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去上班，总以为那是一份神秘且神圣的工作，常常倚在自家店门口看着朝九晚五的人群，都会用羡慕的眼光，因为觉得那是一份生活的保障，只要去上班了，便衣食无忧了，不像守店，今天能卖掉今天才有饭吃的不安全感，所以上班对我有极大的诱惑。
　　 考虑到自己没有上班的经历，也没有什么学历，再说过气的文凭根本不值一提，不愿意去人家里当保姆，总以为那是很复杂的，何况我受不得人家的眼色，再说那也不像是上班的感觉，上班就该有纪律的集体活动，有领导有同事，很听话地听上级领导，很巧妙地与同事交道，这才是上班。于是在网上浏览，一眼看到学校招保洁，细看竟然是华东理工大学的图书馆招保洁，兴奋的不得了，这下子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做好本职事情可以抽点空去看看书，那是多美妙的事情，何况大学也是我一直梦寐的地方，还有工资，尽管一个月只有两千块，但是这也是不需要投资直接用双手挣来的呀，无本之利，何况店还在全家人共同的空余时间经营着，这是多美的额外收入啊？于是义无反顾的打电话联系，一拍即合，下午就去面试。鉴于自己是路盲，就让老公带着我去的，后来老公抢去功劳，说要不是我，人家连大门都不让你进，想想也是。巍峨的大门楼，两座石狮子，就平添了几分肃穆，更何况门口一左一右站着装备齐全的武警——其实只是保安，于是，我的小家子气一下子暴露无遗，变得畏畏缩缩起来，站在老远处看着老公跟那个保安交涉，还需要证件登记什么的，最后发给我们一个什么牌子，我才偷偷地松口气，一脚踏进大学的校门，立刻感觉神清气爽起来。两边是整齐的巨大的白杨树，青白的光秃秃的树干，但是有一种急待迸发的生命活力孕育在其中，只等着春天钟声敲响，就如上课铃声敲响，然后就是绿芽绽放的声音，就像是朗朗的读书的声音。园子深处有百灵鸟清越的叫声，上海的冬天并不是很冷，有很多树依然绿着，虽然这种绿有些疲倦有些苍老，但是他们依然绿着。有一株腊梅花还在盛开，尽管也有些疲倦了，香味也不够冷冽，只有凑近鼻子才可以闻到一些幽香，大概只是怪今年冬天不太冷，没有挑起它奋斗的藐视寒冷的态度，于是就这么懒懒地开着，像某些人，得过且过地活着，慵慵懒懒碌碌无为。
　　 校园很大，具体究竟有多大，我也看不清，从大门进去右手边就是逸夫楼，似乎这名字很熟悉，但是为什么熟悉，自己一时也想不起。走过一座小桥，人工河里喷泉正在吐水，并不引人注意，只是制造一种哗哗的水流声，也许某个学子会对喷泉做出深度的思考以及产生爱恋的情感，存在就是理由，而我的心思还在那份工作以及图书馆，所以不能对喷泉做出深度思考。我们问了两个学生，他们很可亲，表情符合大学生的知书达理的身份，然后我们七拐八弯地找到了图书馆。
　　 门口又是门卫让填单子，大理石地面铺上猩红的地毯，几分典雅几分高贵，小同学都是刷卡进门，全是严谨的态度，并不喧哗也不骄傲，都是谦逊的态度。我们上了二楼，找到招聘负责人，简单地问了几句话，明天就可以上班了，感觉有点太随便，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慎重，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份只要手脚健全都可以胜任的职业，大概负责人看到我手脚还算利索的，何况后来才知道，她手下的兵就是我未来的同事全是年龄大的，后来才明白我接下来的几天全是上高爬低的擦窗户，所以我的用处还是蛮大的。对了，她还问过我为什么想这份工作？我回答的很文艺：“因为我喜欢大学里的氛围更喜欢图书馆。”她笑了，然后就让我明天7点半上班，但是一般7点一刻就该到。没问题，我欢欢喜喜地出来了。走在大厅里还顺带瞥了一眼阅览室，那里一排一排整齐的书柜以及干净明亮的桌椅，这些大概就是我以后要伺候的，即便是灰尘也透着文化的气息，比大街上的灰尘要高贵许多的。
　　
　　 二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竟然下着雨，我讨厌下雨的时候离开家，那给人一种绝望的感觉，路面泛着青光，空气冰冷，如匆匆行走的人的脸。走在路上让我突然感觉这种境况很熟悉，就像十几年前，也是这样的早晨这样的冷雨，我初次踏上上海的土地，对未来充满了新奇与害怕，也许那一次失望之旅让我以后对雨天有了绝望的感觉，所以我对雨天出门有了无法摆脱的无奈感。我行走在路上，又替那些拎行李包的人同情起来，像我这样的身后还有家身前还有一份工作等着的人，都感到这样的绝望，要是那些既失去工作又没有安身之地的人，该是如何的凄苦啊？这种时候多么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手安慰一下，像我当初一样，我竟期待着可以帮助的人，哪怕只是温厚地鼓励几句呢，那也许能激起一个人的生存的信心。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走路的，这样我的脑子里就会有许多的奇思异想，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会笑起来，有时候又流起泪来，我也为自己的神经质好笑，但是制止不了。
　　 到了办公室主管给了我一套衣服，灰色的，白领蓝领灰领，我在心里默念了一下，原来我生活在人群中的最底层，但是这些不会成为我的障碍，我的脑子里始终有种顽强的概念：所有的劳动都是光荣的，不分等级的。我还有一种观念就是做哪行就得像哪行，人生如戏，那就尽责的演好自己。主管想了半天，让我做什么好呢？然后把我指派给一位庄师傅，跟他后面学擦玻璃，就是师傅擦玻璃我递递东西，庄师傅人很好，像我的父亲，也许我们相差不到10岁，但是我们就是这么以为。他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份工作，我很煽情地说：我的女儿到7月份就要上大学，这是一大笔数字的钱，我得提前给她准备着，哪个父母不想给自己的子女更好的学习环境呢？何况她自己也愿意学。师傅对我一个劲的夸奖，当父母不容易啊。弄得自己也信以为真了，自己也为自己感动不已。
　　 一个窗户还没擦完，庄师傅接到主管的指令，让他把我送到大门口去。谢谢他们对我的照顾，大概他们一眼就看清我是路痴的，怎么到了后通道擦窗户我并不知道，反正是各种避人的通道，我想就是在这里读书三年也未必知道这些通道的，因为这绝对是个荒僻之所。但是庄师傅带我走了捷径，横穿一个藏书室一个阅览室就到了一楼的大厅，我想我经过藏书室的时候，眼睛一定露出贪婪的目光的，所以我一直低着头。
　　 刚来上海的时候我也开过一段时间的书店，因为那时候联防队查卫生许可证很严，任何关于到吃的东西都不准开，真正的打砸抢，开店如做贼一样，最后还是我想到的这个巧妙的方法，把店面前面全部都摆上书，对外出租，真的，那段日子，书的确给我们带来利润，租书的人都排队，因为打工的人都很多，没有什么打法时间的方式，不像现在电脑手机都可以看书的。但是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一条街上冒出七八家租书的，和我一样挂羊头卖狗肉，因为有书，联防队就不查了，就可以理直气壮的开门了做买卖了，在那些开不了门的小吃店自然也就效仿起来。
　　 到了大厅，原来是因为下雨，所以同学们带来的雨伞都滴着水，我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给每个同学的伞套上袋子，主管又一再叮嘱：看到年龄大的一定要叫老师好，并且说，你对他们礼貌他们也会对我们礼貌。我知道这是一定的。但是不一定非得叫出声吧，也许有很多老师并不希望一个清洁工和自己亲切地打招呼的。既然主管强调了，我自然领命，其实我更多的是微笑着殷勤地给他们伞套上袋子，孩子们都感觉受宠若惊，纷纷低声说：现在还有这项服务啊？可见我这还是创始人。其实我还是蛮喜欢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的，我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衣着，特别是女孩子，这大概也是一种职业病，自打卖衣服开始，我看人的第一眼就是看衣服是否穿的得体。有的孩子很时尚，有的孩子很简洁，但是都是新的，光从孩子们的衣着看来，生活环境都很好，难怪我的女儿还没考试就预备着，上大学时候衣服一律都要换掉，要那种质地稍微好一点的。所以才有好多家长说供一个大学生生活是很不简单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孩子们的自尊心都是特强也特别的脆弱，有着一定文化的人的自尊心更是强，所以才有那种穷酸气，如穿着长衫的孔乙己，那是一种身份的代表，如我的灰色工作服。——好像我又走神了。
　　 大约到了十点钟的时候，主管又来告诉我，可以继续去擦窗户了，因为该进来的人都进来了，其实这该进来的只是老师们，他们献殷勤的只是冲着老师们，因为老师们的肯定，他们的工作才能长久，这保洁原来不是学校内部的，而是保洁公司承包了学校的，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一定看到老师样的人一定得叫老师好。唉，商人也是难做的啊。
　　
　　 三
　　 第三天，主管让我去打扫书库的通道，其实她说的明白，就是书库从五楼到一楼的楼梯口，用扫把扫一下，再用抹布把扶手从上到下的抹一遍，她让庄师傅把我领到书库，庄师傅走路很好玩的，半个身子总是一起动，让我想起企鹅，也像企鹅一样憨态可掬。他把我领到通道，告诉我慢慢擦，不用急，我知道他的潜台词：你要是能偷懒就偷懒，反正天天都有活给你做。我答应着，谢谢师傅。然后我一口气从一楼跑到五楼，也许我是第一次干活，没有偷懒的经验，而且我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我，所以我总是认认真真地从上班做到下班，确实觉得累，只有一次，实在受不了，躲在厕所的马桶上坐了一会，厕所里特别的气味……那一刻我觉得很委屈，眼水就转起来。
　　 虽然让我打扫通道，但是那些书库的大门向我敞开，垂手可得，我就拿着扫把跟簸箕装着打扫的样子走了进去。五楼没有人，也没开灯，一排排书全是暗红漆皮的精装版，阴森森地泛着血样的光，我从一排排架子前走过，那感觉竟然像我曾经走过殡仪馆放骨灰盒的地方，每一本书都有一个死去的灵魂夹在里面，期待人去释放出来，我真真切切地打了寒颤，快速地奔到阳光地带，出了门口，我又打量了一下书屋，我感觉书对我发出幽怨的叹息，我咚咚咚地奔向四楼。四楼门口有管理员，有三三两两查阅资料的学生，他们都在紧张地准备着毕业论文，室内灯火通明，有种温暖的感觉。管理员看见我进来打扫，开心的很，也很热情：以后这里都是你打扫吗？我谦逊地答：我不知道呢，领导派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扫着地上的纸屑，看不见人的时候，就瞄着书架上的书，四楼一般是政治经济以及地域文化的，我看见有几本介绍埃及金字塔，我想这里的资料大概是最齐全的吧？我不敢去拿书仔细地看，有种做贼的窃喜，反正鲁迅说窃书不为偷。何况窃书多么高尚的行为啊，我又不是偷回家，只是看看而已，心想总有一天混熟了胆子大了就去偷着来看。
　　 三楼全是文学著作，也是人最多，地最脏的地方，扫地的过程中，我特别喜欢看到纸屑啊糖纸啊烟蒂啊什么的，这样扫进簸箕就有种成就感，昭示着我并没有玩，而是真的很脏，很需要人打扫。我一边瞄着地下一边瞄着书，真是强大啊，关于《红楼梦》书，竟然有整组书架！少说也有两三百本，难怪有个红学会的。我也不敢耽误时间太久，现在想来挺后悔的，要是带个相机来，让这些一一留个影也有意思啊，就像旅游一个景点，明眼处写个“到此一游”也算是个纪念，当然在不破坏美的情况下，嘿嘿。二楼一楼就没敢细看了，一来人多，二来都是学术著作，我也不感兴趣，何况我用的时间有点长了。我匆匆扫过。然后又咚咚咚从一楼跑到五楼，我发觉我爬楼梯非常快，这跟以前晚上没事带孩子爬地铁口的台阶玩是有帮助的，所以任何经历可能在以后都会得到用处，不应该放弃任何锻炼的机会，老是坐电梯是会头晕的。我快速地从五楼旋转而下，抹布从栏杆上一路带下来，我是怕我在藏书室呆的时间太久，主管要有意见的。
　　 我拿着工具走到二楼的办公室，主动汇报：从五楼到一楼的藏书室我都顺带扫了一遍，里面挺脏的，主管没有怪什么，说书库都是定时打扫的。又让庄师傅带我去搽玻璃。这次擦玻璃很是慎重，因为是擦老师办公室的玻璃，所以主管说了，一定要恭敬，并且擦完以后东西都要回归原位，不能制造一点混乱。于是带头领我们进了第一个老师的办公室，恭敬地问好，谦逊地说我们来给您做玻璃窗的，他们不说擦而说做，后来我才知道，真的不用擦是做的，老师很配合，收拾一下桌子然后就出去了。然后主管用一个沾满擦玻璃的药水毛巾把玻璃打湿，再用刮水器一行一行地刮干净，并且说刮水器只能顺着同一个方向一刮到底，这样才能刮干净，真是这样的，果然行行都有讲究，这是经验，我算白学到了，主管一面刮一面对我说她的历史：她就是从给师傅打下手，样样事情都干，才坐上主管的位置的，看你也聪明，不用多久也能当主管的。我知道她在用美丽的前景来诱惑我，这是当领导的计谋，我满心答应着，但是让我在洗玻璃的药水中洗毛巾，我有些不愿意，又不敢让她看出我的为难，因为手沾在里面确实能感觉到丝丝的疼的，我一直爱护的我的双手，就这样牺牲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出什么，她只是淡淡地说，你在家不怎么做家务啊？我没搭话，笑笑。然后主管走了，只剩下我跟师傅，师傅站在椅子上擦，我专门递东西、洗脏了的毛巾，我很后悔没有带橡胶手套，我在家做家务都是带手套的，因为我的手冬天容易冻冻疮，我觉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