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百万一路走来，嘴里哼着儿歌，一双眼满地乱睃，搜寻着烟屁股。拣拾别人丟弃而未抽尽的烟屁股，是耿百万毎日的主修功课。耿百万虽坐拥几百万的房产财富，身上却掏不出买一包普通香烟的钱。他烟瘾大，只好毎日里四处游荡，一方面拾点饮料瓶废纸板废泡沫板，卖点毛票死皮赖脸向路人买一两根香烟，一方面拣拾烟屁股，消磨他的逍遥的生活。
　　 耿百万的名头绝非虚头。叫他百万，只是依了称呼富人的传统和顺口，事实是，耿百万名下有六套房产，且处于西安市大雁塔附近的黄金地段，其价值已近六百万，即使在政府重拳出击打击房产泡沬、限价限购的二零一二年，也在不断升值，每平米有愈万元的势头。耿百万小名叫葫芦。耿老头咽气后落气的草纸都烧过一刀了，忽然又睁开眼，直盯着跪在地上的大儿子双锁和小儿子葫芦，喉结滚动，嘴里含浑不清地嘟囔着什么。直到耿双锁拍腔子保证一辈子照顾好弟弟葫芦之后，耿老头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断了喉头的那股子气。
　　 耿老头在世的时候，耿葫芦的名字就叫葫芦，全村人都这么叫，耿百万的名头还没诞生。直到有一天，耿村被开发商看中，拆掉了耿村，依个人实际拥有的地皮面积和房屋面积分别赔偿新房面积之后，有人突然发现，象耿葫芦那样整日里追着男人讨烟抽、满地里拾纸烟把、一年四季口角流着哈喇子、一只手提着没系裤带的裤子的人，摇身一变，变成坐拥几百万财产的富人了。不知谁半认真半玩笑地叫出了第一声耿百万，耿百万的名头不久就叫响了。
　　 “耿百万，拾到烟把把没有？你大声叫我姑父，我给你一包烟！”
　　 “耿百万，我这有烟，你用提裤子的手来接。”
　　 “耿百万，回去跟你嫂子要烟，要是不给你，你放下裤子露出鸡巴吓唬她！”
　　 “我说耿百万，吃个馍馍噎死算了，烟都没得抽，还百万呢！”
　　 ……
　　 耿葫芦的名字被人们忘掉了，耿百万成了他人人人皆知的大名。
　　 耿老头早年是生产队长，耿双锁一结婚，他就在村子西头给儿子弄了块地，盖了栋三层的小洋楼，把双锁分出去另过了。老院子是一正一厢五间双层红砖平房，他跟葫芦住两间，另搭了间石棉瓦的灶房。其余八间房，二楼全招了房客，一楼三间带个大空院子全租给河南收废品的老王。耿老头的意思，葫芦是个瓜瓜娃，这个旧院子就留给他养老。租出去这些房的房租到啥时候也够他吃喝拉撒。他怕双锁在他死后起歹心，图谋葫芦名下的，还特意立了遗嘱，做了公证，监护人是葫芦的亲姑。令耿老头那时没料到的是，房屋拆迁时，葫芦名下的老院子却占了大便宜。老院子空地面积大，空地赔新房是按面积一赔二，房屋面积一赔一。折算下来，就给葫芦赔了六套房，近六百个平方。双锁新房几乎没院子，三层房屋加空地只赔了四百多个平方。双锁当时不服，去找他姑。他姑说，你别眼气（羡慕）葫芦，他是个瓜瓜（哑巴），只要你好生把他照看到老，那房子都是你的。当然，你要虐待他，就是另外的结果了。
　　 双锁如何照看葫芦呢?耿老头死后村子没拆之前，葫芦住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姑姑代收房租费，每月给足葫芦吃饭抽烟的钱，定时去打扫卫生拆洗被褥和衣服。村子拆后没回迁之前，葫芦住在姑姑家。新房拿到钥匙，姑姑把拆迁过渡赔偿和以前房租积存及耿老头生前积攒的遗留合在一起，勉强简单装修了葫芦名下的六套房。正准备安排葫芦入住，双锁提出以后由他来托管弟弟的房产及生活，并说姑姑年老多病，又住在北郊，跑来跑去地不容易。姑姑见他说得诚恳，便答应了。双锁把葫芦名下的六套房全租出去，然后在他住的那栋楼地下室里，为葫芦租了九个平方。简单遮挡后，放了张老式木头架子床，算是给葫芦安了个窝。最初他是打算让葫芦住在他十八层的三室两厅一厨两卫里，老婆叶海棠坚决不同意。让葫芦那样的人住在家里，不有辱斯文么？锃亮的进口实木地板，一尘不染的房间窗户阳台，葫芦那脏兮兮不停流着哈喇子的德性，他配住这样高级的房子么？至今，葫芦也没去过十八层哥哥的家。葫芦不爱他地下室的窝，整天在外游荡。毎吃饭，嫂子会送一碗下来，不管葫芦在不在，就放在他敞着门的窝里，床头有个拾来的小木柜。倘若送来饭见上顿的饭还在，嫂子就会捧回新送的，留着下一顿再送来。葫芦游荡在外面，肚子并饿不着。社区饮食街的饭馆一家连着一家，剩饭剩菜每日必有。葫芦过来，总会有老板或服务员叫他。施舍瓜瓜或神经病，是中国老百姓的传统美德。日子久了，他还会挑着吃。倘若他今日不想吃面，面馆老板叫他，他要么不理，要么说你家面咸。踅磨到饺子馆前，他把半个脑袋伸进玻璃门，正好今天没有顾客剩下饺子。老板便笑着说：百万，你今儿掏钱，我给你下新的，一点口水也没有。葫芦缩回脑袋，狡黠一笑：你欠账就给我下一碗！深更半夜夜市散了他才回到地下室。嫂子送的饭合他口味了他吃几口，不合口味了理也懒得理。姑姑对双锁的做法很有意见，过来训斥了几回，双锁两口子我行我素，没理姑姑的茬。姑姑最后做了妥协，希望双锁拿出葫芦名下毎月近万元的房屋租赁费中九牛之一毛，让葫芦有烟抽。双锁是答应了，叶海棠坚决不答应。给饭吃给房住给衣穿就不错了，不抽烟会死人吗？
　　 葫芦仍然过着他游荡的拾烟屁股拾破烂吃剩菜饭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葫芦的姑姑有天在超市里购物，突然碰到三四年没见面的王老太。王老太就是村庄没拆前租葫芦家院子开废品收购站的河南人老王的老婆。老王两口子带着他们的女儿住在葫芦家收了十来年的废品，跟葫芦父子亲如一家，跟常回娘家的耿家姑姑自然也熟悉、亲热。两人见面，抓着对方的手，说完了亲热的话，问候的话，想念的话，才彼此打探分别后对方的生活。先是王老太回答耿家姑：你问我这些年还干啥？能干啥？就会收废品，还开收购站。日子过得马马虎虎，钱也没少挣。在老家给儿子盖了四层的小洋楼，车也买了。眼下就是有一件揪心事，不怕你姑姑笑话。我那小妞儿，今年虚三十了，还嫁不出去。世上人都是有儿愁媳妇，只有我，有女愁婆家。耿家姑知道她那小妞儿。一直在老两口身边帮忙打理生意，人不瓜，账算得蛮顺溜，就是胖得不成个样子。脖子短粗有两道肉褶不说，全身一大半的肉都长在屁股上。整个人乍一看，就是个两头尖中间圆的蕃木瓜。
　　 “小妞儿胖点就嫁不出去？”耿家姑问。王老太回道：“老家那边，她嫂子倒是给她瞅了个合适的，人家也不嫌弃。小妞儿死活不回乡下去。说是大城市里过惯了，没法儿在乡下过。他姑，你说她那样的，西安城里嫁给谁?漂亮的乡下妞城里男人还挑不完，咋就能轮到她？”
　　 “说得也是。”耿家姑十分理解。王老太说：“你命好，儿女都大学毕业，给你长足脸了，没我这些烦心事。”
　　 耿家姑答：“谁说没有。我那侄子葫芦，你还不知道，我哥死得早，如今他哥嫂不待见他，一天到晚在外边游荡，讨吃讨喝，没个人照顾他。我把心都操碎了！亲侄儿呢，我一日不死，这心里都放不下他。”
　　 王老太岂能不知葫芦。租住他家十几年，吃她家的饭都超过几十桶了。耿老头见天在外边打牌，葫芦一饿，就去她屋子，也是个可怜娃，给啥吃啥。王老太说：“你心痛葫芦，谁不看在眼里。也是娃的命，生在金窝银屋里，咋就是个瓜瓜。你说他在外边讨吃喝，房子拆了，就没赔他新的？”
　　 “谁说没赔，六大套呢，一套值一百万。他哥嫂帮忙经管着，毎月租金成万块。哥嫂不给他一分钱花。”
　　 “亲弟弟呢，哪能这样呢？”王老太听后也愤愤不平。她一急，就冒出句地道的河南话：“这样可不中！”
　　 耿家姑住道北，河南腔调也撇得十分地道：“不中也得中，我还能活几天？不靠他哥靠谁？到哪去找个能照看他一辈子的人？”
　　 两个女人站在超市的过道里，说了一笸篮的话，才彼此留了电话各自回家。
　　 王老太回家，晚上喝罢汤，跟老王坐下来听豫剧的时候，说起白天遇到耿家姑的事，并道出了耿家姑如今的烦恼。说到瓜瓜娃葫芦，老王也很同情。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时候他家小妞还只有十四五，有一天，葫芦钻到他屋里，关上门，不知跟小妞在屋里鼓捣啥，两人笑疯了。他推门进去一看，两个人正头碰着头站在一起，各自扯开自己的裤腰让对方看隐私。老王给了两人各一巴掌。老王过后就想，葫芦这瓜娃，也不见得是十足的瓜蛋，他好象还明白点男女之事呢。想起这件事，老王就产生一个想法，把自家小妞儿嫁给葫芦，不是件好事吗，说起来，两娃娃也算是青梅竹马呢！老王把这想法对老伴说了。王老太听后拍着大腿叫“中！”
　　 “肯定中。”老王说。“有那么多房，吃喝不愁。也正如了小妞儿不回乡下的愿。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俺们俩还能跟着享福呢。”
　　 “葫芦个瓜子娃，还能生个啥娃娃，你也是不懂事哩。”王老太嗔怪老头子。老王说：“这你就不懂了，男女之事，那是天生的，不用人教，到了一起，都无师自通。再说了，葫芦就是不会，咱小妞儿也不会？一教他不就中了。”
　　 “你个老不正经！”王老太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认可了老头子的话。当初两人结婚，洞房花烛夜，她人事不懂，男人一摆弄，她不一下就全明白了。小妞这几年虽说没嫁，不也跟个收破烂的商洛小伙子眉来眼去的，晚上没事干，还相跟出去跳舞，有时候早晨才回来。其中的奥妙，还用说么？
　　 王老太立马就去做女儿的工作。王小妞坐在自己小房的电脑前正上QQ，一边点键盘，一边往嘴里填零食。人说胖人都是管不住嘴吃出来的，这话用在王小妞身上，一点不假。王小妞自小到大，一年四季，零食不断，且大多是路边小店的油炸垃圾食品。如方便面、锅巴、虾条、薯条、薯片、棒棒肉之类，吃惯了，不吃就心慌，心慌就没心事干活，没心事干活就去小店买。王老太开门见山就问她嫁给原来在一起住的那个叫葫芦的中不中。王小妞一听妈叫他嫁葫芦，立马就蹦起来嚷嚷：“妈吔你是怕你家小妞嫁不出去找个瓜瓜来搪差哩，嫁个猪也不能嫁葫芦呀！”王小妞听到葫芦的名字就想起了葫芦半咧着嘴终年不断的口水，想想都恶心死人了，还能做他老婆？
　　 王老太把葫芦如今所拥有的房产和那房产的价值一五一十对小妞说了。小妞把她的小眼瞪得圆圆的，脸上的表情由愤怒、惊骇、慢慢转化成了艳羡。她仿佛看到瓜瓜娃葫芦被满屋的钞票包围着，不停撕钞票去擦他嘴角的哈喇子。王小妞想通了，嫁就嫁呗，不就是照看他一辈子，做他名誉的老婆，不跟他睡一起不就结了。到那时候，她还能把她的商洛小伙子养起来，过两人想过的日子，生一堆娃，继承葫芦的房产。
　　 一家人意见统一，王老太熬过了辗转反侧兴奋难眠的一夜，次日清早就把电话给耿家姑打过去。耿家姑哪想到王老太有这份美意，瓜侄子后半生有了依靠，去了她的一块心病，她岂能不高兴。倘若再生个一男半女，葫芦就算有了继承人，哥哥地下有知，也该万分满意了。两个女人一拍即合，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小时，把结婚的事都展望到了。
　　 耿家姑把这消息郑重地带到耿双锁、叶海棠两口子面前。啥叫平地惊雷？姑姑带来的消息对耿双锁两口子来说就叫平地惊雷！给葫芦娶媳妇，这是哪个王八蛋想出的鬼点子？就葫芦那样的，还能娶媳妇，他知道娶媳妇是干啥呢？若不是看她是姑，叶海棠真想扑上去撕烂她的嘴。双锁敢怒却不敢言，姑姑是老爹在世时指定的、照看葫芦的监护人。咋找反对的理由呢？说他不能养家，这家根本就不用养，源源不断的收房租就象去河沟里舀水那么简单，哪用得着他去辛苦赚钱养家。说他瓜吧，姑就是因为他瓜才要给他找个不瓜的人打理他的生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两口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对付姑姑的办法。叶海棠的脑子历来就比双锁灵些，愁了一阵之后，她想到了另外一个办法。她对男人说，对付不了你姑那个老东西，咱还对付不了老王两口子和那个王小妞？王小妞不嫁葫芦了，你姑去哪儿再找一个不要脸的张小妞李小妞？
　　 这也是个釡底抽薪的好办法。耿双锁愁眉舒展，对聪明的老婆大加赞赏。
　　 耿双锁打电话欺骗姑姑说，他想亲自去看看那个王小妞，考察一下她是否能胜任照看葫芦一辈子的重任。姑姑表扬他：这才象个当哥哥的。得到了王家的联系方式，两口子立即便驱车前往。
　　 面对老王和王老太，耿双锁两口子一副居高临下的強横嘴脸。叶海棠嘲笑王老太；你们想住城市想疯了，葫芦是个啥样的人你们能不知道，也敢把闺女嫁给他。你们是图啥哩？
　　 王老太毫不示弱，她直言不讳地告诉叶海棠：图啥哩，我们不图猪娃，是图猪圈呢。
　　 叶海棠和耿双锁骂老王两口子不要脸，用女子的身子谋耿家的财产。王老太回击：是有人谋葫芦的财产在先。你两口子有种去找你姑去，少在我这里耍横。
　　 彼此都是熟人，彼此都知根知底，老王两口子也是在大城市混了十几年的人了，啥世事没见过，想恐吓他们，一时也办不到。双锁两口子反而生了一肚子闷气，灰溜溜地回来。思来想去，叶海棠痛下决心。她对男人说，现在唯一的办法，也是最好最彻底最能解决问题的办法，把葫芦弄死！
　　 耿双锁问：咋弄？叶海棠说，我给他做碗好吃的，下毒药，毒死他！双锁说，公安局的人都是傻子，还看不出你那点小伎俩，我俩都准备去坐大牢吧。叶海棠说，哪天下大雨，晚上给塞下水道去，淹死他。双锁说不行。叶海棠又想到找个知已的人晚上开车在背街小巷里撞死他。双锁问她找谁开车呢，谁愿意替你去做这缺德犯法的事？要不，你把他领到楼顶，一把掀下去，不信摔不死他……
　　 收起你那些歹毒的想法，我来办这件事。耿双锁说。
　　 一千多公里外的雪域高原，中秋刚过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某边境小城里，不知从啥时又突然多了一个流浪汉。当地人已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戴着棉帽围起围巾，这流浪汉的身上还只穿着内地人的单衣单裤。太阳出来时，他会在人流涌动的街巷里沿门讨要，瑟瑟抖动着手脚，听不懂当地人的一句话。太阳隐进雪山了，他会找一个背风的旮旯，缩在里面，妄图熬过深夜的严寒。当地人发现，他除了讨吃的，就是满地寻找烟屁股。他一只手提着没系裤带的裤子，歪着头，嘴角永远流淌着哈喇子。说不定哪个更加寒冷的夜晚，就会把他变成一具僵尸。当地人想。
　　 耿百万丟失了，耿双锁复印了大量的寻人启事在西安城里张贴，还发动亲戚熟人四处打探。时间一天天过去，耿百万耿葫芦消失得无影无踪。耿家姑为此病倒在床，王老太打电话问了几次，知道葫芦突然间走失，一时半会儿怕也回来不了，嫁女儿的事也便不了了之。
　　 2013-8-15晩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