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老成孩子，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电话里朝我吼，我总是沉默，语气委婉。我说，爸，您别老发火，等我忙过这一阵子，来看你，给你买好吃的，买新衣裳。他说，看什么看，我不就一个糟老头！自己有手有脚的，想吃的想穿的都能自理。触着遥远的空气，我似乎看到父亲嘟起的嘴和涨着怒气的脸。
　　 那次回家，恰逢将要启程回美的五爷探家，众亲戚的簇拥下，我顺便在四爷家热热闹闹逗留了半日，然后回家。夕阳西斜，橘红的余晖涂满山头，洒向亲切的村庄，我那熟悉的小土屋静沐在璀璨之中。我推开红漆双扇铁门，喊了声爸——没有声息，四周静得出奇。我将行李放在北屋的台阶上，推门进去，父亲手里费劲地捏着饺子，朝我轻微地瞟了一眼，没有吭声，但却心不在焉。怎么这么迟了？都等你大半天了！父亲数落我的时候嘴角挂着笑意。我说明迟来的原因，他简单噢了一声，没再追问。我嘴里的四爷五爷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知道他在吃醋，暗怪自己是继父！我从包里取出药膏，奉到父亲眼前：爸，孝敬您的，云南白药，胳膊腿子疼了就贴上。他朝我手里的药膏瞥了一眼，说，都是哄人的鬼，我这关节都是苦坏的，神丹妙药都不起作用。这关节啊，死了，埋在地里就不疼了——父亲佝偻着腰放下捏好的饺子，他的手像干枯的老树，老茧粗厚，指关节僵硬。我低下头，眼里泛着泪花，很害怕他说起“死”，很恐怖的死……
　　 父亲戒烟了，戒得茶饭不思，戒得寝食难安。上了年纪的人强行戒烟会适得其返，通常是烟没戒得掉身体就已经垮掉了。我不主张戒烟，抽就抽吧，都快六十的人了，不抽烟还能有啥事儿干！再说母亲在城里帮我们带孩子，父亲经常空巢，孤单心烦，唯有烟能解闷儿。可母亲的态度很坚决，戒！一定戒！强行戒！她说她跟着父亲吸了差不多快三十年的二手烟，心儿肺儿都给折腾出毛病来，不戒还了得！对于父亲的抽烟，老公一直颇有微词，他嫌钱花，经常在我接济家用的节骨眼上愁眉苦脸，说我出手阔绰，惯坏了父亲的烟瘾！我也很为难，二比一的反对率，一边是“火焰”，一边是“海水”，该倾向哪边？
　　 出乎我的意料，父亲自报奋勇，立志戒烟，并且以成功告终！
　　 我边往嘴里塞饺子，边嬉皮笑脸地问父亲：爸，戒烟难受不？他笑笑，不置可否。且说饺子，盛得早了，皮儿夹生，咬进嘴里黏牙。皮儿生不打紧，要命的是馅儿，萝卜菜里混了猪油渣子，又被厚汪汪一层猪油淹了。小咬一口，只听“刷啦”一下，一股憋着劲儿的油柱飞溅，以抛物线的形式下落，一半洒在地上，一半落在红通通的炉盖上，被旺火烤得滋滋响。我冲着父亲咧嘴，鼓着腮帮子拼命吞咽，只吃了两个饺子，再没勇气搛起第三个。吃吧吃吧，这孩子——父亲一个劲儿地劝我，以至于我不好意思回绝，本来饺子是他对我专门的照顾，特殊的接风，我怎么好意思再说饺子的不是呢？父亲从我酸涩的眼神里看出些许端倪，埋下头嚼了口碗里的饺子，然后皱起眉头。算了，算了，别吃了，太油！他扬扬手，将我眼前的碗抽走，汤汤水水全倒进锅里，盖好锅盖。想吃什么，咱们再做，这饺子就让给牛吃了。父亲笑着说。好啊，老牛刚生了犊子，需要营养，这油水刚好，就馈赠给它吧！我打趣道。趁着我话语的热茬儿，父亲一下来了劲，三两下将饺子连汤倒进牛食桶，兑了凉水，这才拎着桶，雄赴赴挺进牛圈……
　　 夜，静得如水，黑得无心。我进了厨房兀自鼓捣起“第二餐”来，父亲闲不住，跑过来给我打下手。遥远乡村的晚餐，食材中少了新鲜的蔬菜，只有箩筐里微笑的土豆，亲切地瓷实。父亲帮我削了皮，我挥起菜刀，大剁特剁，没多时，精光溜圆的土豆变成了均匀的细丝。父亲没有为我精湛的刀功点赞，只有抿着嘴微笑，算是莫大的鼓励！我往灶膛里塞了干柴，准备点火，却被父亲拦住了：火炉上炒吧，厨房好久没点烟火，太冷，油烟大，弄脏你的衣服。我听了父亲的话，没再折腾，将切好的蒜瓣葱丝放在盘里。我背着身问：爸，醋在哪里？父亲没有吱声，我转身，顿时惊呆了！小锅里僵着好大一坨猪油，父亲还在往里拼命地倒清油，他看到我盘里的蒜瓣葱丝，便兀自端过起，“哗”一下撂进锅里，之后又找来两枚干红干红的小尖椒，团在手心捏吧捏吧，洒在锅里，紧接着找来调料盒，将盐、花椒、姜粉、味精一样不落地放进去……
　　 我的嗓子烟烟的，想哭却不敢哭。没有我和母亲照顾的日子，父亲将自己“空巢”得如此简单！一个人的孤单，一个人的辛酸，他啥时候向我这个女儿倾诉过？我一直抱怨老人家的脾气，却没有时间检讨自己的行为。我总借口自己很忙，疏于照顾远在家乡的至亲，总以为给足了他零花钱，是莫大的孝顺。现在看来，远远不够，真的远远不够——是义务的缺失，是良心的悖离！
　　 父亲孩子一样乐呵着，仿佛为自己的“杰作”叫好，他催促我说：还愣着干么，赶紧炒菜，油热了，整个儿倒进去，省时又省事。平日里忙农活，我就这么将就着吃，吃吧吃吧，反正吃进肚里迟早得混……我在心里反驳，行动上支持，酸酸地支持。你想想啊，这种一锅子炒，肯定没有醋溜土豆丝的味儿，程序乱了，结果就不一样。
　　 临睡前，父亲给我烧了热炕，隔灭炉里的碳火，半开了窗，告诫我一定要注意煤烟，最后为我拎来尿盆，放在离炕头较近的地方（他还当我是孩子），这才出门，去了另一间屋子。透过屋里的有限的亮光，我看到父亲佝偻的背影一跛一颠划过屋檐，循入茫茫夜色。脉脉的感动加上炕火的温热，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想，年龄是个无奈的东西，岁月带给父亲性格的温柔，有如逃不掉的母爱。之前电话里的脾气，并非出自父亲的本意，那是他对我的爱、放心和信任，也是他情感的释放和对孤单的抗议！父亲不会无理取闹，他的喜怒哀乐，越来越像孩子一样任性。
　　 我明白了生命的真谛，感觉到了亲情的完整，懂得了哺育与反哺的道理，我很想对父亲说：等您再老些，老成孩子的时候，我还会像您曾经疼我那样疼您，包容我那样包容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