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暮春的乡村行驶，如置身于一副淡雅的写意。或因久困都市，混淆了季节，十三年后再次踏上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然而一切却又是那么的陌生。
　　 天空如同刚刚被清洗过，偶尔有几朵白云飘来。被暖风抚过的山壑铺了一层浅浅的绿毯，一直延伸，延伸到脚下; 几簇鹅黄的，白的，紫色的小花儿，坠着嫩嫩的新绿，肆意招摇; 暗青的白杨树刚好被叶子包裹 ;堤岸旁垂柳已扬起片片絮儿; 偶然拾起的炊烟与一排排朱颜碧瓦嵌在这如画的景致中，安静，恬括！
　　 每当车子路过村头，不时有几条好事儿的狗儿窜出来，追着跑了好一阵，最后一脸茫然的把气撒在一群鸭子身上，扑通通赶进河里。儿子扒在窗上咯咯的笑红了脸，妻子小雨搂着儿子一脸甜蜜，急急的把这可爱的一幕定格。还有不时撞进眼底的满树桃花，樱花......
　　 “老爸，你看这儿和刚才路过的一样儿·。”儿子用肉嘟嘟的小手指着窗外的一处木门楼。
　　 “是啊，老公，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流连忘返吗?”小雨笑嘻嘻地探过头来。
　　 “咳咳！坐车老实点，别乱动。”我干咳两声，掩饰一脸囧相。在自己家乡居然走丢了。我魂牵梦绕的故土哪去了？熬巴山呢，牵马岭呢？淌着黄泥的赶马河呢？
　　 记得小时听屯里的周迷糊说和他爹去过奉天，他说熬巴山又叫九龙岗，是天宫遗落的一截拐杖。他说这里风水好，能出大官儿，然而人们并没有盼来过大官儿，却因埋了一个姓吴的东北大军阀而惹来了日本大飞机。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更多的把它说成是一陀鸟屎，千百年来无人搭理。赶马河也早已营养不良，枯水时就像一截麻绳，无力地耷拉在贫瘠的熬巴山下。夏天的赶马河如遇几场大雨，有时可以掏出些许拇指大小的鱼虾，慰劳一脸菜色的座山屯。
　　 那年当我攥着母亲卖了猪仔儿换回的九十块钱翻过牵马岭时，父亲没来送我，只把背影埋在一片黄澄澄的麦地里。我头也没回的急急趟过了赶马河，河水溅在我的身上，脸上，我想也溅在了对岸母亲的脸上。
　　 十几年来母亲有时会搭十几个小时的车去城里看我们，而父亲只在儿子五岁时去过一次。那晚一向嗜酒的父亲喝一杯就多了，第二天父亲说要赶回去种麦子，没吃早饭就走了。后来小雨在床下发现了父亲叠着整整齐齐的两万块钱。
　　 阿婆或以习惯的把我当成，来乡下踏青游玩的，热情的熟练的指着脚下说：“这里就是牵马岭，小孩子，以前的座山屯，早已经改名叫新园社区。”临了还热情的喊到：“这里可比你们城里好多了，多玩几天吧!"
　　 我把车里的音响调高，试图忽略儿子和小雨一脸坏笑。
　　 车子开过一座仿古青石桥，一转弯便驶入了一座颇有现代化气息的小村。无暇环顾这里的景致，当在一座熟悉的老屋木门前停下时，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回来了！”
　　 扎着围裙的母亲挎着一篮鸡蛋，痴痴的愣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奶奶 ”儿子清脆的喊着。
　　 “妈。”
　　 “妈! ”小雨眼泪也下来了。
　　 “小号子，是小号子，小号子回来了。又，又，长高了。回来咋不，咋不打声招呼?"”母亲蹲下来，紧紧的抱着孙子。泪花中母亲又单薄了许多。白发几乎要爬满了头。
　　 我和小雨把母亲扶进屋里，母亲搂着孙子不肯松手。
　　 “小雨啊，穿的那么少冷不冷啊，上炕吧。沈风啊，刚走时才......大孙子又高了，又高了！”眼里却不时的泛着泪。
　　 “妈，我爸呢？”我一件件翻出给父亲买的东西。
　　 “领妞妞和牛牛下地了，除了吃饭睡觉，他整天在地里转悠，到吃饭时间就回来了。”
　　 乡下向来不缺少食材，母亲在小雨的帮助下，不时的把一阵阵香气赶了出来，而我，贪婪的咀嚼这久远的记忆。
　　 老屋是我十岁那年父亲积攒了好多年的苞米和麦子钱盖的。当时特意留出一间大的说给我娶媳妇用，如今还是保持当年的样子, 只是显得陈旧斑驳了些。窗子上的油彩有些掉皮褪色 ;屋顶上的青瓦有几片已经褪落，一株狗尾草趁机钻了出来；几截木篱笆把阶前的小院分成两块:一面长出几池韭菜，还有刚露头的苞米和豌豆；另一半是几株开着花的果树；那株海棠我还清楚的记得，我走时才那么一点儿，爸爸栽时就拉着我手念叨着：“比比看，看你们谁长的快！”
　　 儿子因为用手抓了块鸡腿让小雨训哭了，母亲正心疼的搂着孙子板着脸数落小雨。几声清脆的狗叫声，母亲冲我喊道：“你爸领着妞妞，牛牛回来了，快去接接。”
　　 我接过父亲手中的锄头，小雨领着号子迎了出来。父亲远比母亲坚强，却也被眼前的惊喜着实震撼了一下，等号子憋嘟个小嘴儿叫爷爷时才慢慢反应过来。
　　 父亲不顾母亲劝阻，从堂屋里搬出一坛子烧酒。一会儿目不转睛的盯着号子，一会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大口的咽了两口酒，把鸡啊肉啊还有存了半年的粘豆包往小雨那边挪去。好多年了，没有今天如此近距离的接近父亲，父亲老了，枯瘦的脸堆起了更多的褶皱！
　　 好久没有这种氛围了，睛睛都涩涩的。
　　 大龙来了，二胖儿也来了，朱大彪也赶来了。儿时光屁股的玩伴好多年都没见过了。大龙开了个养殖场，二胖儿自己拉起了个建筑队。我极力把他们分享来的幸福与小时记忆的碎片串联起来。然而最 难以置信的是朱大彪，小时整天吃着鼻涕，每次都被大家扒光了扔在赶马河里，如今却能接替他老子的位置，甚至还成立一个什么房地产公司。满嘴的政治民生，经济走向。一会儿规划东山的土地，一会儿要炸了牵马岭建度假山庄，一会儿叫小雨嫂子，一会儿又叫妹子。当看见父亲没好脸瞪他时，才略微收敛了些。“二叔啊，你跟我老爹一样，一辈子都没爬出过熬巴山。没享过福，不过你比我爹强，他还没看过自己的孙子就去见我妈了。你就跟风哥去城里享福多好，要不搬进咱们小区新楼去，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等我把这里开发出来，就等着分红数钱，这么大年纪还整天扣那土坷垃干啥？”父亲把筷子一摔，“我想种地！”
　　 也许是父亲烧酒太有劲儿，或许是因为久违的乡情太浓，也许是因为不经意提起的一个叫小月儿的姑娘。他们走时我早已经晕晕乎乎了，只记得朱大彪挥着大手说，“小雨啊，要是不着急走，哥开车带着你和风子去城里逛逛。”
　　 被小雨摇醒脑袋还嗡嗡的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橘色的灯光下一杯浓茶还串着热气，父亲蹲在门口搓着旱烟，号子被母亲珍藏多年，是儿时最吸引我的玩具。火炕传来的阵阵暖流不断扩散到全身，被一种久违的温暖包裹。
　　 “ 难受吧？出来就不听话了，也不知道自己能喝多少酒！”小雨嗔怪了几句又急忙跑回挂满照片的墙边。
　　 “妈，这个光屁股的小黑孩儿是谁啊？”
　　 “哦！”母亲凑了过去，笑着向我这边怒了怒嘴。
　　 “咯咯，咯咯，妈呀！沈风小时咋长这丑！”小雨简直要把眼泪笑出来了，拿出手机一阵狂拍特写。儿子也赶忙跑过去，望望照片，再瞅瞅一脸火辣辣的老爸
　　 “妈，这张照片好看，这是谁啊，真漂亮，真俊！”
　　 妈不好意思起来，“那是我和你爸结婚时拍的。”
　　 小雨张大了嘴巴，“妈，你年青时真好看，村花吧？爸也帅，沈风呢，是捡来的吧？嘻嘻。”
　　 “当年我去二丫家玩，没想到被你爸在镜子里相中了。你爸托了媒人说他怎么好，小伙多厚道。不过当时我也……你爸年青时确实挺帅的，那时也不懂啥，后来稀里糊涂让你爸用辆马车就给糊弄去了。没想到他家真穷啊，结婚那晚上家里的家什被抱走后，就剩一床被子。二十七捆苞米秆一小袋米硬是熬了一冬，他是老疙瘩，到你爸这就留下两间破土房和一个半瘫的老妈了。你姥爷大年二十九来看我，把身上所有的干粮和盘缠都塞给我，哭着回去的。在赶马河的冰上还摔了一跤，临死腿都没好。那时你爸在队里赶马车，分一小块饼子也不舍得吃，揣家来熬粥。转过年来，队里分产到户，你爸手壮，抓了头瞎马。他牵头瞎马去岭下土地庙的枯水塘，硬是一锹一锆的把这么大个塘子平整成了一块好地。那苞米秸秆有小孩儿胳膊粗，大苞米都坠手。”母亲仿佛一下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
　　 打记事儿起，记忆就没离开过那片土地，一堆土坷垃，几只蚂蚱玩上一整天。地里的庄稼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每到傍晚收工，父亲便把我扛在肩头，父亲的味道永远都是掺着汗渍泥土味儿。有时母亲会从后面跑过来，一把地莓或是山里红那便是一天最好惊喜。赶在第一场雪来前，父亲都会从地里背回一笸箩黄泥土给奶奶做个火盆。在雪地里玩够了时跑回家，趴在奶奶怀里烤火，总是会得到一个烤的糊香的土豆。我的思绪也被母亲带到了当年。
　　 “你爸这辈子不是娶了媳妇养了娃儿，是直接过继给了土地。老了老了也不会享福，城里他不进，村里分新房他不住，别人都有个消遣，他呢，整天领着牛牛和妞妞围着他那土坷垃打转，把家就当成了旅店和食堂了。“
　　 本来还陶醉在回忆中的父亲不知何时走了出去。我也拖拉个鞋跟了出来。
　　 “ 爸，以后少抽点烟呗，腰还疼吗？上次拿回来的药好用不啊？跟我回城吧！”我紧挨着父亲蹲了下来，把衣服帮父亲往上披了披。
　　 父亲慢慢扬起头，凝视着远处寂静的夜空，“下了这场雨，就该种豆子了！”
　　 乡下的夜非常安静，听的见风吹拂叶子的声音，也能数的清几只蛐蛐的叫声，还有偶尔的几声犬吠。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思绪却一直在远处游荡。淡青色的熬巴山，混浊的赶马河，破落的土地庙，堆着高高麦子垛，绿油油的苞米地，老屋，山楂树，还有夕阳下父亲瘦弱的背影......
　　 一缕阳光慵懒的打在脸上，感觉有点寒意，掖了掖被子，两边空空的。
　　 “妈，号子呢？小雨呢？”
　　 小雨像一只的鸟撞了进来，“风，爸领儿子下地了，起来，这里空气真好，我们也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一轮初生的大太阳把附近的云也染成了红色，远处的小山和一幢幢楼房静静的沐浴在柔和的晨光里；岭下果园的花开的绚烂夺目；河堤上排着一行行修剪整齐的绿化树；小径旁的草尖捧着晶莹的露珠儿，折射出点点光芒，一半绿色，一半红色。山脚不时传来轰隆隆的放炮声，几台挖掘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小雨开心的像个孩子跑前跑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翻过一个不高的土岭，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新绿撞入眼底：嫩绿的苞米苗；几架豌豆都已爬了老高，吐出了淡紫的花；绿油油的麦子齐齐的理着板寸；还有一些叫出名的，叫不出名的蔬菜都招摇的填满了整块土地。号子正在父亲的指导下学着松土呢。
　　 小雨拉紧我的手，和我默默地凝视着这温馨的一幕。
　　 父亲一抬头，羞的像个孩子，“多好的土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