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弦子传
堂兄曾有邻,乃精瘦羸弱之翁,曰林福。
其祖书香世家,后渐凋敝,至其父,更不复之。其少时,行事惰怠,不谙稼穑,唯喜操琴调韵,吟诗颂文,与人相交,非之乎者也不能言。人呼其名曰福弦子。
俟其母病亡,父子相依;营生冷落,家境凄然。而立矣,无实技以立命,无殷实以为家。其父卒,仅篙席以为妥。孑然一身,更无所忌,常操琴达旦,旦而吟诗,残羹将就,且度时光。
时国运多舛,难民南涌。一翁至,老而弱,携一女,合作曲戏以乞。至之界,闻福弦子操琴声,观之久不去。弦子奉琴而曰:“请师之!”翁欣然,推拉之声,沁人心脾。其女,和而为戏,唱念做打,惟妙惟肖。弦子慕,固拜为师。适其意,遂合家度日。
自此,妇唱夫和,长作戏乐,诸事俱付与翁。光阴冉冉,泰山崩,弦子老,竟无嗣。戏子收功,潜心入佛。弦子自乐,瓦生蒿莱。生活益见萧条,琴技几入化境。堂兄荐之曰:“革命乐团邀琴,何不往?”乃往。试奏华章,百鸟和唱,与试悲曲,众湿巾衫。主任沉吟颔首曰:“固为旧曲,悟性尚可。今入革命团,当习样板戏,红歌剧,务弃缠绵小曲。观汝衣衫褴褛,须换蓝布革命装。”弦子曰:“无有配制乎?”斥曰:“革命非请客吃饭!”
然,弦子师从泰山,工工尺。今革命乐团,习新律,弦子不入其流,鲜得其要。是以难合众,非独操不显其才技。众人孤之,独向一隅。意沉沦,拉《病中吟》欲抒胸意。有嫉妒者斥为靡靡之音。主任闻之,上纲上线。其怒而掷琴于地曰:“不为其所制,又何如哉!”乃归。
既归,不复操琴,陋室自闭,潜心文墨。旧岁将尽,堂兄往视。窥其孤屋飘摇,锅破灶冷。门外素纸书一联:一间东斜西倒屋,两个南腔北调人。
兄哑然,谓之曰,“汝乃饱学之士,何以素纸为年联?”弦子言:“既辞旧,当以弃之,弃之,何如葬之,素纸不亦妥乎?”兄道:“俗习使然!”弦子叹曰:“痼疾久矣,无以破之,仅以为此,尔等门外之人,亦欲规束!”兄悻然暗叱之:神经质是也!
新岁至,弦子远侄婚,请柬到。兼闻文墨久藏,请为婚联。欣然往,铺纸润毫,一挥而就。其一:爱海翻波龙跃势,春风化雨凤来仪。为洞房联。其二:林间观鸟心痒痒,炉中添炭兴冲冲,为翁室联。其三,摆开银耳金针席,熬出琼浆玉液汤,为厨室联。俱弃时倡革命、红心之壮语,众客奇之趣之。未期革命乐团主任亦往赴宴。观之,厉声曰:“所言皆房事也,下流卑贱之语,何登大雅!”主人怒,逐之出。
归而羞于见逐,闭门不出终日。是夜,堂兄忽闻操琴声,絮絮怨怨,彻夜不息。天将晓,声歇。午时,弦子妻忽于庭前作戏腔悲呼:“苍天哪,天哪!———”
兄悚然往探。弦子撒琴在地,倚卧床头,气绝矣。床前案几一纸,书七言诗满页。兄欲观之,戏子掷之于祷火,俱焚矣。
兄讨弦子琴,归而试习之。歇而挂置床头。至夜,忽闻弦自铮铮,视之,外弦断。须臾,复铮铮,再视之,内弦亦断。兄大骇,急往还之,告于灵前,附冥铢共焚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