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十婆(小说)
十婆,娘家是哪?全村子的人都不知道。只是她大半辈子都操一口带着河南口音的陕西话。
每每有人问她,她都是憨厚地一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那句不是答案的答案:“俺三岁多就到了咱村,是俺娘带我来的,把俺放到王三窑窑门口那个大碾盘上,就再没回来,俺就是靖陵村人么!”重复了这句话的她,就又低着头忙自己手里的针线活儿去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十婆哪一天不忙活。初秋,菜子刚一起苗,她就下地了,一天三晌地在地里圪蹴着,一行挨着一行地往过拔着那稠得挤成一堆儿的小苗苗,等到饭时都过了,有时候才看见她满手油菜汁儿的,在衣襟里裹着一捧绿菜叶儿下地回来了;冬天即使刮着吼吼的刺骨的西北风的时候,也总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你瞧,又在她家梨树园子搂叶子咧,一大背篓一大背篓地往回背,门边的大场上,早已堆起了一座山;等刚一过完年,立春没几天,天气开始正式回暖的时候,她背着喷雾器,拉着架子车,架子车拉着水,又去给菜子打药了;到了三夏大忙天了,地里割麦子,场里晒麦,扬场,归仓,几乎样样活儿她都拿得起,忙完了外头,一天三顿饭不用说也是她的,几乎每天你都能看到她换的吃食花样,今天面皮儿,明天打搅团,后天又是摊煎饼……
十爷是个文人,基本上家里的活计都不在行,啥都不操心,里里外外都靠着十婆经管着。可是从来没有听十婆说过一次埋怨,也从来没见过她老俩口红过脸吵过架。只有一次吧,我去她家借架子车,正好他们在吃饭,可能是俩孙子打架了,十爷就把大孙子收拾了几句,那娃娃只一个劲儿地哇哇直哭,十婆把娃一抱,饭都不吃了,就坐在大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地掉眼泪。
十婆有两个儿,老大叫建文,老二叫建武,建文叔在县城附近办了个獭兔养殖厂,建武叔一直在外地打工。他们平时都很忙,建文叔整天不是忙着跑销路,就是忙着参加科技培训,建武叔一年也就回来三两次。家里平时就十婆十爷跟俩孙子。
就在去年夏天,十婆家出了一件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大事!
那是刚过了芒种,开始三夏大忙的时候,眼看着家家户户都开始了大收割,可偏偏建文叔的兔场发了一场瘟疫,差不多几百只兔子好像被下了药一样,一个个都不进食了,找了县上农艺站老兽医,请了咸阳市的几个专家,还特地跑了一趟西北农林大学请来了两个教授,都没有任何方子治一场瘟疫,急得建文叔整天地抱着头,把两条眉毛都拧成了一疙瘩。原先在养殖场还有个锅灶自己做饭吃,可现在是每天早上十婆给十爷跟俩孙子做好饭,又给建文叔把饭坐公交车送到城边上的养殖场里。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忙着光场、准备收麦的镰刀,木锨一类的农具。偏偏镇子又成立个了文化站,说是要为县上六月份的农民艺术节选节目,十爷被拉去当了副站长,倒是一天忙得不亦乐乎,家里的活儿本来他就不太上心,现在有了这么个好差事,他更是三天两头往镇子上跑。
过了几天,她家的麦子黄了,幸好只有三亩多,以十婆的能干,每天一个人顶着个大红湿手巾,加班加点地带着锅盔馍,带着一大罐头瓶子茶水,就着半截子大葱或者是咸菜疙瘩,三天多功夫,三亩多像列阵士兵一样的麦子,在她麻利地手脚下,全部撂倒了!
可是让她最熬煎的就是,咱把这满地的“俘虏”折腾回自家场里呀!建文叔今天西安明天宝鸡地跑着找专家给兔看病,十爷几乎是饭碗一撂,问都不问地就骑上他那二八圈的“老伙计”去忙文化站了。
唉!这可咋办呀!
家家户户都在地里抢手,眼看着这两天天阴沉沉地,再不赶紧从地里把麦子拉回来就麻烦了啊!
那天天刚麻麻黑,只听德兴爷在村子大喊大叫“出事了出事了,老十家架子车翻了,把人压在楞坎底下了!”
大伙儿纷纷撂下饭碗都朝地里跑,那三米多高的楞坎上,散落着几捆子麦,有的都散开了,有的还结结实实得捆在一起,赶紧有几个大人就下到楞坎底下把堆在翻了的架子车上的麦捆子拨剌开,是十婆!是她!她被一架子车的麦捆子压在了下面!慌乱中的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架子车下面拖了出来。
“车子来球给翻了,把我跌下来咧!”十婆微弱地躺在康娃叔怀里。
“老十家,赶紧叫娃送你去卫生院!”德兴爷在旁边一边拍打着十婆裤腿上的人土一边说道。
“好着哩,俺没事,就是车子给翻球咧!”十婆挤出一丝平日里的笑容说。
大家一看人还清醒,身体上下也没见有伤有血,也都没咋注意,就背着赶紧往回走。伴着一声声轰隆隆的闷雷,大白雨涮涮涮地下开了……
那天晚上,因为下雨,十爷从镇子上也没得回来,家里就俩孙子和躺在炕上的十婆。
康娃叔跟十婆是隔壁,慧莲婶儿给十婆端了一大老碗热搅团,十婆连馍都没吃,一口一口吸溜着趴在炕沿吃完了那一大碗。
后来听康娃叔说,那晚上他给建文叔打电话说十婆被架子车压了的时候,建文叔正在赶往北京的火车上,一听他妈能吃饭也没啥伤,只说过两天就回来了就挂了电话。给建武叔打电话,建武叔也是啥都没说,只说最近刚换了个单位忙得顾不上回来也就把电话给挂了。
当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十婆家的大哭声一下子惊动周围还在梦里的人们!十婆殁了!
当人们一个个赶到十婆家的时候,俩孙子正眼泪鼻涕地趴在他婆身上哭得厉害。慧莲婶是听见俩娃哭就赶紧赶过去的。据她说,她到的时候,十婆还没咽气,直一个劲地用手抓着她的胳膊直喊她头里面疼。没一会儿那只指甲盖满是泥巴的手就撒开了,十婆就这么殁了!
后来的后来,也就是下葬的前一天晚上祭灵献饭的时候,当德兴爷代表全村人给十婆把那一对足足有一百斤的大蜡点上的时候,人们似乎才突然想起了十婆无数遍说过的她不知道她娘家在哪里那句话来,德兴爷抹了抹皱纹纵横的脸,沙哑着嗓子说:“老十家,你就安心地走吧,这一对长明灯是咱全村一百零三户一起给你凑下的,咱靖陵村是你老十家的婆家人,更是你老十家永远的娘家人!”
在场的无论老少,“扑踏”一声,一下子全都跪倒了!
低沉的唢呐声笼罩了这漆黑的夜晚,响彻了整个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