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女儿读初中后，第一次参加家长会，我早早来到学校，拾阶而上二楼，找到二年十班。进入教室，看到已有几个家长，安静地坐在各自孩子的座位上，低头认真翻看老师早给摆放好的各科卷子还有作业本。我循着女儿事先告知的座位号，来到她的课桌前。课桌是木质压板的，灰白色，上面铺着白色的桌布，整齐划一。
　　 和我高大身材相比，课桌简直就像玩具，前后的间距又很小，我只好收着肚子，好容易才坐在凳子上，感觉呼吸困难，往前一挪桌子，才发现女儿的课桌竟然和同桌是分体的。嘿嘿，和我小时候不一样啊？！这样的两个桌子摆在一起，能算同桌吗？
　　 同桌，好遥远的词汇。
　　 明天你是否会想起
　　 昨天你写的日记
　　 明天你是否还惦记
　　 曾经最爱哭的你
　　 老师们都已想不起
　　 猜不出问题的你
　　 我也是偶然翻相片
　　 才想起同桌的你
　　 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
　　 谁看了你的日记
　　 谁把你的长发盘起
　　 谁给你做的嫁衣
　　
　　 你从前总是很小心
　　 问我借半块橡皮
　　 你也曾无意中说起
　　 喜欢和我在一起
　　 ……
　　 这首歌的旋律在我脑海中响起的时候，一种念头萦绕心头：我也有过女同桌啊？！虽然她们那时的样子已模糊，但此刻想起，仍有很多关于她们的片段翻腾出来，连成黑白影像，我轻轻地合上眼睛，它们真的在我眼皮上播放起来，记忆的闸门猛然开启，那些逝去的光阴之水瞬间倒流，夹裹着我的思维，奔向远方……
　　 2、
　　 一九八四年夏，辽东山城鼎盛镇第六中学。
　　 近两米高石头院墙围成学校操场，贴着墙根内侧种满瓷碗粗细的树木，那是白杨。早八点，太阳还没有爬过树梢，被风中摇曳的绿叶抖碎了光芒，斑驳的树影铺在地上，像很多眨动的眼睛。靠着操场的西院墙是长方体教学楼，三层红砖结构，正面顶右侧开门，紧挨门的堵头有一个石头砌筑的主席台。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一米高的主席台前面站满初一新生，等待重新分班。这些学生来自柳树小学，中心小学和上屯小学，看着混成一群，其实泾渭分明，原是一个校的同学都很自然地凑在一起，一边说笑一边四下打量，目光滑过周围那些陌生面孔，喜悦挂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对于全新学习环境和即将开始的学习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满是好奇与憧憬。
　　 主席台上摆有两个桌子，几个老师坐在桌子后面等待领学生。一个瘦高的男教师站起来让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就开始念分班名单。分班原则是按小学毕业成绩从高到低排名，来决定进入哪个班级。我的成绩属于中游，听到自己的名字分在一年二班，夸张地惊呼一声并和二强击掌相庆。二强是我隔壁邻居，刚才听到他也分到一年二班。
　　 二班班主任是一个中年女老师，个子不高，腰身粗壮站姿笔直，头发烫着波浪卷，长条脸，薄嘴唇，眼镜后面透出犀利目光，发出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响亮并富有穿透力，立时盖过了我们麻雀般的叽叽喳喳：“大家注意了。一年二班的同学在我身前站好，男女同学各站一排，大小个排队，小个在前，然后划等号，身高排名相同的男女同学就是同桌，等一会回教室的时候大家要彼此记住了，不要弄混了，让别人给领跑了！”
　　 哈哈哈……同学们轰地笑起来。然后彼此推搡着站排，你高我低地比较着，像一群绕着巢箱飞舞的蜂。
　　 要有新女同桌了！我很兴奋，不由想起“旧”女同桌。
　　 小学六年，我的女同桌叫肖珍，一个和我一样干瘦的小姑娘，她家好几个丫头片子，她是老蛋。别看她瘦小，可她爸却长得膀大腰圆，整日红光满面，那是一天三顿酒的缘故。他爸的职业挺特殊，是行走江湖打把式卖艺的，带着孩子走南闯北。来到我们镇时，几个丫头都到了念书的年龄，索性买了两间平房住下不走了。平日几个丫头放学后吃过晚饭，就在自家院里下腰劈叉；每逢周日赶集人多时，她爸就带着孩儿们找个场子划出一块地儿，卖艺赚钱。集市上人流熙攘，锣鼓声一响很快就被人群包围，每表演完一场，他爸就会拿着一顶倒扣的大沿草帽转圈收钱，口中吆喝：“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多给不嫌多，少给不嫌少……”他走到哪里，人群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往后退，只有少数大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是讲究人的“爷们”往帽子里扔些散碎的钱币，每接到一张，他爸就会高声喊：“谢谢您嘞！您敞亮！”被夸者立即身形膨大许多，再看到激动时刻叫好声也格外响亮。她爸一走过去，刚才那些退却看客“忽”地一下又围个水泄不通。
　　 我和二强刚才没跑，但我俩不是讲究人，是因为他爸从不向小孩要钱。我和二强蹲在地上，在前排有幸见识了他们全家的精彩表演。猴被他爸耍的特别听话，一声锣响就翻一个跟头，还会披着红袍，戴个县官帽，“人模狗样”地直立行走，最后也会伸着毛茸茸的小手转着圈要钱，此时人群都争抢着伸长胳膊，有的在它手心塞一枚硬分币，不给钱的也拍拍小猴手心，一圈下来，竟然比肖珍他爸收获的多。肖珍和她的姐姐们都是“武林高手”，各个身怀绝技：大姐拿手吞宝剑和吞钢球，那宝剑和钢球从口中出来时都带着血丝；二姐擅长软功，能站在一个长条凳上后仰用嘴叼花，同时打飞镖；三姐主攻打拳、踢腿，招法凌厉，虎虎生风；肖珍精通抡刀舞剑，眼神一凛，白光就连成一片，空翻翻得比猴还高，看得我下巴好像脱了臼，大张着嘴巴，很久、很久都闭不上！主要是心中骇然，告诉自己千万不可瞎撩闲这个生猛女同桌，把她惹急了还不把我剁了？！
　　 但肖珍平时看不出和其他女同学有啥两样，很和气，用现在的话说很低调，从不仗艺欺人，信奉好女不和男斗。而且在轮到我俩值日时，扫地、泼水、倒垃圾、擦黑板等活都是她抢着干，只在冬季生炉子时动过几回武器，显露过武功。那时，教室里没有暖气，需要值日的学生早早就去学校，在其他同学到来之前，点燃炉子填好煤块，将教室弄暖和。生火引炉子的劈柴都是学生轮流自带，我带的劈柴太粗，不能直接生火用，肖珍也不抱怨，抿着嘴唇，一只手抓着劈柴立起，这边刚一松手那边抬手就是一板斧，“咔嚓”一声将摇晃要倒的木材劈为两半，真是够稳、够准、够狠！看得我心惊肉跳，暗暗嘱咐自己千万不要和她“炸翅”，那样她就不是肖珍，变成“真削”了。我对肖珍客气礼貌，她对我也是礼貌客气，直到小学毕业，我俩都没有红过脸，被老师夸为模范同桌。
　　 3、
　　 对于中学女同桌，在我心中还是早有最佳人选的，就是有一双杏核眼睛的小凤，她住在我家前趟房。那时男孩只和男孩玩，如果哪个男孩和女孩一起“跳猴筋”或者“打口袋”，绝对会被看成是娘娘腔的怪物，学名：二乙子，呵呵。长大后就是那快乐男生还有伪娘，沦为一代伟哥；女孩却可以和男孩玩，如果哪个女孩和男孩从小“打”成一片或者满哪疯跑，肯定会被爹娘和街坊称为假小子，长大后成为现代人眼中的女汉子，就像曾哥还有那春哥，都是我的哥、我的哥。
　　 很不幸，小凤不是假小子。上小学我俩虽是同班，但很少说过话。我去过她家，是去找她的弟弟玩，见我来了，她就躲另一个屋子去了。有时没有及时避开，撞见了也是脸红一下、浅笑一下走掉，从不打招呼。平时在街上走个顶头碰，也会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不好意思说话。现在，十四岁的她脸很白，圆圆的，梳着两条大辫子，总爱笑出两个大酒窝，很好看。
　　 马上就要分配同桌了，我想，要是能够和小凤成功同桌那该多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我也说不清。排队时，我暗暗估算小凤的排名位置，目光斜视中发现她和我差不多能够同排，心中不禁狂跳，就竭力控制着自己的身高：看她在我前面了，我就佝偻点腰身往前挤；看到她又退到后面去了，就使劲挺直脊梁往后靠。这个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一报数小凤第十五，我第十六，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我只有眼睁睁看着她被二强据为同桌了，我有些小小的失落，失落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失落归失落，我很快接受了命运的安排，饶有兴致地偷眼打量我的新女同桌：她也梳着两条大辫子，鹅蛋脸，眼睛细长，嘴唇挺厚……发现她也在偷瞄我，目光相撞瞬间我赶紧将眼神焦距移远，假装欣赏远方。“一般人吧。”我心说。
　　 我虽然认为她长相是一般人，但她的脾气可不一般。同桌生活一开始，我就尝到了厉害，并很快和她发展成为“敌我”矛盾，从此短兵交接，寸土必争，往复厮杀，互有胜败。战场就是那三尺课桌。
　　 课桌是木头做的，刷着橘黄的颜色。被一块木板隔成两个方型孔洞，书包就放入其中。对了，忘记说了，课桌是四条腿的，下面还有一根横梁，可以把脚踏在上面，勇猛加小暴脾气如我们班“五虎”者，打架时会将它一脚踹下，握在手中就是那两端带着钉子的杀威大棒，可砸、可扫、可劈、可捅，招法玄妙，灵活多变。那时的“混混”常用武器如片刀、板斧之类往往不是其对手，后来的一首歌中唱出了它的精、气、神：棍扫一大片！（嗨！）枪挑一条线呐！（嗨！）身轻好似云中燕，豪气冲云天（嗨！）……看！没板斧和片刀什么事吧？！
　　 课桌“年代久远，遗迹众多”。有圆珠笔写下密密麻麻的“小抄”；有用刀刻出深痕并涂上纯蓝钢笔水的《满江红》；还有不知哪位前辈高人抠出心上人的名字并搭配图案一箭穿心。让观者我禁不住幽思满怀，浮想联翩。
　　 “文武双全”的课桌还是我心中一片乐土，如身处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听课累了可以将一条胳膊肘支在桌面，单手托腮或将大拇指指甲用牙咬着，另一只手扶住总想抖动的大腿，呆视黑板摆出认真听讲思考状，可迎来授课老师赞许目光。或在地理、历史等副科课时将两条胳膊肘都支在上面，两手托腮并低头闭眼，躲在前排同学“刘大头”脑袋瓜子后面，可以假寐更可以真的睡着了，轻易不会被发现和被擒获。
　　 可惜，这样好的课桌非我一人独享，这个残酷的现实是一个星期后我才明白的：还有一人拥有它一半产权，那就是我新的女同桌—尤巧。
　　 那天上数学课，因为是主科，我很重视，就将两条胳膊全都放在了课桌上，一边翻书一边听讲，不知不觉就将两个胳膊肘支的很开。突然，她猛地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侧头一看，她很激愤地瞪着我，我一愣，这是干什么？她用眼神示意，并用手指在桌子中间虚画了一下，意思是我占了她的地方，我过界了。
　　 哎呦喂！竟敢和我玩这轮子！也不出去打听打听……算了，打听也没用，在小学同桌肖珍的强势影响下，我的脾气好过绵羊。再说，我还是受过“五讲四美三热爱”高等教育的好少年，从不和打不过的人打架斗殴。我忍，并用眼神持续蔑视了她一分钟。
　　 看到我的表情不忿，尤巧采取了进一步的制裁行动：刚一下课，她掏出三角尺，手握圆珠笔，就在书桌中间画了一条线，扭头对我说：
　　 “楚河汉界，不许过界。”
　　 “我反对！”
　　 “反对无效！必需有界。”
　　 “我不反对有界，但据我目测，你至少多占了我国疆土五毫米。”
　　 “你……”她气急。
　　 在我的精确测量之后，一条新的直线诞生了，非常公开、公平、公正的均分了桌面，成为不可逾越的“三八线”。
　　 4、
　　 可是，我习惯于把两个胳膊肘都放在桌面上，记笔记、写作业。小学时我和肖珍都瘦小，课桌面积够用，一直相安无事。现在，我坐在尤巧右侧，左胳膊肘不知不觉越境到了她的领土，与她写字的右胳膊肘相碰了。“呀！”我的胳膊肘传来一阵刺痛。忙扭头一看，她竟然用铅笔扎了我一下！看我瞅她，伸手将我的胳膊肘推回线里，又将铅笔交予左手握着，搭在右手上，尖端冲着我停留在“三八线”边，意思很明显，我要是过界，她还扎。
　　 是我有错在先，我只好忍气吞声，继续用眼神蔑视她一分钟。同时，恨得我牙根直痒，心说：“好啊，竟敢和我玩真的，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默默的往右串了串，眼睛的余光开始监视她的胳膊肘，心中开启疯狂报复模式，等待她过界的那一幸福时刻来临。
　　 “目标还差两厘米……还差一厘米……九毫米、八毫米、七毫米……”我在心中默念着，将手中的铅笔握紧，准备出击。
　　 “六毫米……咦？又缩回去了！”我在心中哀叹。
　　 如此三四次，我有些气馁，敌人太狡猾，屡屡在最后关头打道回府，不越雷池一步，怎么办呢？哼！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何况还是母老虎！到底是公老虎还是母老虎爱打盹？我也搞不清，反正当时我就那样想地。我就不信了，睡着的母老虎还有这么大的自制力？
　　 嘿嘿！母老虎很快就打盹了！第二天下午自习课，尤巧头枕着搭在桌上的两只白胖小手上，终于睡着了，胳膊肘慢慢地入侵到我国境内。
　　 “扎还是不扎呢？”我犹豫了两秒钟。“能扎出什么后果呢？管她呢，她不是黄蓉，她不会武功，她以为她是肖珍呐？谁让她先扎我了，得给她点颜色瞧瞧。看到她的胳膊肘已经越境有一寸多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下定决心，将铅笔向她胳膊肘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