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遗忘(岁月征文·短篇小说)
久娃子,死了。死在2009年的新年里,具体是哪一天,谭家坝的人也说不清楚。
一
新年里,谭家坝的人都忙着过年,拜年,走亲戚。
第一个发现久娃子死了的人,是老谭家的第四代重孙亦敏。
大年初三,亦敏一睁眼,柔亮的阳光已爬满了窗。一缕缕光尘,在童房里蹁跹。或远或近的村落,间或传出三两声炮仗,零零星星而不热烈,却也有着年的味道。
噗噗噗……楼下天井里,传来了拍打棉被的声响,那是勤快的霜花又在翻晒被子。
妈妈,早!亦敏探一下头,吼一长腔,霜花就会意地进了厨房。一瞬间,炉灶吐着蓝苗,铝锅咕噜着水。几分钟后,拾掇齐整的亦敏下楼到了厨房,一口气囫囵了十个宁波汤圆和两个荷包蛋。临出门时,霜花又爱怜地叮嘱儿子小心炮仗,顺手抓了一把糖放进他的蓝色羽绒服衣兜里。亦敏挑出两粒榛仁夹心糖,小心地剥了糖衣,一粒裸糖塞进妈妈的嘴里,另一粒扔进自己的口中,年就含在嘴里了,母子俩对视着笑了。
亦敏明白,过年于爸爸,除了拜年,吃团圆饭,就是没日没夜地搓麻将。这会子,麻将哗哗响,爸爸一定跟叔伯们处于酣战中。过年于妈妈,就是蒸煮炸炒,换着花样弄美食,服侍着爷儿俩吃好……妈妈也带着亦敏去走人户,串门子,但更多的时候坐在麻将桌边,给爸爸抱膀子呢。过年于亦敏,是最美好的时光。好吃的,好穿的,好耍的,无拘无束的亦敏不用写寒假生活,走东家,串西家,还有爸爸妈妈作伴去看几场电影,逛几圈动物园,坐几回过山车,过年的日子最自由,也最巴适。
噗噗噗……妈妈又开始掸被子了。在温暖的声音中,亦敏抄着手,像个小大人,慢悠悠地踱出了双扇铁门。一百八十度回身,瞅一眼铁门倒福字,再一百八十度转身,放眼一望,蓝天,白云,远山,绿茵茵的庄稼,满目都是清明而暖融融的。
二
自留地边,竹篾围栏外,几只黄花鸡,一只红脸大公鸡,悠闲地散着步。一头水牛,卧在瘦枝透着绿意的核桃树下,闭目养神,间或甩一下尾。稍远的水泥坝,一地的碎爆竹屑,花花绿绿,在阳光下闪着光。更远处,是朗丽的天和逸动的云。或许,满地的碎渣中能翻出几个哑炮,但今天的亦敏似乎没有兴趣。
喵呜……保管室那边,花猫叫了。
晒被子的大晴天,也是最适合溜滑板的好日子。亦敏去哪家好玩呢?
向右是佐家大院,佐叔叔是镇上的干部,特会讲故事,他以自己最喜欢的《佐罗》给儿子命名。佐罗哥儿,骨子里有点侠义,天生就会让人。他有个七彩牛儿,一长鞭下去,牛儿脆生生的响里,炫着彩光,还流出美妙的音乐,别提多带劲了;他自己玩一次,让亦敏也玩一次。向左,是两间保管室,紧邻着的是一条柏油路,一直延伸到碾子嘴,可以直达奶奶和三伯家。昨天听三伯在电话里说,亚军刚买了一双溜冰鞋,随时欢迎他去,和堂兄一起滑玩,还说旧的滑板车打算几时就送给他。三伯不是个吹壳子的人,亚军哥也很待见他,奶奶更是心疼他,什么好吃的都藏着掖着,单等他去了才拿出来,分给他和亚军吃。
嗷……嗷……花猫又在叫了。循着花猫带了恐惧的叫声,亦敏的长腿就不由自主地向左迈出。左拐过保管室,顺着柏油马路,边走边玩,半点钟左右就可到碾子嘴了。这是亦敏闭着眼也能摸到奶奶家的近道。
久娃子,咋了?母花猫,饿了?亦敏摸摸口袋,那就分给她一颗软糖吃吧。权当流浪猫也过新年了。这花猫通身雪白,唯有颈子一圈黑毛,特别讨人喜欢。也不知是哪个好管闲事的人一时心热,就从镇上街市捎带到了谭家坝,又不好好喂养。花猫通人性,当她发现保管室常有残羹剩饭,就赖在了那扇窗台下,以此为家,赶也赶不走了。
保管室,也就是薛家久娃子的家。打从娘胎出来,亦敏就发现了薛家不同寻常的秘密。
久娃子,肥胖,黝黑,胡子拉碴,不爱收拾,人到中年,却无妻无子,从没有亲戚来看他,他也不去走人户。一个无亲无故的光杆司令,他没有手艺,又吃不得苦,这家打点零工,那家干点粗活,一人吃了全家不饿,勉强糊口过日子。渴了,舀一瓢生水喝,饿了,帮活的人家有饭,就海吃一顿。若是得了工钱,就上街打馆子,或者啃几口生红薯,就又躺下了。尤其是这一年半载以来,一到农闲他就躺着,越躺越胖,越胖越躺,一迈步都气喘,还积了一身懒病。渐渐的,庄稼不种了,田地也荒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不得已以低保度日。
一只流浪猫,一个中年孤男,他们靠接济过日子,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尤其是祖祖生病这段时间,他和花猫估计有时一天也喝不上一口粥。不过,有久娃子一口,他就会匀出半口给那只流浪猫。
谭家坝人的日子越过越红火,独独他们却越过越凄惶。村里人无不摇头叹气,久娃子,非在这懒上栽跟头不可。偶尔想起,村人念他爸的好,想他的蛮力,也会派孩子送点吃喝过去。
祖祖去世前,曾交代亦敏妈妈,久娃子从小没娘疼,老子又死得早,身世可怜。包产到户那阵子,久娃子年轻有力气,那些单帮子家,只要一叫,他都会去帮忙,也没少帮我们老谭家干活。我走后,端几口饭,送几件衣,你们有能力就接济一下他。这可也是积德行善的大事,不亚于拜佛求神。有善念和善行的人,老天会赐给他和他的家人福报的。我相信,我们的亦敏身子骨也就会大好起来了,亦敏的大伯将来也会有好的去处。亦敏当时就伏在祖祖的床边,眨巴着眼,似懂非懂地看着祖祖,都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还在操心老谭家鸡毛蒜皮的事。小明大伯是有点傻,他跟奶奶和六伯生活在一起,每天下地干农活,自个儿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也算是个勤快人,可比久娃子强多了,他还要去哪里?妈妈抹着泪,只是点头应着。不几日,祖祖就老了。
祖祖走了,妈妈像圣旨一样,照着祖祖的话做。她带亦敏去崖壑岩拜观音,她大方地给大伯买了秋衣,也时常给久娃子送衣食。建筑工地干苦力的爸爸不止一次在手机里嘲笑说,敏儿,瞧你妈,只会跟你迷信的祖祖瞎鼓捣,善良顶个逑用,没文化的女人!你可要好生学知识,长大了做个文化人,吃香的喝辣的……站在一旁的妈妈只是偷偷地听着,时而抿嘴一笑,倒也不分辩。下饺子,多20个,煮汤圆,多20个,母子的碗上桌了,待亦敏开吃了,她才捧着第三只大瓷碗,先给久娃子送过去,回来她再吃。
亦敏跟着妈妈跑过几次,但他胃气弱,尤其是夏天,一闻到久娃子家的味,几天胃口都上不来。所以,一般都是妈妈亲自去送,偶尔忙不过来,才支使亦敏跑一趟腿。一个苹果,几片饼干,几个包子,一大把花生……叫一声,屋里应了,亦敏放在窗台上就开溜了。若是花猫在,亦敏就会停步,跟花猫一起,在墙根下,晒会儿太阳,嬉戏一阵子。初一、初二,亦敏一家都在碾子嘴奶奶家团年,几个小家的人都去了,四姑也带着儿子从绵阳赶了回来。一大家人,不是一点半点闹热,大人喝酒划拳打麻将,小孩吃饭游戏压岁钱。小家里两天都没有开伙了。不知,久娃子和花猫,他们过年又会过得咋样?
嗷……嗷……一声接一声的……花猫又叫开了。今天先去看看花猫他们,再去找三伯家的亚军玩。
亦敏压根没有想到,正是这冥冥中一股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牵引着他,让他发现了一桩诡异的死讯,并莫名地染了邪气,神志不清,打胡乱说。
三
亦敏听祖祖说,薛家这间暗室,本是生产队的保管室。那年大集体解散后,就包产到户了。薛家父子的屋子莫名地塌了。于是,由当大队书记的爷爷做主,从保管室未拆除的两间中,把有窗的南面一间分送给他们这对父子住了,北面一间就堆放些庆节的道具,什么采莲船、狮子灯等……保管室左面有大片水泥地,有眼水井,右边有口大茅坑,距离老谭家也只有50米,对于久娃子父子,确算是个好家了。
只要有太阳,对着路口的那扇窗就敞开着。祖祖说,喜欢阳光的人,都是孤独的人。难怪,跑了妈、死了爸的久娃子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了。亦敏这么想着,他心里就有点可怜久娃子了。于是,每次打窗下路过时,亦敏总会习惯性地往暗沉的房间里瞅一眼。当然,他是看不见久娃子的,除非他的目光会拐弯。
亦敏突然想起了暑假送夜饭的事了。那一晚,祖祖病况不好,一下子来了好些亲戚,爸爸妈妈都留在祖祖房间里。送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亦敏的头上了。
水洗过的月光,照得水泥路白晃晃的。他捧着蛋炒饭,一步一探地走在水泥道上。果实累累的核桃树下,那头水牛站在浓荫里,默默注视着他,一张大嘴偶或翕动一下。两人拉手都合抱不住的核桃树,四季都以不同的面目,站在这里,一立就是几十年。
银杏和核桃树,祖祖说它们很稀罕,是当年祖爷带着亲人逃文革之乱回到农村时亲手种下的。祖爷栽树的心情,恐怕只有祖祖理解了?其实,这树跟人一样,也有生命,也有记忆……哎!亦敏总在祖祖断续的叹息声中睡去,刚开蒙的他不懂得的物事太多了。那夜的核桃树,是个搭伴的活物,他又朝核桃树看了看。树身纹丝不动,枝桠上挂着无数只青青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水牛也停止了反刍,静静地卧下了。他忐忑的小心脏也跳得规律了些。
久娃子,吃饭了……一到黑黢黢的暗室门前,亦敏就扯开嗓子喊,为自己壮胆。
灯亮了。几声吱呀响过后,就是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臃肿矮胖的身影,从暗沉的内室滚了出来。随之又一声吱呀,一只笨笨熊横在了斑驳的门口。
敏儿,怎么是你啊?你妈呢?谭婆婆好些了么?
祖祖病情加重,家里来了亲戚,妈妈走不开,就让我来了。久娃子蹙着眉,阴着脸,似乎在思考什么。亦敏思考着他的思考。两人僵持着,一时找不到话。
除了一身蛮力,再无其他生活力的久娃子,比小明大伯大不了几岁,却逃避农活,自由散漫,好吃懒做,肥得像绵阳动物园的那只大熊。亦敏鼓大了二筒,越过久娃子的肥胖身躯,借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泡,看到了传说中久娃子的家,那是怎样寒碜人的景象——
一个暗且阴湿的大通间,用竹蔑笆一分为二,中间悬一张油布帘,前面是灶屋,后面是睡屋。水泥灶台上,两口污七八糟的锅,因极少做饭,已锈迹斑斑;案板上,碗碟,杯子,筷子,随意地散放着,凌乱不堪。几只偷油婆正若无其事地巡游着。靠着竹篾笆的地上,有只黑釉色的大缸,缸里浮着半只葫芦瓢。
啊……亦敏惊叫了一声。
偷油婆,敏儿少见多怪了。不怕,饿不死我,就饿不死它们!
久娃子吃力地回转身,挪了三两步,抓起葫芦瓢,舀了半瓢水,对着胡子拉碴的嘴,咕噜咕噜地就灌了一气。
老师说,夏天水有细菌,不好喝生水的……亦敏的话,被咕噜声淹没了。
然后,久娃子转身心满意足地挪到门口,不留意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水嗝,一股酸腐的口气冲鼻而来,熏得亦敏后退了一步,一阵恶心的感觉泛涌上来。
久娃子不耐烦地又向前迈了一步,伸出黑黢黢的双手,接过了大海碗。
告诉谭婆婆,我明儿来还碗,顺便看看她老人家……
出丧那日,久娃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祖祖,你是对久娃子最疼爱的人。你走了,我怎么活?
祖祖走了,谁还会念叨久娃子?没有谭婆婆的日子,久娃子只会更加可怜了。不知谁家媳妇小声嘀咕了一句。
忆起旧事,亦敏瘪了一下嘴,有点想哭的冲动。
这会儿,估计久娃子照例是躺在床上,懒懒的——挺尸。祖祖在世时,就是这么骂久娃子的。一副生就了的懒筋,正应了一个人的贱命。哎,谁又会把这样邋遢的懒人打在眼里,记在心里?于是乎,几乎所有人,包括亦敏这样的小屁孩也敢跟着大人乱叫一气。其实,按辈分,亦敏得管久娃子叫一声久叔。
四
咋球了?阴风嗖嗖生寒气,窗子半遮半掩的,不见久娃子,也不见花猫的影子。
久娃子!亦敏嚷了一嗓子,再探头一望。
久叔! 亦敏又嚷了一嗓子。
嗷……嗷……两声凄厉的高音,从黑黢黢的暗室中压了过来。亦敏一定睛,他的黑眸子遥遥与忽闪着的猫眼对上了。油布帘下,蜷趴着的花猫身后,横着个庞然大物,一动也不动。他当即唬了一身冷汗。
说时迟那时快,花猫一个猛窜,跃上了窗台,再一跃,下了窗台,夹着尾巴一溜烟跑了。一阵突兀的旋风冲鼻而至,涌荡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臭味,亦敏的胃里一阵排山倒海。
他分明看到了:一缕黑,越窗而来,从他的天灵盖倾灌而入。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缕黑在他的血脉里游窜,凡流经之处,霎时间,体温就降至冰点,哇凉哇凉的了。他的身子打着颤,他知道自己不再是自己了。
有鬼啊!我的妈呀……亦敏转过身,撒开脚丫子就往家跑。他的双腿软软的,原来分分钟的路程,浑身已结冰的他却仿佛奔跑了一个世纪。
近了……近了……一条又深又长的隧道,光亮始终在远方。
咚的一声,亦敏的头磕在双扇门的门环上,然后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子向后一仰,就失去了知觉。
即使一无所有,有一身力气,也可以养活自己啊。
很喜欢雁子姐姐这篇小说的语言,清理灵动,飘逸细腻,很舒服的感觉。
祝舞儿圣诞快乐。
记得多提出修改意见。谢谢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久娃子,曾经也是有美好愿望的,只是他除了蛮力再无其它,又不愿意与时俱进,学点新的技能,在新的时代下,谭婆婆和霜花姐的微薄关爱,杯水车薪啊,所以久娃子,只能沉沦,最后贫病至死。
灵魂附体,在农村是有的,我小时候就遇到过,记忆犹新,就挪用在了久娃子身上。
他的死,一若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