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溥仪《我的前半生》，宣统的御膳有一道菜，叫“鸭丁熘葛仙米”。我素来对美食感兴趣，食材知道不少，但对“葛仙米”却糊涂，这是何方神圣？竟能侍奉皇上金口？问之度娘，答:地衣。
　　 我大奇怪，地衣乃乡野村物，正宗的下里巴人，也能穿上贡衣，入驻紫金城？而且摇身一变，冠名“葛仙米”，看上去很牛叉，富贵样子，其实说白了，就是“石滑塌”。“葛仙”指的是葛洪，这道士是个奇人，以忽悠天下人为己任，时过千年，还悠悠不休，好在有度娘解惑，方免受荼毒。
　　 说起地衣，知者不少，它学名“石滑塌”，也有叫“地踏菜”、“土木耳”、“雷公菌”的。地衣的父亲，大约是个花花公子，闲来无事，整天拈花惹草，生子无算，兄弟姐妹一大堆，生后却不管不问，弃在荒郊野地，山丘瘠石，任它自生自灭，寻常踪迹诡秘，雨后却跑出来喝水，饱后即显原形，乌泱泱一片。
　　 惊蛰前后，是地衣生发期，春雷一响，细雨霏微，我知道，第二天餐桌上，必有春笋和地衣。可见这地衣，是伴春雨而来。
　　 在江南，地衣是贱物，可能比贱尤甚，贱仅是价低，尚有值在里面，而地衣，不必花钱，想吃的，雨后尽可去捡，哪家的地衣是花钱买的，就会遭人吐槽:“这败家老娘们!”
　　 我是很喜欢捡地衣的，也学会一首儿歌，唱的就是捡地衣场景:“地踏菜，生雨中，晴日一照郊原空。庄前阿婆呼阿翁，相携儿女去匆匆。须臾采得青满笼，还家饱食忘岁凶。东家懒妇睡正浓。”许多年过去，诸事大多湮灭，唯此儿歌，却弥久不忘，张口就来。
　　 地衣所长，不择地方，大都在河堤、山丘、悬崖边生活，尤以河堤为盛。我家百米开外，就是浣江大堤，势若两条长城，箝制住咆哮浣水，浩淼东去。堤上的茵茵绿草，被牛羊啮成地毯模样。雨后天晴，地衣即登台亮相，这儿一片，那儿一簇，湿漉漉，软腻腻，油黑卷曲，重重叠叠，晶莹剔透，如无数玛瑙聚会，翠翠可爱。奇怪的是，地衣没根，很害羞依在草丛间，湿润时如花绽放，颜色丰富，蓝绿为多。捡地衣下手要快，太阳一晒，即如炉前的冰块，瘦薄成蝉翼，未几，卷缩成粒，此时再捡，已然尴尬。不过，此物耐旱，与“还魂草”同属，丢沙漠几十载，一旦遇水，即蓬勃出一团生机，堪称生命奇迹。
　　 捡地衣的都是妇孺，大男人一般不屑为之。捡者手挽竹篮，翘着屁股，鬼子查地雷似的，俯首徐徐而行，看到了，即黄继光样扑过去。偶有两人同见的，因为多此物，易地即有，一般不会抢，笑而承让，颇有魏晋遗风。极肥美的，也有一起分享的，拨开枯草，撮而捡之。而此物最喜生长处，是有牛羊粪之地，常呈蓬勃之态，如遗落的一团花编，尽情缱绻着生命韵致，无艳无华，安静若素，自顾自美丽。
　　 我有个小表妹，在鲁地长大，暑期来老家小住，最喜欢捡地衣。有一次，大早捡回一篮，嚷嚷着捡了大地衣回来，让我前去欣赏战果，我跑去一看，差点晕倒，那是什么地衣？装了一篮子干牛粪回来，我要扔，小丫头死活不肯，拿着条竹梢，要揍我。
　　 捡回来的地衣，还不可食用，须认真处理。地衣一身皱褶里，不仅粘着沙粒草屑，还有飞虫蚯蚓，倘不注意，留下了沙泥，牙齿就要遭殃，剩余了活虫，隔夜饭吐净。清洗时下手要轻，此物娇滴滴，豆腐似的，张飞样人物，最好离它远点，非得操作，保险成乱麻一团，不可收拾。而行家，是将地衣泡水里，撇去水面枯草，用手指，一朵朵捯饬，如此复洗四五次，成矣。干净后的地衣，脱胎换骨，如时髦女子新烫的发，蓬松软顺，油光发亮。
　　 地衣的食法颇多，常用的，无非凉拌、炒食、煮羹。
　　 地衣用来凉拌，佳肴难得，可谓一绝。做法却不复杂。地衣入沸水，略略一焯，稍熟即可捞起，沥干水后，入盐、葱、麻油同拌即成。拌地衣最好用麻油，花生油亦可，用猪油，应该是权宜之计。用麻油拌出的地衣，入口爽脆，口感嫩滑，柔中有筋，鲜中透出甜，实是佐酒妙物。地衣还有解荤功效，如肉食过多，腹胀甸甸，吃一碟凉拌地衣，即可消滞解秽，浑身轻松起来。
　　 炒食是家常菜，一般用韭菜来配，片点腊肉及辣椒，用来下饭，最好。我小时候，母亲的做法是霉干菜来炒，猪油要大，因地衣本性寡淡，油少，即味同嚼蜡。可惜其时家贫，能入大油的次数有限，只有杀猪及逢年过节，才会奢侈，平常炒食，放的油，还不如鞋面布打的浆多，如此空城计唱唱，其味自然不堪。现今小孩不明就里，还羡慕我等食有绿色，安知没有调味品，就是鱼翅，吃起来不就粉丝模样，可能还不如粉丝。
　　 地衣煮羹，是越地风格。羹者近似汤，不过比汤浓，内容比较丰富，不似汤者身家清白。我素厌喝汤，也奇怪粤人饭前必喝一碗。但喝羹，倒可接受，毕竟有物入口。用地衣做的羹，我喝过不少。做法其实也简单，用瓦罐入排骨来煲，出味后入地衣，塌苦菜，三沸后即可上桌。地衣的口感，很是特殊，滑而脆，有猪耳风格，却比猪耳嫩爽，咬去“咯吱咯吱”响，老鼠啮木似的，稍不留神，口中即空，摸摸肚子，已然中落，且齿颊生香，滋味独特。羹之鲜美呢--不提也罢。
　　 我吃地衣最多一次，是在高二，与同学去勾嵊山远足。行前约定，由王同学负责购粽子带去。到目的地后，肚子唱戏，一行人团团围坐，静等食物来兮。王同学拆包，摸一个丢过来，我海狮样窜起来，凌空接了，定睛一看，笑容如豆浆结皮，硬在脸上。这哪里是粽子？竟是一截青岗木炭。众人大惊，翻包控物于地，“噼里啪啦”掉下一堆木炭。王同学石佛样呆着，咧着大嘴，声带哭腔说:“早上走得急，误取了包。”众人面面相觑，如石狮子向火，立时酥了一半。
　　 但饭还得吃，安抚胃只能找食物。好在昨晚有雨，裸石上地衣旺生，累累若青螺，便建议煮来吃，幸好火柴、盐，瓷缸都带了，几人分头行动，不久，一杯热气腾腾的地衣汤，新鲜问世。
　　 这是我喝过的，滋味最好的地衣汤，不仅仅是肚子饿了。
　　 而最有意思是，母亲曾用地衣来做清明馃的馅，不过，滋味有点野，泥土味浓烈，并不好下口。也许，这才是食物本真味道，与人为包装过的，不可同语。印象中，母亲的地衣馅，一次而斩，不复有二。十数年后，去杭州办事，亦吃过一次地衣馅的饺子，与母亲所出，大同小异。奇怪的是，这次不排斥，还品出一些特别来。老板很得意告诉我，此乃他的发明，出此门，世界无觅。我听后暗暗一笑，心中为母亲创意，点了一个赞。
　　 我不吃地衣，已十几年，偶尔想起，也是想想而已，并不欲一饱口腹。今儿为写此小文，很想市来炒食，为旧梦重温，孰料竟成了奢望，问之市场档主，答曰:“不卖此物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