病床上的老海想吃馄饨，我就大街上找那买馄饨的地方。找了几圈子也没找到，我想找个人问一下。恰好迎面来一个女孩子，我想问她这街上哪里有卖馄饨的。结果我一看那女孩的穿着打扮，愣让我吓傻了眼，我心想，这冰天雪地的我不是遇到了鬼，就是撞着个神经病。”
　　 虎娘说着话也加入了人堆，随便找了一块不知是那一年的半截古砖塞在屁股下面，竖起耳朵听“二百句”说故事。虎娘听到“二百句”说到这里，就忍不住追问道：“那女孩穿着打扮咋回事？”
　　 “咋回事，这大冷的天，我穿着棉袄棉裤都冻得头缩着，可那女孩上身就穿着一个绿色的薄褂子，下身穿着一个短裤头，大腿全露出来，就像咱过夏天一样，身上的肉皮我看得清清楚楚的。可人家不但不嫌冷，大步走着，嘴里还唱着小曲儿。我寻思着这大冷的天，还飘着雪花，她就咋觉不着冷呢？你说这正常吗？那女孩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眼睛盯着那女孩还在想。恰好那边又走过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女的，我问那女的，我说刚才过去的那个没穿衣服的女孩神经病挺厉害的，长得这么俊，当爹娘的也不带着去医院看看，寒天冻地的，能撑多长时间冻不死呀？那女的先看我一眼，扭过头去，然后又把头扭过来用眼看着我，说我‘你才神经病呢，少见多怪！’奶奶的，咱农村人真是没见过世面，到后来我才整明白，原来人家女孩穿的是人皮色的保暖裤，我当时以为人家没穿衣服，还被人家骂我神经病，你说可笑不可笑……”
　　 村妇们都歪着头听“二百句”在这里讲稀奇古怪的故事，一大堆三四岁男孩女孩聚在泥土堆那里自由玩耍。不知是哪个孩子的主意，说要学大人在这里过家家。几个男孩都一起捏着小鸡鸡往一处尿，然后用手在那里和尿泥，说是在那里和面做馍馍。由于孩子多，尿泥少，孩子们争抢起来。“二百句”四岁的孙子被一个没抢到尿泥的孩子用沾满尿泥的手往脸上挠了一把，那孩子自觉委屈，立刻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和着尿泥涂了一脸，弄得满脸黝黑，像个包公似的。
　　 “二百句”见自己的孙子在那里吃了亏，赶忙从地上爬起来，两手拍打着屁股上沾满的尘土和乱草，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灰尘。“二百句”飞快地跑到孙子身边，嘴里骂骂咧咧的：“奶奶的气蛋，是哪个龟孙子把俺弄成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众孩子见“二百句”来势汹汹，鸟雀散一样各自搂着各自奶奶的大腿，生怕挨了“二百句”打。胆大的孩子一边搂着奶奶的大腿，一边用眼睛偷窥着“二百句”的一举一动。胆小的孩子干脆就把头埋进奶奶的腿缝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像睡着的绵羊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