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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人面桃花


作者:强缘 童生,601.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025发表时间:2014-12-21 19:06:58

1
   外婆是因为肝上的毛病去逝的,外婆死的那年我五岁,曾不止一次出现在外婆的病床前。我这样频频地出现,是迷恋外婆床头的那只罐子。每次去,外婆都会将枯瘦如柴的手伸进那个罐子里,从中摸出一两个糖果递给我。
   我已经回忆不起外婆的面容,但我想外婆在将糖递给我时,脸上一定带着慈祥的笑容,当我的人生穿越人间是非冷暖几十年,回首再寻找外婆最后的面容时,不免产生失落,我的记忆竟然失落了外婆脸上那种最纯最真的东西,外婆信佛,她几十年吃斋念佛产生的因果是否能够全部反映到眼神中,善是否都能产生善的果实,这一切我都应该能从外婆的最后眼神中求证,可惜,我五岁的记忆早已被一层茫茫雾气包围。
   但我还能记起那糖的模样和味道,那糖果是用一种透明玻璃纸包着,剥开糖纸,糖果已经溶化,糖汁会粘在手上脸上和衣服上,以至于吃下一颗糖仿佛享受一份美味大餐。
   但这一脸一身的甜蜜却要招至奶奶的谩骂,奶奶说外婆得的是脏病,是会传染的,她的东西吃不得。哥哥比我大五岁,仿佛明白什么是脏病,哥哥总是拒绝外婆的糖果,以至后来很少出现在外婆的床头。这就让好吃的我能够独享,那溶化了的糖吃起来仿佛格外的甜。
   实际上我得不偿失,作为哥哥与外婆疏远的补偿,奶奶将好吃的全部给了哥哥,这种惩罚给我的损失将是深重的,因为外婆很快死去,从此“好吃的”都来自奶奶,奶奶也有一个小罐子,自此之后我再没吃到过罐子里的食物,这是后话。
   而外婆那个罐子也因为我频繁出现而变空,终于一天,我看到外婆的手伸进罐子没抓出一样东西。“孙儿,托付你一件事情。”外婆用微弱的声音说。五岁的我还从来没有人托付我事情,我也不知道托付是什么意思。
   “把这个罐子埋了。”
   “为什么要埋了?”
   “它空了。”
   “可它还能放好多好多东西。”
   “什么也放不进了,外婆要死了,它就要永远空着了,你去埋了吧。”
   “埋到哪里?”
   “随便什么地方,咱村里路边地头不到处是坑吗?见着能放下这个罐的坑,放到坑里,再填上土。”
  
   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让我做这件事情,但我十分愿意做这件事,因为这样,我可以将那罐子再检查一遍,看里面是否可能还藏着一两个糖果。
   外婆虚弱弥留的意识是否影响了她的仔细,万一罐子里遗留下一两个糖果连同罐子一起埋入土中,岂不可惜?
   我将罐子抱到屋外对着太阳,目光深入其间,一览无余地搜索着,确实没有糖果,这让我失望。但这种搜索并非一无所获,因为糖果溶化之后密汁一样的东西浸满了罐子的内壁,我将小手伸进去,努力将那些蜜汁捞起来送入嘴中,那是我童年最后一次美好的享用,这是否是外婆让我埋罐子的本意?
   我自然是将那只罐子埋入桃树底下,一树的桃花正在开放,看一树桃花,五岁的我就能想到,一棵树像一只罐子一样,它们能够接受很多东西。
   奶奶无休止地为我洗澡、洗手,尤其是将的手泡到水里,象洗萝卜那样洗得白里透红,奶奶在为我洗刷时一脸的阴沉,显然她认定我将外婆的脏病带到这个家中。
   “奶奶,我外婆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大肚子病。”
   后来我才知道村里人说的大肚子病是指吸血虫病,人得了这种病,肚子里有腹水,在当时,人们认为这是最脏的病。但妈妈说外婆得的是肝病。
   “再不能去你的外婆家了。”我点点头。
   可外婆离我家很近,村头村尾之隔,撒泡尿的功夫就能抵达那里。
   妈妈一直陪在外婆身边,为了找妈妈,我又情不自禁地溜到外婆家。村里黑洞洞的,狗见到人也赖得叫喊,其实狗嚷嚷也是要看人的,五岁的我尚不能引起村里狗们的兴趣。
   就在我快要到达外婆家时,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外婆么?我揉揉眼睛,五岁的我的眼睛几乎能在夜间发出碧蓝的光芒,分明没有看错,是外婆!外婆不是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么?怎么出来了呢?外婆正在寻找着什么,嘴巴里还在嘟哝:“我小外孙把我的罐子藏哪儿去了呢?”
   “外婆,我把它藏到桃树下了。”我立刻回答。可外婆好像没有听见也没看见一样,依旧嘟哝着找她的罐子。
  
   2
   我突然害怕起来,那个时候,村里到处都有鬼的传说,我们都相信,人死了是要变成鬼的,那个鬼会在村里作许久地停留,他留恋他的过去,留恋这里的一草一木,是不会轻易离开这个村子的。
   可外婆还没死呢?怎么变得像鬼一样,还有,如果外婆需要那个罐子,她又为什么要我把那个罐子埋起来呢?
   我愈发的不敢接近外婆,看着那个微驼的背影消失在一片树丛中。我不知道是先到桃花树下去看一看那个罐子还是到外婆的床前去看一看外婆。
   或许我应该掉头回家,立即躺到床上,躺到奶奶身边,虽然因为我吃了外婆的东西,奶奶已经不喜欢我了,但我毕竟是她的孙子,何况她已经给我作了清洗,把外婆在我身上留下的脏东西都已清洗干净。我决定回去后再不去外婆的家,一直呆在奶奶身边,一直等到外婆死去,被人送进棺材里去。
   我曾看过死人入殓的情景,让人觉得那棺材真的很深,深得象口井,活人只能远远地看,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掉进去一样。人都怕落入井中,人大概也都怕落入棺材里,可在那一会儿,身不由己的,被村里人像藏一件宝贝那样藏入一口深深的井里,再把这口井抬到山里埋下。
   人死后化成水,像早晨的露水一样,晶莹剔透,只是这样的水深深的埋入地下。也可以说,人死后会变成一口深深的井。
   我跑着回到奶奶身边,突然觉得奶奶怕死,奶奶的年龄其实比外婆大,但身体硬朗。
  
   五岁的我大概已经知道奶奶痛恨外婆的理由。解放前,外公是地主,外婆是地主婆,爷爷和伯父都是外婆家的长工,爷爷受生活所迫活活累死,奶奶一直以为爷爷的死与外公的剥削有关,外公曾经被人吊在树上批斗,接受全村人的控诉,说一条罪状,捆绑的绳子就要紧一次,以致于绳子不能再紧。据说这种吊起来的经历外公不止经历过一次,因为解放后有人控诉他藏有一支驳壳枪,富贵的外公曾横跨那只驳壳枪大摇大摆地在村里横行,那只枪不止一次在寂静的村庄里鸣响。有一次酒后的外公夜间回到村里,借着月光看到水塘里有人划着木盆捞鱼,那是外公的鱼塘,外公立即掏出驳壳枪对着池塘放了一枪,把捞鱼人吓得半死,木盆在水里打了十二个旋转,捞鱼人恨不得在水里找一个地方给外公磕头。
   后来在批判外公时,村民也打算模仿这一场景,用索子绑了的外公被放入木盆,推入池塘的中央,那个晚上月白风清,外公在木盆里昏昏睡去,木盆在微风里打着旋转,突然“叭勾”一声枪响。
   其实子弹落入水中只有拳头大的鱼儿那样的威力,子弹横行在空中和人丛中是最壮丽的,水中只能显示它朴素的身影,我的外公竟然没有被惊醒,没有当年捕鱼人的那种屁滚尿流的恐惧,这让放枪人十分地沮丧,他们决定把这个老地主弄上岸来,可那老地主上岸后他们才知道,他已经死了。
   据说当时有村民举枪对着老地主,你是装死,可外公老地主的确死了。
   他的死与那颗子弹无关,如果一颗子弹能将他吓死,那么他就不可能成为地主。一个人要能在一群人中鹤立,他就得有这个量。
   为了搜出那只驳壳枪,外婆的家被抄查了好多次,外婆的身边只剩下那只罐子,当然那只罐子也是要经过反复检查的,看起来这样的罐子最适合藏驳壳枪,而公家人只从罐子里搜出几片桃花。
   我相信外公在时,一定曾把那只枪藏入这个罐子中,不止一次像掏糖果一样把枪取出来。
   外婆是不是要带着这个罐子去见外公?因为这是外公留下的唯一财产,当年富甲一方的外公,如今只剩下一个罐子,当然还有那只没有找到的驳壳枪。其实驳壳枪也会像人一样化成水的,唯有这个罐子永远活着,所以外婆是想带着罐子去见外公。
   可既然这样,外婆为什么要让我把罐子藏起来?
  
   3
   我的孩子一岁的时候,我领着妻儿回老家看看,又来到外婆种下的桃花树下。我抱着孩子去桃园,看他幼小的心灵能否与桃花群居?
   我摘下一片花瓣递到他的手中,他傻傻地笑起来说:“再摘”。这让我大为震惊,此前,他的每句话只有一个字,今天,我已明明白白听到他一口气说出两个字来。人的语言功能实现这种跨越,需要怎样一种莫名的力量?于是我又摘了一片花瓣递到他手中。“再摘”,我哪敢怠慢,一片片花瓣被摘下来,通过孩子的手丢在地上。
   “孩子,你是想给这片桃树剃光头么?”“罐子”他说。“罐子,什么罐子?”孩子不言,却格格格笑起来。
   父子间有一种神通,我们共同惦记一件事情,你看,在他刚能说出两个字的话语时,他就将“桃花”“罐子”这些东西说了出来。
  
   4
   对我的任命是由单位的大喇叭广播出来的,那是在吃午饭的时间,我正在单位食堂低头吃饭。
   要声明的是,低头吃饭仅仅是生理卫生的要求,更多的人不愿意遵守这样的规则,他们吃饭时也得意扬扬,谈笑风生的,也有几个习惯于阴暗角落的人,吃饭时总是偷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把很普通的事物弄得极为神奇。而我,愿意这样离群索居,把吃饭弄成单纯的绝对的事,象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那样大口大口的吞咽。
   而就在这时,广播里传来一个清脆漂亮的女高音:现在播送任命通知。经单位领导认真研究,兹任命赵伟波同志为“诺派特”。
   我一时盲然,那赵伟波分明是我,而我这人与官场无缘,从来不指望得到什么任命。
   这“诺派特”又是个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大家的脸几乎都转向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面孔来面对这些眼睛,我不能再象刚才那样低头大口吃饭了,那样做,会被人骂做猪相。
   既然得到任命,我总得在脸上表现出一丝官样来,可我十分地为难,通常一个人有多大的官阶就该有多大的脸面,和多大的神气。而我还不知道这个“诺派特”是什么级别的官。
   “天哪,你这个家伙,竟然会连升两级。”
   分明是对我说的话,我现在是科级,连升两级就是正处。
   得到这样的暗示我心里稍稍定了些,立即要做出正级的神态来。
   正处已经入品,过去可着官衣官靴,有轿马随从的,如今也多配了专车的。
   我于是略略做出正处的神态来,我从脸上挤出些笑容,向几乎所有的人作出微笑。
   -----全靠大家帮忙,我在心里说。
   怎么一下子就任命了呢?我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这官位有科长处长厅长,哪来的“诺派特”呢?
   我居住的小区旁边有个“诺马特”超市,只是经营不善,已经倒闭。那么这个“诺派特”是否和这个“诺马特”有些关系?我承担的职务是否是个打理零售事务的经理之类?如果是那样,我倒十分愿意接受这个任命。
   目前世界正闹金融危机,经济不景气,做电器生意的妻子回到家中经常长吁短叹,大骂刘麻子为什么不死?刘麻子是某电器销售公司老总,他的公司与我妻经营的品牌正进行着战略合作。刘麻子做电器之余又在经营房地产,资金链面临断裂,他像吸血鬼一样盯着这些电器经销商,电器商销货的资金都被他圈占在手中。这是大鱼吃小鱼,一些电器商寻求另起炉灶,而这样的做法无疑像女人选择在荒年离婚改嫁一样地唐突。
  
   “诺派特”的任命真是来得及时,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单位进行这样的任命,大概是单位领导对我们夫妻的同情,给我一个能够自救的临时乌纱。
   “赵伟波,你真的要请客了。”
   “你的老婆是老板,请客不能小器。”
   “还请什么客?还吃什么饭?还不赶快去上任。”
   这句打动了我也提醒了我。我立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准备上任。而这时才发现我依然十分地盲然,我上哪儿去上任呢?我的单位本就无“诺派特”这个职务,如果是在外单位,也应该有个城廓街巷,门牌号码。
   我盲然地走出门去,发现食堂已被一片水泊包围,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水,清波荡漾,沙殴飞翔,一条略隐略现的石路隐伏在水中,这一定是引我去上任“诺派特”一职的道路。
   怎么会有这样一条路?不仅不能通行象奥迪这样的官车,就是穿着皮鞋行走其上也会歪歪扭扭,显示不出半点处级干部的风度,一不小心还会跌入水中。
   我脚下的皮鞋早上刚擦过油,黑色鞋油会给这清澈洁净的湖水带来污染。这时我已相信我那不名就里的官职一定与这片一尘不染的水有关,而我上任之始就给它来污染,真是心有不甘。
   我立即脱下鞋子,把鞋子提在手上。
   新买来的袜子早上刚穿上脚,里面却藏了一个大马蜂,大马蜂动用了它的核武器,对我的脚掌狠狠地轰炸了一回,当时就像挨了子弹一样跳将起来,心想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翻开袜子一看原来是一只大马蜂。
   马蜂怎么到了新买回的袜子里,这样的袜子我是否可以以商场故意害人向法院起诉,当然作为一个电器商人的丈夫,我知道即使人家故意这么做,也难于打赢官司获得赔偿,何况通常人家商家不会这样害人,这该死的大马蜂一难道也与我今天的任命有关?
   受伤的脚走得更加吃力,不过我还是穿越了悠长的水路,来到一片开满桃花的岛上。
   这是一片荒岛,我受任的“诺派特”,一个处级干部,就是来管理这片桃花岛?
   无数蜜蜂在桃花中穿行,与那只可恶的马蜂相比,就像少女与凶悍的老妇之别,我更愿意它们藏入袜中,给我以少女般的体贴。
   正在这时,我竟然看到我的外婆的身影,也从那片桃花林里走了出来。
   “外婆,是我。”我生怕外婆不认识我。
   “我那可爱的重外孙孙,给我的桃花都剃了光头了。”我惊出一身汗来。
   外婆托起一只罐子递到我的手里“把这罐子给我的重外孙孙,这是我给他的礼物。”
   这是我儿时记忆里的罐子吗?里面装着什么?
  
   我打开罐子,果然是下包着玻璃纸的糖果。
   “给我的重外孙孙,以后别再来打搅我的桃花了。”
   天哪,外婆逝去多年,她的魂灵一直守候在桃花身边。佛说,人的魂灵会在六道轮回,人可以成为桃花。
   “外婆,诺派特是什么意思?”
   外婆用手一指“这些桃花都是诺派特。”
   “就是说,我的也是一树桃花?”
   外婆点点头。
  
   当我从梦中醒来,我的身边多了一只罐子,那烟花一样的桃花岛消失得无影无踪。孩子熟睡在我的身旁,我没有唤醒他,而是将那只罐子推入他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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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唐朝崔护有首著名的诗歌《题都城南庄》,里面写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表达了对去年那位偶遇的姑娘深深的思念怀念之情,透着淡淡的忧伤和遗憾。桃花还在开,却找不到去年的那座村庄,不知伊人的下落。这是最神奇的爱,却也是没有下落的爱。本篇小说在情感上与崔护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寄托的情感更加深沉、浓郁,在表现手法上则另辟蹊径、独具一格。作者忆起小时候已是重病在身的外婆对自己的宠爱,忆起那只神奇的、带给自己儿时很多幸福满足感的罐子,忆起外婆临终的嘱托,忆起那颗底下埋有罐子的桃树,心底是深深的思念怀念之情。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从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儿子在那棵桃树下毫无征兆、让人讶异的“罐子”二字,再到梦境中对自己神奇的任命,以及自己上任途中各种“匪夷所思”的奇怪现象,再到最后外婆拿着那个罐子出现在桃花林,郑重交代把罐子传给她的重外孙孙。这一切虽说是梦境,但有句俗话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作者对外婆的爱和怀念已经深深地融进了生命血脉里,作者借由梦境宣泄出埋藏在心底的对外婆浓浓的爱和不舍。是啊,那片桃林依旧,那颗桃树还在,只是深爱的外婆却已经“人面不在”了,这是多么浓厚的情感,多么深沉的遗憾和无奈啊!感谢赐稿,非常感人的情感佳作,推荐共赏! 【编辑 龙在江湖】【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41222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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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龙在江湖        2014-12-21 19:08:26
  非常感人的情感佳作,欣赏学习了。感谢赐稿,问好作者,祝写作愉快!
2 楼        文友:云水之间        2014-12-22 18:56:07
  啊,桃花。。。
3 楼        文友:夏沐苏        2014-12-23 13:47:08
  很想象的很不一样,是爱让文字变得美好。问好作者!
阳光未老,花事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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