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红凤凰(小说)
【一】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十月的一天,十岁的张亚鹏拉着父亲的手到了另外一个村庄生存,因为他们在村子里实在无法再生存下去了:他的母亲因家里揭不开锅盖,偷了村上地里的土豆,让执勤人员发现,带到公社戏台子批斗后,羞愧难当自杀了。奶奶承受不了这一打击也一病不起,两个月后离开了人世。加上他家成分不好,是黑五类分子,属漏网的历史反革命,这样的大帽子压着抬不起头来。人挪活树挪死,他的父亲带着他离开那个噩梦般的村庄,准备到口外开始新的生活。
父子俩离开故乡走到荒凉的山坡上时,父亲回头一望,眼泪涮涮留下来,也许是故土难离,也许是舍不下荒山野岭躺下的妻子和母亲。他手里提着唯一的家产就是母亲留下的出嫁时娘家的陪嫁梳头匣子。匣子里面还有母亲一辈子的爱好——剪纸!
“老张,老张!”突然身后有人喊。亚鹏父亲回头看到是村子里最好的朋友王大山来送他了。
“老张,你真的要走了,不打个招呼?”王大山手托着膝盖喘气,显然是走路紧张了。
“老张,到了口外来个信,我们几十年的朋友了,不要忘了啊。”
“哪能忘得了,走了,回去吧!”他们挥手告别。
父子俩走到一个大山附近,有一个村庄叫凤凰山。也许是顾名思义的村名,还是含义深刻其中,凤凰山红红的岩石奇形怪状,特别是山的形状酷似展翅的凤凰翱翔在火烧云中。父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看儿子:“亚鹏。口渴了不,爹带你去村子里讨口水喝?”他仰起脸:“爹,口渴了,不知道我们还走多远?”父亲说:“快了。”他牵着亚鹏对着村庄走去。
十岁的他虽然丧母随父亲异乡流浪,童心驱使他一时忘记困境。异乡的一山一水对他都感到新奇,他仰起小脸,黑溜溜健康活泼的面孔,在秋阳的照射下天真无邪。眼睛圆溜溜滚动几下,射出纯真美好的光芒。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不时看见有人挎着火枪搜索猎物。有小狗跟着主人前后欢奔。庄稼地不远处隔着一片树林,突然蹿出一只小兔子,他放开父亲的手追了去……
他的父亲看到他追兔子去了,放开声音喊他:“亚鹏,回来,回来!”
突然“呯”一声,紧接着“哇”一声大哭。
坏了,难道有人火枪打中了儿子?父亲大步朝着放枪的声音跑去,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叫:“不好了,打中人了!”父亲的腿都打颤了。果然儿子躺在地上,身边围着好几个男人喊叫乱嚷:“这是谁家的孩子,比兔子都跑的快,快看看打中了哪里?”一个男人抱起了亚鹏,小腿上渗出了血,蓝色的洋布裤腿染红了一大片。父亲的腿软的迈不动了,屋漏偏遇霪雨天!
打猎误伤了亚鹏的对方当事人,将亚鹏送在医院治疗。好在没有造成大碍,火枪只伤了皮肉,筋骨无损。医生取出了几个铁豆豆包扎伤口后,就要求他们回家养伤。
回家?哪里还有家啊?愁的父亲在医院病房踱来踱去。回去老家吧,十天一大会、五天一小会都要脖子上挂着牌子批斗。妻子已经去世,不想回去触景生悲。本来是带着儿子到口外谋生,没想到半路出了这样一档子事,想走也走不成了,但苦于没有留下的好办法。看着儿子的处境让他不得已而为做了一件自己都后悔的事……
就这样,亚鹏和父亲住到了这个离故乡百里的村子里一间破土窑里算安落下了。村子里的干部赞赏亚鹏父亲举报肇事猎户李老三有功,为他们在村子里落了户。肇事猎户李老三家则负责亚鹏的营养费。可是,可怜农村哪有什么营养东西可供给,就是油盐醋酱也是鸡屁股里寻。猎户李老三家三口人的生活勉强维持,这样拖累着一个病号更加加重了负担。李老三的妻子想出了一个减轻负担的好办法。
李老三的妻子带着十岁的女儿桂花碾玉米糁米,喊来了亚鹏父亲帮忙,亚鹏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踮起脚可以走路了。他随着父亲帮忙碾米。石碾子在吱吱响起,女人双手用力推碾子木架。亚鹏父亲在一旁巴塔巴塔抽旱烟,他很想帮女人上去干活,但不好意思靠近身边。指使儿子帮忙推碾子:“亚鹏。搭一把帮婶婶推几圈。”亚鹏此时此刻正在和桂花坐在地上玩骨头,没有听到父亲的声音。桂花问:“我爹打兔子怎么就打住你了,你真的比兔子都腿快。”亚鹏一只腿曲着,一只病腿伸得直直的不能弯曲。“是我看到一只灰色的小兔子眼前跑过,我扑下身子想按住它,你爹突然开枪了……”他说道此揉了揉自己的腿。挽起裤腿看着,桂花凑过头看了看,“还疼吗?”她手摸了摸他小腿肚子皱皱折折坑坑洼洼的疤痕。他放下了裤腿笑了笑:“看见就有点疼,看不见就不疼了,桂花,我的腿就是快,我还是我们学校的跑步运动员,你信不信?”他自信地问。桂花收起骨牌玩具:“信,我信,要不然不会让我爹当兔子打了你,嘎嘎嘎……”两颗童心天真地笑了。
“亚鹏,起来帮忙!”父亲又喊了。
“哎!”他站起身一个脚一踮一踮跑过去推碾子。桂花也拿起笤帚帮妈妈扫回碾宽了的玉米糁儿。
“好勤快的孩子,腿好了,不碍事了?”
“婶婶,不碍事了,好了!”他天真地回答。
父亲曲起脚在鞋底上磕了旱烟锅里的烟灰。眉头皱的紧紧的,对儿子的回答不满意。
桂花妈妈将碾好的糁米分给亚鹏父亲一半:“他大叔,你看我们家老三也让你举报私藏枪支犯法坐了牢,一年后才能出来。我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也不容易……”
“咳,咳。”父亲咳嗽两声:“他婶婶,也是,亚鹏腿好了我就不要你们负责了,我讨吃都比你一个女人有腿脚。糁米我也不要了,你拿回去吧。”
桂花妈妈听到这个冤家对头说出这样宽宏大量的话,心里如同暗道里看到了光线。高兴地说:“谢谢他叔宽宏大量,糁米不要了,回我们家吃一顿饭算我们最后一次为亚鹏道歉。”桂花妈妈将头发撩到耳后,笑着对亚鹏父亲说。
亚鹏随着父亲第一次到了桂花家,桂花妈妈很快做好了玉米粥,香喷喷的味道溢出。桂花拉着亚鹏坐在羊毛毡炕上。他们说说笑笑,根本不知道大人们打什么心理战。亚鹏看着窗棂间贴着大红公鸡的剪纸,好奇地问道:“这是谁剪的?”
“亚鹏,这是我剪的。”桂花跪在窗台下看着窗口那些自己的手工艺品很自信地说。
“你太手巧了,谁教你剪的?”
“我看人家大人们学会的,没有人教我。”
“我奶奶要是活着一定收你为徒,你太聪明了,我奶奶的剪纸品种很多,有黄色的老虎,黑色的猪和乌鸦,白色的鹅,红色的小狗,很多很多动物……”
“真的?”没有等他说完,他着急地问。
“真的啊,就在我奶奶留下的小匣子里放着。”
“我看看可以不?”
“可以啊,我现在就带你去看。”
他拉着她的手一口气跑到他家里,取出小匣子正要打开让她看。爸爸屁股后面追来了:“亚鹏,不要打开匣子,不能随便打开!”
还没有吃饭的父亲听到两个孩子的对话,又看到两个孩子跑了。他追了出来。
“爹,让桂花看看我奶奶的剪纸,你不愿意?”
“不是爹不愿意,看剪纸爹给取。”他匣子里取出一沓剪纸。亚鹏看到剪纸下面放着一个小荷包,他伸出手就要拿起,父亲连忙拍了他一下:“不要乱动!”他乖乖地缩回了手。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东西,父亲很小心地保存,就怕他看到
“哇塞,太好了,我们这里的大人们就会剪大公鸡,其他的什么样品都没有,你奶奶太手巧了,”她眼睛盯着一沓剪纸,一张纸摆在炕上,好一会不舍离开。突然抬起头看着他问道:“你会剪纸不会?”
“我是男孩子不会剪纸,剪纸是女孩子的爱好,桂花,你这样手巧一定会剪好。”
“是啊,我年年过“六一”都剪一对大鸳鸯做工艺品,你呢?”
“我喜欢绘画,画大马,画牛羊,还让同学们展览。我跑步也好,早说过了,过‘六一’百米大赛我还是第一!”
“嘻嘻,怪不得追兔子!”
“嘻嘻……”
亚鹏很开心与桂花一起玩,他幼小的心灵感受到背井离乡最美的事就是认识了桂花这样的小伙伴。是啊,失去妈妈小心灵受到了伤害的亚鹏,与桂花这样的小伙伴相遇感受到是人世间最温馨的美好。他和父亲商量将奶奶留香的剪纸送了桂花。
他们踩着村子里桃花杏叶的影子快乐着幸福着告别童年,长成十四五的年龄,一起到了初中读书。初中学校成立在离村子里五里地的人们公社,冬天早上五点上学,下午三点放学。夏天早上六点半上学,下午六点放学。就这样三个年头的同窗途中,沟沟坎坎留下他们的脚印,留下他们的嬉闹!他们手牵手心牵心迎着仓皇日出日落走过去,背着时间的光辉他们的身心愈长愈快,愈快愈长。
“哎呀,亚鹏,我不能走了!”走在放学回家路上的桂花突然坐下抱着了脚。走在前面的亚鹏停下了脚步折回身弯下腰半蹲在她面前:“怎么了,崴脚了?厉害不?起来试一试。”他伸出手拉她的胳膊企图要她站起来。她瞭了他一眼,抿了一下嘴唇,眉间隐藏一个调皮的微笑。他打量着她似乎几分调皮,几分撒娇。他心里几分慌乱,几分幸福!她手抓着他的胳膊装着很吃力的要样子站起来,脚没有踩平地面又“哎呀”一声干脆坐在了地上,“亚鹏,不能走了,你说怎么办?”她说着偷偷看着他。
“真的吗?能怎么办,我背你好了,起来爬我背上!”他背对着他蹲下了。她麻利地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脖子爬在他的背上,闭上了眼睛……
谁说的,女子的成熟进度超过男子若干年,男子相对成熟缓慢一点,这个是否是很准确的定论?
暖阳春日,路途桃花红了,杏花白了,清风吹过暗香袭人。一地花瓣嫣红羞涩,仿佛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藏了爱情秘密,春风一笑就被一个深情的眼神一瞬间窥视。狂热的,灿烂的,痴迷的,甚至不顾一切的开遍尘世间,只有他懂她的心!
落后的农村,几亩薄田,就够糊口,哪有钱上学。初中毕业后桂花父亲死活不让念书了。说什么女孩子出门认得男女厕所就可以了,念书没有用的。亚鹏成分不好,也是初中毕业没有再念书的权利,回家和父亲务农。
【二】
时间的车轮将二人带到人生最好的年华——青年!桂花褪去的毛丫头样子,出脱成一个漂漂亮亮、人见人爱的大姑娘。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皮肤细腻。她不但模样漂亮,而且冰雪聪明,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漂亮女孩。当然,求亲的也踏破了门槛。
亚鹏同样跨过了矮小瘦弱童年,成长成一个体壮身强的大小伙。他宽宽的额头,浓眉下大大有神的眼睛显示他男子汉的精气神,黝黑健康的皮肤张扬了他男子汉健壮的体魂。他爱桂花,怎么能不爱?破落的童年是她给了他无限美好记忆,可以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听到她家天天有人上门求亲,急坏了亚鹏,他背着她的父母偷偷约会她见一次面。
平日里二人见面有说有笑,有挑逗,嘻嘻哈哈毫无拘束。今日里他们如同陌路严谨。桂花久久盯着亚鹏的眼睛。他瞟起眼睛看看她,脸若一支怒放的桂花,含情奔放,美丽动人!一身玫瑰色衣服颜色典雅自然,长长的秀发脑后扎了一个马尾辫,利索而端庄。她的美不是倾国倾城,只是浑然天成,不是诱惑的诱惑,今天叫他不能自制猝不及防。他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她若柳如烟的腰肢:“桂花,我爱你!”眼睛狂热地看着她,温热的嘴唇压在她薄薄的嘴唇上,反复碾转吸允,甜甜的,香香的,醉醉的!
“我爱你,亚鹏,你要首先向我父母提亲,要快不能拖延。”
“好,我哪敢拖延,我恨不得现在就娶回你,不过我心里没有底,怕你爹不会答应我们的婚事?”
“你难道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
“有,我有,我为了你上刀山下火海都愿意!”
“我不要你上刀山下火海,我要你一辈子爱我!”她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双手攀住他的脖子……
他吻着她的眼睛,嘴巴,小鼻子,甚至发稍。她的脸仿佛收敛了女子几世的媚气,让他爱不释手。原本朦胧的念想,一瞬间得了灵性成了真,他庆幸自己童年路过挨了“枪子”,心中住进了这样一个红颜知己。拥有这样的红颜知己,再多的“枪子”挨得都值得。他幻想着他们一生一世不分开!
亚鹏对父亲说了向桂花父亲求亲的事,父亲头杵在裤裆里好一会没有开口。突然习惯性地抽起了旱烟,口里不住地巴塔巴塔吐烟雾。亚鹏等不到父亲开口了:“爹,您看找谁合适向桂花爹提亲?”父亲在炕沿上咣咣咣磕了烟灰嘴皮子抖动几下,一寸长的胡须跟着摆动:“亚鹏,我们一来是外来户口没有本家亲戚,二来桂花爹对我们家有意见。孩子,我看还是算了吧。”
“不,爹,桂花答应嫁给我,第一道门槛首先通过他爹,我们说好了。”他祈求的眼睛看着父亲,希望父亲为他想办法。
“亚鹏,不可能的事,桂花做不了她爹的主,李老三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不说我们条件不好,单说你小时候那件事他蹲了一年大牢是我举报了人家,人家至今话都不和你爹我说,会把女儿嫁给你,会和爹接亲?”
亚鹏哑口无言了,他理解父亲的处境,理解父亲的苦楚,再没有向父亲提出提亲的事。他要自己想办法,为了心爱的桂花他鼓足勇气要亲自去张老三家。他想好了两条准备;第一,拒绝。第二,同意。就是这两条选择,去了就要对人家出言不逊有所准备,吃得住人家的言语!去还是不去?去,去,去!哪怕掉一次脑袋瓜子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