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榴不得不离开红石沟，回家去跟村长的儿子结婚。为此，她已经三四天没展现过笑容了。雨水几次想逗她开心，结果适得其反，弄得心性强硬的雨水也陪着她流了几次泪。雨水在他的散文《情人箴言》中这样写道：我和石榴的相遇，就是沙漠里的两株苦蒿子，命运之神对我们唯一的眷顾便是烈日的炙烤和风沙的鞭笞。石榴的生命之花在她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刻起就要凋谢了，是谁用罪恶的双手扼杀了这位美丽的少女？其实，雨水的悲怆之情丝毫不亚于石榴。只是，他用男人的坚毅把这痛苦压在心底。
　　 他曾不止一次地对石榴说：石榴，你就下决心跟我走吧，天涯海角，我们福难同受。哥一辈子都用这身躯为你遮风挡雨。自从认识了石榴，石榴私下里总是把他叫哥，一声哥，其实是挡在他们中间的一堵墙，让他断了许多的念想和希冀。
　　 石榴没有答应他。石榴说：哥，我走了，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妹妹在那个地方就没法活了，爹娘把我养大，我咋忍心？
　　 雨水无言以对。
　　 一连十天，雨水都在葛镇的大小商店为石榴挑选结婚礼物。而那大大小小的应用商品都无法代表雨水的心，雨水想要一个能让石榴永远珍藏的，睹物思人的又不落俗套的东西送给石榴。最后，他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发现了一个精致的音乐盒。音乐盒外，是一男一女两个小人手拉着手牵手一生，上紧发条，音乐盒便奏响《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雨水如获至宝。他觉得，那段凄婉的曲子和那个凄婉的歌很能代表他的心境，也能客观反映他和石榴的那份无奈和伤感。
　　 石榴拿着美丽的音乐盒，珍爱万分。石榴说：我把它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十分想你的时候，我再把它拿出来，听这首歌。我会听一辈子。
　　 雨水和石榴是两个苦孩子。
　　 雨水还在上高中的时候，父亲一头扎进外面的花花世界，抛弃了身后嗷嗷待哺的一家。雨水早早成熟，无心学业，高三还差半年，他就辍学回家，到红石沟煤矿做挖煤工。他在学校，那可是全校小有名气的小作家，他的散文和学写的小说，学校几位热爱文学创作的老师曾拿去评读，并竖起大拇指的。老师说，如果再进入大学锤炼锤炼，假以时日，雨水是能够成其大材的。雨水知道，别说自己的心事重重，无法全身心投入学习并考取大学，就是真考上大学了，那个穷得底朝天的家，是无法送他进入大学校门的。他辍学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扼腕长叹，并再三鼓励他一边打工一边学习，争取自学成材。班上几个热爱文学并暗恋他的小姑娘都哭得眼泡子红红的。
　　 石榴一点也不比雨水幸福多少。在她家的那个村庄，石榴一家是外来户，早年从陕南山区过去的。姊妹四个，三个都是女儿，石榴是老大。父亲幼年家贫，冬天没穿过棉裤，中年的时候，严重的关节炎就使他几乎丧失了劳动能力。石榴只上了三年学，便回家放牛、割柴，帮助母亲维持这个家、外来户经常遭村里大家族的欺侮。去年，石榴被威逼利诱，许给了村长的儿子，村长给了父母两头牛做聘礼，另外还有些好处。但村长家的儿子，哪里能般配美丽善良聪慧异常的石榴……石榴毫无办法。一家人的未来和希望全担在她一人身上，她如何敢说半个“不”字？种完了土豆玉米各类瓜菜，她一个女儿家，还得背井离乡到煤矿来打工，为夏季收麦子种秋粮挣肥料钱种籽钱和工钱；挣弟妹们上学念书的所有费用。石榴柔弱的双肩如何能承受得起养活一个大家庭的重担？她还只有十八岁，在富足优裕的家庭环境里，十八岁的少女还是家人呵护备至的娇宝宝，谁敢让她一头扎进男人们的苦力世界里卖力气挣下苦钱？
　　 雨水是从看见石榴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石榴的。雨水早石榴一个月到红石沟。
　　 那一天，阳光明媚，红石沟的坡坡岭岭全盛开着一丛丛的野樱桃和野玫瑰。野樱桃的花是粉的，野玫瑰的花是黄的，其间还夹杂着许多兰花和各色各样不知名的野花，姹紫嫣红，连红石沟煤矿工人的工棚周围都弥漫着浓浓的花香。一位清清瘦瘦的女子，身材高挑，拖着两根又粗又长、直达腰际的辫子，上身穿一件白底黑格子呢西装，下着黑色长裤，脚上穿一双水蓝色的平底手工布鞋出现在工棚前的场地上。雨水对这身朴素且亮丽的装束记忆深刻。因为那一刻，雨水的眼睛像是被火灼了一下。在这个除了男人，除了男人们带来的拖儿带女的粗糙女人而外，哪有这样超凡脱俗的女子光顾这里。不仅是雨水的眼睛灼痛了，看见她的男人女人们眼睛也被灼痛了。
　　 她就是石榴，她的家里红石沟离这里足有六十里山路，她独自一人到红石沟煤矿来找活干。
　　 这一天，离石榴婆家去年冬订下的出嫁日子仅有三个月零三天。
　　 雨水下了班，洗完澡吃饭，其它时间从不与工友们搅在一起。大部分的工人，上班睡觉之外，不是赌博就是酗酒，而雨水，他把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躲在他独自一人居住的工棚里，看书或写点文章。为防止这些行为被人耻笑，他总是紧关房门。他把他的书藏在床底下，就连纸和笔也压在褥子下边，偶尔有工友串门，看到的，也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挖煤民工的家。
　　 工队住的工棚，是早些年国家大矿在红石沟建风井时留下的油毡顶土坯房，房顶的油毡被后来的寄身者们加了一层又一层。当然，风和漫天的灰尘只要愿意光顾，这种低矮的简易棚居是随时准备接受风的检阅的。每间房子的靠后屋角，都盘着一方大炉子，一根或粗或细的铁管子沿墙角冲破屋顶，一年四季，向天空喷吐着浓烟。这方炉子就是每个挖煤人生活中最关键的所在，吃喝、烧洗澡水都在其上进行。住房并不紧张，许多工棚都是空着的，有些民工带着老婆孩子，只要他高兴，甚至可以住两间。
　　 石榴被煤矿接受为井口的绞车司机，她选择了雨水隔壁的空房子。
　　 石榴后来说，她初见雨水的那一刻也印象深刻。她说，雨水从头到脚都不像个挖煤的，她看见雨水的时候，雨水洗了他的衣服，在门外的空场上晾晒，一根长长的铁丝，拉在直立的两根木头上，石榴在一头，雨水在一头。那一刻的定格，命中注定他们中间有一根线，一根缠绕他们，让他们窒息，却不能给他们带来任何幸福的线。
　　 石榴从头到脚有一种朴素的美丽。苗条，健康的身材，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淡眉毛，微翘的蒜头鼻子，嘴巴不大，说话便笑，露出一口细碎洁白的牙齿。唯一遗憾的是，石榴的面部皮肤微黑，略显粗糙，但这是农家少女上山放牛羊、下地种菽麦的结果。如果在太阳暴晒不到、风沙击打不了的安适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那点野外劳作的印记很快就会消失。事实上，一个月后的石榴不施脂粉，脸上的皮肤也光洁如玉。
　　 是雨水先爱上石榴的，还是石榴先爱上雨水的，到后来，他们谁也说不清。雨水下了班，做的饭只有两种，下鸡蛋面或者泡方便面。在来红石沟之前，雨水根本不会做饭。工队没有灶房，工人们全自己做饭。雨水没法子，只得学习做饭。下面条和泡方便面又快又简单，他的生活便定了模式，上班下鸡蛋面，下班泡方便面。偶尔买点青菜或袋袋榨菜换换口味。石榴可不一样，石榴会擀各种面条，擀的面条又薄又细，她还会找野菜，只见她在野外转一转，回来就是一大把野菜，下在她的面条里，青翠碧绿，色泽诱人。雨水看见了，馋涎欲滴。石榴便邀请他尝尝。雨水不好意思，忙推脱，石榴已回去盛一碗捧到他面前。雨水狼吞虎咽地吃了，便觉得那野菜下饭的味道就是天下的美味，问她找的啥子菜。石榴很得意，她从小就跟山野之物打交道，样样都叫得上名。再去的时候，她就叫上雨水。在野花盛开的野地里，石榴教他认识蒲公英的嫩苗、苦苦菜、白蒿、灰娇娇、扫帚菜、刺节菜……
　　 红石沟离最近的葛镇十来里地，买一回菜不容易。认识了这些野菜，雨水的面条吃得丰富起来。同时，石榴也教他面粉加野菜的各种吃法：烙野菜饼子、熬野菜糊糊、蒸野菜焖饭……雨水发现，石榴聪慧异常，尤其做饭，简直就是电闪雷鸣。几分钟她就能擀好一案子面。雨水身上有书卷气，说话轻言细语，不吐脏字，不讲粗话，石榴也留意到他在偷偷摸摸地读书。这些都令石榴刮目相看。同时，雨水也是英俊的。他身高一米七二，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直，他从不抽烟，又有天天刷牙的习惯，一口牙齿整齐洁白。最令石榴着迷的，还是一起挖野菜时，雨水背诵给石榴听的诗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石榴虽不全懂，但她觉得那很美很美。雨水喜欢她的质朴纯净，是一块没有被世俗浸染的璞玉，没有在学校时，身边那些读了半吊子书的女孩子身上那种故意做作出来的矜持和雅致，这都让雨水感到清新可人。石榴只读了三年书，她留恋校园，她想往读书，也敬重读书人。
　　 这天雨水上班的时候，轮到他蹲窝子铲大锨。小煤矿的工人，只有爆破工是技术工种，由专人专职持证上岗，其余的活大家轮着干，由班长安排。拉架子车跑运输的活最轻，工作面蹲窝子铲大锨装煤的活最重，每人跑几天运输，都要轮一班人铲大锨。爆破工把煤炸下来堆在工作面，他们处理好顶板就撤走了，班长和装煤的工人就在工作面装进来的架子车。班长一般不干活，他主要负责指挥工作和监视工作面的安全。雨水这天上了半个班，工作面顶板上脱落了一层煤。幸运的是，这层一尺多厚的巨大煤块先是落在煤堆上，再滑下来擦伤了雨水的脚。雨水被班长送上进口，在矿部的卫生室处理包扎后，便送回工棚休息，伤势不算严重，只擦伤了脚踝处的一块皮肉，未伤筋骨。但走路是不行了，雨水只能躺在床上。
　　 石榴上的是夜班，雨水上的是早班，雨水送回去的时候，班长帮雨水洗澡、换衣服吃药动静很大，惊动了正在休息的石榴。从这一刻起，石榴主动承担起了负责雨水饮食起居的工作。
　　 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受伤的雨水心中倍感凄凉，石榴的帮助，令雨水心生感动。他问石榴：“你我非亲非故，你为啥要帮助我？”石榴说：“我们早认识呀，都是穷苦人，换了你，你也会帮我的。”
　　 雨水说：“你的心地真好，真善良！”
　　 石榴说：“我天天给你做饭吃，你可别嫌我做的不好。”石榴不愿听雨水的溢美之辞，故意把话题岔开。
　　 雨水在床上躺了七天，石榴伺候雨水七天的吃饭喝药洗脚倒便盆。
　　 石榴做的饭菜顿顿可口，雨水吃了这顿想下顿。仅面条，石榴就能给变出十几种花样来。旗花面，酸汤臊子面、干拌面、摆汤面、蒸卤面、炒面……让雨水三天两头都没吃过相同的两顿饭。第一次倒便盆，雨水坚决不让，并再三说：“我扶着墙能走出去，我自己倒，这个……脏，不能让你倒。”石榴说：“你脚有伤，就别逞强了，我是那种见不得屎呀尿呀的细人么？倒便盆的时候，石榴发现了他的秘密，床底下藏着一个小纸箱，半箱书。
　　 石榴问雨水：“你在这做苦工，还读书呀？”
　　 雨水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只能遮遮掩掩地回她：“都是些文学书籍，消磨时间的。”
　　 石榴闻言十分高兴地说：“太好啦，我也喜欢书，可我认字不多。有时间，你给我读书听，行不？”
　　 “你真爱听？”雨水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报答石榴的办法，也像是在这艰难孤寂的环境中找到了一个知音。石榴扑闪着她那纯洁美丽的大眼睛连连点头。
　　 从这天开始，一有时间，雨水就轻声地给石榴读书听。他给石榴选的第一篇小说就是他最热爱的、陕北作家路遥先生的中篇小说《人生》，高家林的曲折命运以及他和刘巧珍之间的爱情纠葛让石榴深深着迷，听到悲伤的地方，她流泪，听到高兴的地方，她欢笑。有时候，她也陷入一片迷茫。听完《人生》的第二天，她终于鼓起勇气向雨水倾吐了她的命运。
　　 她说，她只读了三年书，她在学校也是年年拿奖状的。上四年级的时候，爹爹腿痛得无法下地了，家里只能让她回家放牛、割柴。她的脚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弟弟这一年还不会走路。妈妈一个人养不活这个家。爹娘老实，又是早些年的外来户，村子里的大姓家族常常欺侮他们。她小时候放牛，就经常被村人打骂。不管是谁家的牛羊偷吃了庄稼苗，人们全把黑锅扣在她头上。村子里分救济款救济粮等好事都没她家的，其它摊派一样不少。村长家生了个憨子（方言：傻子），去年的一个晚上，村长带着媒婆去她们家提亲，村长许诺三个条件，只要石榴答应嫁他儿子。第一，他把石榴爹安排进村砖厂，啥活不干，看场地和机器，一月付三百块钱。第二，送石榴家两头犍牛做聘礼。第三，石榴家住的两间房子是早些年村里的牛圈，低矮破旧，逢雨便漏。村长说，只要你答应了，明天就把集体的五间一砖到顶的磨房卖给你们，不用你掏一分钱。由村长去做手脚堵住社员的嘴就行。村长说，三天后等你们回话。村长和媒婆走后，爹娘搂着大小孩子哭了一个晚上。村长的每一个条件都戳到了石榴家的痛处。盖一院一砖到顶的瓦房，是爹娘半辈子未了的心愿；找一份适合爹爹腿脚不便的工作，是他未敢想过的梦想；两头大犍牛，春秋两季租给人耕种，至少能收入两三千块……爹爹最后拉着石榴说：“娃呀，你就当爹前辈子欠你的，过头了的，爹下辈子做牛马再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