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圈和他的伙伴们是在冬天进入这座大山的。那一天，北风挟着雪粒，舞沙般铺天盖地，打在枯草和树木上，簌簌呻吟。脚底下槽型的小路流动和泥浆和冰碴，散发和炝人的骡马屎尿味。山上的小路是一二尺深槽型的，若是在晴天，这深槽中就是没过脚面的干灰，骡马过处，尘土飞扬。这蜂窝般的山、这槽型的路，这直入心肺令人晕眩的牲口尿骚味，都是圈圈和他的伙伴们未曾见识过的。后来才知道，这路，就是负重的骡马经年累月的铁蹄践踏出来的。山上大大小小坑口出产的金矿石，都是由一匹匹健骡驮运到山下。自重千斤，负重千斤，那沉重的一蹄下去，玄武岩也能砸出白印来，黄土还能不久踏成槽？
　　 当地人称圈圈他们为打游击的，那么，他就是游击队长，他的成员伙伴，就是游击队员。山上坑口开矿的是正规军，而圈圈他们，从贫穷的老家过来，除了带着一身的力气强健的身板，哪有几十万几百万开洞口的钱。他们只能打游击。啥样叫打游击？就是在废弃了的矿洞内寻找有点品位的矿茬，打一点开矿的老板们丢弃的残矿尾矿。就好比在饕餮之后杯盘狼藉的宴会喝一口残汤剩水。背着锅碗瓢盆被子卷，背着铁锤铁钎，在满山沟的废洞里胡钻，在哪儿找到能打的矿，就在哪儿安营扎寨打矿石。用蜡烛和手电照明，用肥料麻皮袋子运输矿石。一袋袋从山腹之中把矿石背出来，再叫牲口驮下山。驮到碾子房，碾出黄金，就是他们的劳动成果。当然，只要所有的辛苦能碾出黄金来，这劳动都值。而多数的情况是，一帮人忙碌十天半月，最终在碾子房里挤汞的时候，只能挤出很小的一坨汞金，包不住一帮子人十天半月的生活开销。
　　 当然，有黄金的地方，就有好多黄金般诱人的传说。孰真孰假，无从考证，但从一茬茬往来的人嘴里流传，就具有了非凡的魔力。圈圈和他的伙伴们就是相信了那些一夜暴富的传说，才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山上山下的人还那样说，圈圈和他的伙伴们，就整日漫山搜寻，做着传说中的黄金美梦。然而，黄金隐藏在石头中，一吨矿石碾出四五克、七八克黄金就算好矿。一吨与七八克之间的比例，是不是就像沧海一粟？
　　 还真是有人就在这座山上发了财。一个给坑口开矿工人做饭的老汉担水，上山途中歇息，尿急，在路边尿尿。一泡尿冲破土皮，冲出一条高品位的矿线。老汉挖了几十驮子矿，碾了几千克黄金。圈圈他们寄住的碾子主家，原先也是穷得叮当响，夏天拉板板车卖西瓜的路过门口，连一个西瓜也给小孩买不起。兄弟俩上山找矿，在一座崖跟下的狐狸洞口拣到了几块好矿石，掏掏狐狸洞，这妖物的洞就掏在矿线上。兄弟俩半年之间，掘矿成为百万富翁。凡此种种，那都是命运之神的巧妙安排。是八辈子烧香换来的一世富贵。就像掠过寒冬长空的乌鸦，屙一泡屎，正好屙到你张开的口中。那种机率，可遇而不可求。也就好比中彩票大奖，买五百万彩票的人不一定能中五百万大奖，而大奖，偏偏就让只买了两块钱一注票的人中了。当然，圈圈和他的伙伴们，既然敢来闯这道山，就不信命，他们相信一条最朴素的农耕文化的真理，勤奋的劳动就能换来丰硕的果实。
　　 真正的不幸在于，层层被人类钎凿锤敲炮轰的山已支离破碎，整座的山其实也就是一堆勉强支撑岌岌可危的石头。每一个废弃的矿洞里处处都是尖石悬顶，一茬茬游击队员们穿行的路就在这乱石交错中。每一处都是虎口，只要它一时不悦，上下颌一合，穿行其中的人就会成为破碎的骨肉。圈圈的伙伴喜就丧生在巨石之口，几捆蒿草卷了尸身埋在山梁背后，与夜夜巡山长嚎的狼做了邻居。顺被一块巨石弄折了六根肋骨。好在他命大，内脏完好，在阎王老子那里走了一遭又逃了回来，还食人间的五谷。经常会有消息传来，昨天还活蹦乱跳、吃肉喝酒扎金花推牌九斗地主打红桃四的汉子一瞬间就在那里没有了。山要消灭一个人，就象人想拈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喜死了，他千里之外的父母由于家贫凑不齐路费，未能来看儿子一眼。喜还欠村子里，从黄河北岸来的开餐馆的芮城人亭亭一笔饭钱。九毛九有时也大度，人都死球了，还记着那笔钱干啥？笑骂着就把他那一页撕掉，扔进火炉里。纸的灰烬被后门吹来的风刮出大门，飘摇在寒冬乌濛濛的天空。圈圈那时就想，喜还记着他欠的债，他的魂魄把欠条取走了。说不定下一辈子，喜就是亭亭的一匹骡子或一条狗，再还他前世的宿债。
　　 从冬天到春天，从春天到夏天，圈圈与他的伙伴们每人都欠了亭亭长长的一页账单，一碗面、一瓶酒、四个馒头、五根油条，日子排着日子，密密麻麻，名称后挂着钱数，让主客双方都头大如斗。翻脸不欠了吧，这群外乡人一梗脖子回了故乡，这些账单都将变成折磨芮城老板一生的心病。再继续欠下去吧，日子挨着日子，一个个膀大腰圆，吃得芮城老板家底已空。打到好矿碾出金子立即还钱的承诺已把芮城老板的双耳磨起了厚茧。圈圈和他的伙伴们赌的是时间，命运。芮城老板亭亭赌的是诚信和良心。
　　 加汞碾金子，是一种物理的提取方法，很浪费。金矿石砸碎如卵石，放进铁槽中，加水加汞。由一吨重的铁饼循环轧压把石头碾成细沙，不停流动的水把细沙带走了，金子钻进汞里。金子和汞是兄弟关系，两兄弟密度相似，脾性相容。金子是固态，汞里便能藏住金子。金子的细微尘粒也有没碰见汞就被水冲走的，那流水口，再置一汞板。两重关卡，也有逃逸的金子，那就浪费在渣里。碾子的老板碾矿不收费用，只要废渣。其实那报酬已经非常丰厚了。废渣加氰化钠装池子，置锌丝，让池水不停流经锌丝，废渣中的金银都被锌丝抓住。这好像又是一个化学过程。获取的金比加汞碾只少三成。装池子的废渣倾进沟底被雨水带进江河，污染一条河。这就是人类获取黄金的同时所要付出的代价。氰化钠的毒性仅次于氰化钾。汞也是能让所有生物都中毒的魔鬼。
　　 圈圈经历过最倒霉的一次碾矿。
　　 他和伙伴们在山上的废洞里钻了八天八夜，啃方便面，喝洞里的脏水，在一处采过矿塌落的顶板上找到一条矿线，采点样品尿一泡尿在碗里一碾磨，手电光中，黄金那诱人的微小颗粒在尿液的摇动中摆成蝌蚪的小尾巴，闪闪发光。凭经验，品位至少在四十克以上。众人大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拼了五十八驮子矿石运抵碾子房。为图近便，悄悄把矿石驮到山脚的肖村。他们寄住在秦南。肖村下去两里的路程才是秦南村，一驮矿多收五块钱的运费。别说五块钱，圈圈他们，五分钱都想省下来。身边的欠债已堆成山了，除了芮城人亭亭的餐馆，还有商店的电池、蜡烛方便面钱，养牲口人的驮运费，医院里还躺着个病人，伤筋动骨一百天，顺的胸腔缠着绷带，吃住在医院里，一个礼拜，圈圈得送去五百块钱。他尽力所能，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见人就借钱。本村里跟他走得近的人都避着他，为省五块钱的驮运费，圈圈瞒着他寄住的主家，把矿石卸在肖村。这家也是熟人，以往碾矿并未出过问题。谁知这次的主家在碾槽的封接上做了手脚。圈圈的五十八驮矿，二十斤汞，矿石碾完，只有不到十斤汞。漏汞是正常的，一次漏一半斤，不足为怪，一次漏十来斤就有问题了。圈圈吃了个哑巴亏。金子在汞里，漏汞就漏金子。这次的教训让圈圈和他的伙伴们心痛如割，雪上加霜。又是一次没有收获的劳动。就好比成熟了的庄稼一晚上被野猪糟害了，丰收在望啊！满怀希望后的失望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一群汉子，齐刷刷躺在秦南栖身窑洞的土坯炕上，黑脸无语。
　　 伟是一个比较奸巧的人。也不知是啥时候，他在废洞里找到了一个隐藏的好矿茬。眼看在这个集体里求财无望，伟便脱离了圈圈这个集体，把自己的婆娘娃从老家接来，在村子租了间土房住着。把他隐藏得深深的那茬好矿打回来碾。他偷着碾，偷着挤汞，偷着半夜里炼汞金。他租住的那间土房是个老式的小房子，没有窗户。晚上婆娘娃在屋里睡觉，他在屋里的蜂窝煤炉子上炼汞金。他炼完金子，很兴奋，出去走了走。第二天早晨，他昨晚还活蹦乱跳的儿子长睡不醒了，老婆送到医院里挂了三天的吊瓶。儿子和老婆都是中了他炼汞金时汞蒸汽的毒。
　　 昧了一条矿线，炼了一坨金子，贴进去三岁的儿子。伟抽了自己十八个嘴巴子，肠子悔得和玄武岩一样青。这辈子，伟永远记住一条铁的教训，人呀，别贪心，昧下去的东西迟早得吐出来，而且是成百成千倍地吐，吐得你呕心沥血抱恨终生。
　　 书上说，黄金是火山喷发时，熔岩从地核内部带出来的，熔岩钻进山体的每一道缝隙，就形成了今天的一道道矿线。山体越破碎，缝隙越多，那矿线就越复杂、越多。但是，黄金矿是不太单生的，在矿石中，它大都与别的矿伴生，最常见的是铅，其次是硫铁、铁、铜。铅是黑色，那矿石黑得能在纸上写字。硫铁金黄色，初始开采的矿那硫铁金光闪闪，让初来者误以为就是金子，与空气长期接触，硫铁就慢慢变成深棕褐色，开金矿的人称之为黑铁石。氧化的久了，就成为红色的土。与铜伴生的，一般是含银量高，矿石微绿色，质地最软，当地人叫绿子石矿。纯生的金也有，极其稀少，据说开矿工人中的炮工有时能得到。白火石上原生的黄金颗粒如酥油饼上粘着的芝麻粒，有时也有绿豆黄豆玉米粒大的，只有在富矿的矿线中心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放炮的工人放罢了炮得先进采矿工作面排烟排悬石，只有他们能得到。据说，拳头大的一块石头，能卖几千块钱，行内人叫它颗粒金矿。同一条矿线，黄金品位的分布并不是均匀的，忽高忽低，有时甚至低到没有开采价值。这就碰命了。挖到好矿石就是好命人，挖不到好矿的，就是时运背，命运不济。圈圈是土命人，大驿土。五行相生相克中说，土生金，论理，该是好命。然五行中又说，我生者为克，土生金，金却克土。土命人掘金，是该有些艰难险阻的。要是找了水命的人领头是对的，金生水，水能克金，能克住它，就不能掘到它么？圈圈一行中，友是水命人。友却没有做这一帮打游击挖金人头头的本领。友是个木讷的人，吃饭和干活一个顶两个，在人面子上办事，他是买颗菜也说不完全一句话不会讲一分钱价的主，友天生就不是做领袖的材料。他只能做一头拽辕绳的牛或者一匹背矿石的骡子。生来只有两件大事，那就是进料和干活。
　　 友是他父母的独生儿子。他那一支人脉，一直不旺，四辈子都是金钱吊葫芦，一根独苗。而友这个金葫芦三十五岁上，还没有娶到婆娘。跟圈圈上秦岭山的时候，友是发过重誓的，挖金子挣笔钱，一定抓紧时间娶老婆。村子里的朱家媳妇萍在山上放羊时指着爬胯的羊勾引过他，以后对萍几近痴迷。有机会就找萍。萍是放羊的媳妇，天天都在山上，他几乎天天都魂不守舍地上山。他的种子在萍的土地上发芽后，萍就开始疏远他。萍的男人无能，两口子商量好的要光棍的友为他们传宗接代。目的达到，萍的男人再不忍心自己的婆娘任他人玩弄。友不知道这些，傻乎乎地以为萍是真喜欢他，要萍离婚了嫁给他。萍骂他异想天开，又真情实意地对他说，你只有娶一个自己的女人，才能天天有女人相伴。友便下决心挣钱娶女人。友的愿望最终落空。脱离了这个集体后，友听信了一个开矿工人的话，夜间钻进正开矿的坑洞里偷矿，被护矿人逮住。护矿的人都是坑洞老板在山下高薪聘请的痞子人渣式的人物，对偷矿的哪会手下留情？他们用两根夹棍，用过去土法骟牛的手段，夹碎了友的卵子。友及友的家人所有的希望，幻想全部破灭。不论萍单独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多么鲜艳欲滴春潮汹涌，友的小鸟再也无法展翅飞翔。萍痛苦焦渴地说，她这辈子，是命中注定的，守个没用的男人。这是萍的命，也是友的命，是友这家人注定的命！
　　 圈圈的游击队中，年龄最小的是虎，他在游击队中担任炊事员的角色。当圈圈的游击队在满山的废洞中四处乱钻找矿的时候，虎负责为他们煮苞米稀饭，煮麦面疙瘩汤，煮干面条。割些山上湿漉漉的柴草，在废洞口支口锅，烟熏火燎地煮一锅饭。有时也弄个菜，不是盐水煮白菜就是盐调生萝卜丝。安营扎寨之后，煮饭的地方就是临时的宿营地，一应打矿背矿的物资都集中在这里。最艰难的是挑水。山体基本已掏空，山上的人吃水要下到两三里路的山脚下小河沟里。虎在不做饭的时候就担水。他身子还单薄，只有两铁桶水重，山脚往山上担水，便十分吃力。虎是个本份的娃娃，干活认真，尽职尽责。虎还有个不为人知的梦想，他听说过做饭老汉尿出好矿的故事，他希望老汉的喜剧在他身上重演，每日里把尿都憋在担水的路上，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尿。可他每一泡尿除了冲起黄泥翻滚之外，那能改变穷苦命运的金矿并未与他邂逅。只要在山上，虎都日复一日地沿路尿着，坚持不懈。
　　 虎只要担水，就会碰到开矿坑口做饭的女人。女人三十多岁，大屁股大奶大脸盘，双手粗糙，一看就知道是农村里下得了田上得了山的女人，她也担水。第一次在水沟里碰见虎，她就心痛地骂着：这些娘老子的心都烂了，还是个娃娃呢，就打发出来挣钱！虎不答她，兀自舀水。舀满两桶，端正身子担的时候，身子还晃一晃，显然是力气怯弱。女人就逗虎：你爹娘不要你了，做我儿子吧，我送你回学校念书去！虎气咻咻地应她：就凭你还想做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