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1984年盛夏的一天，当我从工作单位休假回到老家的房屋时，爸妈都不在家，大概去地里劳动了。进不了屋，百无聊赖就下意识地向着以前我们家老宅基所在的地方走去。
　　 正是夏季植物生长最为繁盛的季节。环目四顾，满眼皆是绿色，蝉鸣不绝如缕，我经过陈克俊、陈克贤家门前沟底下的一个路坝，又经过克见娘屋山头一个圆形的小水塘，就来到和老宝塘一条小路相隔的我们家以前的老宅基了，只见从前的那些树木已经被伐尽，空旷的宅基地上面长满了大豆的幼苗。
　　 突然，从我耳边传来了一阵唱儿歌的声音：
　　 “板凳板凳摞摞，
　　 上头坐个大哥。
　　 大哥起来梳头，
　　 上头坐个小猴。
　　 小猴起来作揖，
　　 上头坐个小鸡。
　　 ......”
　　 放眼望去，只见水塘边有一群五六个孩子，正一边唱着儿歌，一边用从沟底挖上来的湿泥做东西玩。
　　 一个叫兰兰的女孩用泥巴做了一条狗，完了放在地上，因为四条腿做得不一样长，所以有一条接触不到地面。她以为做好了，就扭头看了看弟弟，那个只有三四岁的小男孩,他手里的泥巴比别人的都要稀一些，因此糊得两只手上都是。
　　 “给我，”她对小男孩说道。小男孩扭着身子，“呜呜”地表示不肯。他的鼻涕流下来了，抬起手擦了一下，因此满脸上也都糊满了稀泥。那些稀泥和鼻涕混合在了一起，但他顾不上这些，仍是专心致志团弄着自己手里的泥块。
　　 一群男孩子跑过来了，他们个个手里都拿着弹弓，一阵风似的跑进了树林子。小男孩想跟着他们跑，但是刚跑了没几步，不小心绊在一块土坷垃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他张开嘴嚎哭了几声，看看没有人理他，就仍是自己爬起来，再回到刚才的那群孩子里去。
　　 一只鲜艳的小飞虫忽然落到了他的泥巴上。小男孩用手去抓，不想那只椿蹦子再次张开五颜六色的彩衣，向着池塘边飞去了。
　　 孩子们都被吸引得放下手里的玩具，来到了池塘边。在那些楝树的树干上，他们发现了许许多多同样的小飞虫。孩子们发出尖叫，纷纷用手去捂，那些椿蹦子都四处分散着逃开，有的落到草丛里，翅膀被草叶儿篷住，细细的腿只好在下面乱抓一气。
　　 又有其他孩子加入进来了，在他们的带领下，孩子们再次唱起儿歌。
　　 “咱来玩‘咕嘟咕嘟圆圆’吧？”有人提议。“好，”“好？”大家纷纷响应。于是大家都围坐在一起，坐成一圈，每个人都把腿拱起来，一起大声高喊：“咕嘟咕嘟圆圆，圆圆圆圆咕嘟，咕嘟咕嘟圆圆，圆圆圆圆咕嘟，......”
　　 孩子们忘我地沉浸在自己的开心游戏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天色其实已经晚了，太阳已经慢慢沉落到西边最矮的那棵小树的枝叶里去了。
　　 大人们已经从田地里陆续回来，村庄里四处起了炊烟。池塘里的水越发明亮，池水正静静地，映照出岸边的细苇子，下垂的柳枝，以及天上傍晚略带些彩色的云块。
　　 这个时候，我忽然记起了过去那些曾经有过的时日，想起过去的人们那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泥土、树木、水流以及灼热的阳光都是那样的密不可分。伴随着漫长的早期成长岁月，老家的生活，曾经给过我很多欢乐的元素，遮蔽了因贫穷和单调带来的重重阴影。童年生活的点点滴滴，那数不清的苦闷与快乐，也一起涌入到我的心中。
　　 这一次，我竟变得十分伤感起来，似乎自己已被那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的时间汪洋的剑簇所伤，怔怔地望着那被岁月的抹布曾经无数次擦试过、打磨过的，在历史的铜镜中隐隐闪现出的尘封已久的片段画面。
　　
　　 祖孙俩
　　 “姥，讲古计，”我说道。深夜时分，堂屋里经常会有这样的对话发生。
　　 姥姥右手摇着纺车，左手拉着花襦子，身体也随着纺车有节奏地摇动着。我偎在姥姥怀里，感到既暖和又快乐，因此也就提出了更多的要求。
　　 关于儿歌、谜语，很多时候，那是对于故事的补充。
　　 比如，“给你讲一个‘小猫小狗会犁地’好不好？”姥姥的故事太多了，要讲哪一个会先征求我的意见。
　　 “夜儿个听过了。”我想听新鲜的。
　　 姥姥也许会讲一个新的故事，但也许会说：“给你唱个唱吧？”
　　 那唱就是儿歌。要是我同意了，姥姥会用带有韵律感的声调吟唱道：
　　 “老公鸡，上草垛，
　　 说他娘不给他娶老婆，
　　 一娶娶了七八个，
　　 好里都跑来，就剩一个倔老婆。
　　 叫她去刷锅，跑到锅里洗洗脚；
　　 叫她去刷碗，跑到碗里洗洗脸；
　　 叫她去刷筷子，拿双筷子去叨驴屎蛋子；
　　 叫她去刷佛子，跑到佛子里面洗洗脚脖子；
　　 叫她去摘辣子，跑到辣子地里撵瞎子；
　　 叫她去摘瓠子，跑到瓠子地里比肚子；
　　 叫她去摘黄瓜，跑到黄瓜地里望娘家。
　　 娘家远，打着伞；
　　 娘家近，拄着棍；
　　 娘家对门，拄着蒜槌；
　　 娘家对院，拄着蒜瓣……
　　 扯，扯，捞，捞，
　　 家后一棵皂角，
　　 皂角发芽，小娃会爬，
　　 皂角打杻，小娃会走……
　　 板凳板凳摞摞，
　　 上头坐个大哥。
　　 大哥起来梳头，
　　 上头坐个小猴。
　　 小猴起来作揖，
　　 上头坐个小鸡。
　　 ......”
　　 唱了几个唱以后，姥姥会说：“给你破个谜猜吧？”
　　 我要是同意了，她就会给我出一条谜语，让我猜出谜底来，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起南来个猴，趴粪堆上磕个头。你猜是啥？”“是粪箕子！”我因为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十分的兴高采烈。
　　 “起南来个绷大绷，穿住皮袄扁住领。”我歪头想了想，明明以前姥姥告诉过我的。我着急想知道：“姥，是啥？”“你再猜猜。”我努力地想了想，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看一遍，“我知道了，是坛。”“猜对了。”于是我得意的笑起来，姥姥显得比我还要高兴。
　　 “一阵子小白鹅，吐噜吐噜都下河。”“是饺子。”
　　 “起南来个燕，嗡嗡婏个蛋。”我格格地笑起来，姥姥居然给我破了一个眼面前最近的东西，“是纺车子，”我说，那线穗子显然已经比鹅蛋还要大了。
　　 “一个小红枣，三间屋子盛不了。”“是灯。”我说。那盏放在纺车头上的小豆油灯的火苗，其实比黄豆大不了多少，但是灯光显然已经装满了一整间屋子。在豆油灯光的照耀下，纺车右边那个被姥姥不停转动着的风车，在墙上投下了不断变化的巨大的影子。
　　 姥姥有一阵子专心致志的纺花，想着心事。“姥，还破。”我说。
　　 “青竹竿，顶案盘，滴点水，乱转转。”这个有点难唉。我认真的想了想，怎么都记不起来是啥了。瞎猜了几次之后，姥姥告诉我：“是藕莲蓬叶子。”可不是吗？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水塘里荷花正在开放的情景，如果淋点水到荷叶上去，那水珠会滴溜溜的乱转，像是玻璃珠子一样闪闪的发亮。
　　 谜语可真多啊，姥姥告诉我，差不多每样东西都有一个谜语可以破出来。猜谜猜累了，她就不让我猜了，继续给我讲故事：
　　 一个老头和老婆坐在自己家的门前伤心的哭，虽然做好了饭，馇了一锅漤豆腐可是没心肠吃。一个卖碓椎的人过来，问他们为啥哭，他们哭着说，老狼跟他们讲了，今天夜里就要来吃掉他俩。卖碓椎的说，别哭了，你把你锅里的漤豆腐给我盛一碗吃，我来救你。老头老婆就盛了一碗漤豆腐给他。吃完漤豆腐，卖碓椎的说，今天晚上，你把我这碓椎挂搁门框上就行了。
　　 老头老婆不相信这样就能被救，还是坐在门前哭。
　　 一个卖鸡蛋的人过来，问他们为啥哭，他们哭着说，老狼跟他们讲了，今天夜里就要来吃掉他俩。卖鸡蛋的说，别哭了，你把你锅里的漤豆腐给我盛一碗吃，我来救你。老头老婆就盛了一碗漤豆腐给他。吃完漤豆腐，卖鸡蛋的说，今天晚上，你把我这鸡蛋埋在锅底下灰窝里就行了。
　　 老头老婆不相信这样就能被救，还是坐在门前哭。
　　 一个卖西瓜的人过来，问他们为啥哭，他们哭着说，老狼跟他们讲了，今天夜里就要来吃掉他俩。卖西瓜的说，别哭了，你把你锅里的漤豆腐给我盛一碗吃，我来救你。老头老婆就盛了一碗漤豆腐给他。吃完漤豆腐，卖西瓜的说，今天晚上，你把我这西瓜吃了，把西瓜皮扔在锅门前就行了。
　　 老头老婆不相信这样就能被救，还是坐在门前哭。
　　 一个卖蝎子的人过来，问他们为啥哭，他们哭着说，老狼跟他们讲了，今天夜里就要来吃掉他俩。卖蝎子的说，别哭了，你把你锅里的漤豆腐给我盛一碗吃，我来救你。老头老婆就盛了一碗漤豆腐给他。吃完漤豆腐，卖蝎子的说，今天晚上，你把我这蝎子放在锅拍子上就行了。
　　 老头老婆后来就照他们说的做了。结果到了后半夜，老狼真的来了，它闻到漤豆腐的香气，想要先到厨房里吃一碗漤豆腐再说。
　　 它先是想去锅底下对火吸袋烟，可是扒着扒着，灰窝里的鸡蛋突然爆炸，把老狼的眼睛炸瞎了。
　　 它到锅里去盛漤豆腐，可是爪子一放到锅拍子上，就被蝎子蜇的嗷嗷叫。
　　 然后它回头往外走，踩到了地下的西瓜皮，重重地滑了一跤，磕到门框上，门框上提溜的碓椎掉下来，砸到它的头，就把它给砸死了。
　　 第二天早上，老头老婆起床了，他们不仅没有被老狼吃掉，还发现了被砸死的老狼，结果欢欢喜喜的熬了一锅狼肉汤，反过来把老狼给吃了。
　　 这个故事大概是想告诉小孩子，遇到什么困难的情况一定要想办法，要取得别人的帮助，即便是像老狼那样的家伙也一样可以战胜。
　　 小猫小狗会犁地的故事，讲了一个机智而又善良的年轻人，如何战胜邪恶，在困境中求生存的经历。
　　 弟兄三个要分家，老大分了三间堂屋，老二分的骡子马，到老三就只剩下小猫小狗了。到了耕种的季节，老大老二套上骡子马去犁地，老三没有办法，在家里发愁。这时候小猫小狗就说了，主人你不要发愁，我们也可以帮你干活的。老三问，你们能帮我干啥活呢？小猫小狗就说了，我们可以帮你犁地。老三就把小猫小狗套上犁子，来到地里。没想到，小猫小狗犁起地来跑得飞快，不用半天时间就把几亩地给犁好了。
　　 老二看了眼热，要用自己的骡子马和老三换他的小猫小狗。老二套上小猫小狗来到地里，可是无论怎么吆喝打骂，这小猫小狗就是拉不动犁子，也犁不了地。老二气疯了，在他的疯狂折磨下，小猫小狗终于一命呜呼了。
　　 老三抱回小猫小狗的尸体，伤心地痛哭了许久，把小猫小狗埋葬在院子里的一棵桃树下。结果桃树上的果子长得又大又好。老三用桃树的树枝编了一个篮子，挂在屋檐下，嘴里说道：“东来个燕儿，西来个燕儿，来我筐里婏个蛋。”好多燕子，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大雁，都来到篮子里婏个蛋。这样老三就不会挨饿了，还能把蛋拿去卖钱。
　　 老大老二看了眼热，于是也学样，编个篮子挂在屋檐下，嘴里说道：“东来个燕儿，西来个燕儿，来我筐里婏个蛋。”好多燕子，还有那些南来北往的大雁，都来到篮子里拉下一泡屎就走，气得老大老二大声叫骂。
　　 由于好吃懒做，老大老二终于把家底都败光了，最后穷得叮当响。只有老三善良又勤劳，得到了小动物们的帮助，终于过上了好日子。
　　 姥姥有时候也会讲一些她从前看戏的时候学来的故事，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记得几乎全本的梁祝，包括里面大段的唱词。可以想见，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说，在民间有着怎样广泛的基础。
　　 祝英台决定要去学堂了，可是学堂里面都是男生呀，于是她嫂嫂就挖苦她，不过以上学作为幌子，想给自己找一个夫婿罢了。祝英台很生气，就和嫂嫂打赌，两个人各拿了一双自己的绣花鞋出来，埋在锅门前的地下，发誓说，如果自己不是为了学习知识，品行不端的话，自己的那双绣花鞋就会沤烂坏掉。可自从祝英台上学走了以后，嫂嫂三天两头把自己的那双绣花鞋扒出来，放在太阳底下晾晒一下，对祝英台的那双绣花鞋，却不论什么热水啦，刷锅水啦都往上面浇。尽管如此，三年过去了，等到祝英台回家这天，两个人都把鞋子扒出来，却发现祝英台的那双绣花鞋完好如初，嫂嫂的那一双虽然经过细心呵护，还是烂的不成样子了。于是嫂嫂就羞愧的没话说了。
　　 可祝英台毕竟是个女孩子，到一个全是男生的学堂里面一去三年，起居生活都相当不便。到了睡觉的时候，别的同学都脱了衣服睡，祝英台却穿着衣服睡觉。同学很好奇，就问她，你怎么睡觉还穿着衣服呀？祝英台回答：“我家有个能嫂嫂，给我缝的扣子一百多，一脱脱到天得明，一穿穿到太阳落。”那些小伙子一听，那么费事呀，一整天就光是穿衣服脱衣服了，其他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呢，就很同情她，不再追究她穿着衣服睡觉的事了。
　　 这些细节都表示出，祝英台所具备的的聪明机智和应变才能，由于她对学习的极大兴趣，成绩总是第一名，所以也获得了所有同学和老师的尊敬爱戴。到了十八相送那一段，祝英台不断地用一些白鹅啦，鸳鸯啦，树木花朵啦做比喻，听起来就好像是祝英台给梁山伯破了很多谜语似的，但是呆头呆脑的梁山伯却一个也没有猜出来，让听故事的我不由得替梁山伯的智商感到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