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湄”，是水与草之交近水近岸非水非岸的一抹地带。《诗经》里曰：“蒹葭萋萋，白露未。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有一条江，从大瑶山奔腾而来，缓缓流经广西的一座城池，江流便以“湄”字为名。 一个“湄”字，因了诗经的句子，总予人以极端温柔妩媚的感觉。如果把湄江比作那位含情脉脉的伊人，那么她始终依偎着的这座城池就如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 对！那确是一座具有英雄气质的城池，它历经了百年的岁月沧桑，战火的洗礼。
　　 “永安州，是太平天国的封王建制地，就是现在的广西蒙山县。”中学时代，历史老师带着一口浓重的乡音曾在课堂上如是说。“老师，太平军冲锋陷阵是不是会集体高喊‘丢那妈，顶硬上，几大就几大’？”坐在后排的一个金庸迷男生忽地如此发问，全班顿时哄堂大笑。但凡迷恋金庸武侠小说的人都知道，金庸的《袁崇焕评传》里提到明末大将袁崇焕部队与努尔哈赤的后金军队对垒时将士鼓舞士气的口头禅就是这句。“丢那妈，顶硬上”是什么？那是粤语里的一句粗口，也有不顾一切全力以赴的意思。“太平军可能也喊‘丢那妈’不出奇啊，反正都是广西出身的人马，我们考试前也可以喊一句鼓舞士气。“哈哈哈”有人附和，引发又一阵哄笑！老师连忙厉声制止课堂乱局：“安静！乱弹琴！历史是拿来开玩笑的吗？好好读，争取期考及格。”
　　 那时，为了考试及格才去背枯燥的历史，于是知道，蒙山县，古称“永安州”，位于广西东部。 明成化十三年（1477年) 设州，命名“永安”，取其永远太平安定之意。1842年，大清军队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成为英国侵略者的手下败将，十分窝囊地割地求和。1851年的仲秋时节，由于官员腐败，天灾连连，民不聊生，一支反清义军又从广西金田突起，势如摧枯拉朽，迅速攻占了永安州，并在此封王建制，号“太平天国”，驻留半年养精蓄锐后继续挥师北上，大有取代爱新觉罗家族的统治地位之意。爱新觉罗氏的皇子黄孙们在紫禁城里闻讯，一时被吓坏了，赶紧召集军机大臣商议重兵围剿。十四年后，已内讧分裂的太平天国虽在洋人和清政府的夹攻下以失败告终，却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封建王朝帝制的灭亡，间接推动了中国社会民主化的进程。
　　 哄笑声犹在耳边，学堂时光却已匆匆流逝，三十年后，我于永安州古城墙头临风而立的那一刹，这座古老的城池以及太平天国的形象才从历史书依稀的认知中走出来，由模糊到清晰。
　　
　　 （一）古城墙内外
　　 永安新街，不乏衣着时尚的美女俊男穿梭其中。在逐渐攀高的现代建筑物包围圈里，带着“道光”印记的一道青灰色古城墙却如佛法里高深的结界，坚决把汹汹的现代化侵蚀气势挡在了墙外，捍卫着墙内古老的永安州州衙。 永安州有些观念似乎是不屑与时俱进的，比如它并不向国内绝大多数风景名胜地的疯狂收费看齐，太平天国封王旧地---一个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历史文物遗迹保留得相当完好，参观一律是不收费的。给慕名而来的游客一个充满了人情味的大大惊喜。
　　 许多年过去，古州衙大院内一切安好，石块地板的缝隙里，经过修剪的小草又蠢蠢冒出了一点青刺，红墙黄瓦建于清顺治年间的武庙依旧威严立于院子靠后方，庙前一片开阔地带， 武庙前，有一口处决贪腐州官的眢井坑。
　　 “估计贪官们看下去会心寒的。”同伴笑着说。院右侧是纪事碑廊连接着几间文物陈列馆，院左侧竖起了几支旗杆，一面面倒三角炫黄色旌旗正迎风猎猎，颇有古代校场点兵的气势，天王洪秀全，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昔日掀起那场浩浩荡荡历史风云的首领人物已定格成旌旗底下一座座腰佩刀剑威武屹立的石雕像，或抱拳致意，或执卷研兵，或举臂宣誓，或指挥冲锋……
　　 早上温暖的阳光洒下来，院内，一棵高大的玉兰古树尽情伸展开臂膀，恣意吸收着土地阳光赐予的养分。不知不觉，四百多年的时光已从它身边溜过哟，这些年，它也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宦海浮沉之人。曾记那一天，太平军的马蹄声“哒哒”而来，众将昂首阔步进驻了州衙，义军开粮仓赈灾民，大快人心。洪秀全意气风发，就站立在它身旁，颁布了天国的诏令，威风凛凛的诸王排位，然后制订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制度。半年多的时间，它见证了这个政权一系列安民新政策的实施，尤其男女平等的主张更开了历史先河，太平军艰苦作战，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清王朝的围剿和经济封锁。玉兰树不会忘记，1852年4月5日，它又目送这支义军突破重围挥师北上……
　　 此一别，永诀矣！ 想必奇男子——翼王石达开在大渡河遭遇湘军围困，被擒就义时，一定会有那么一瞬怀念起永安州来，想当初永安建制，上下同心。永安州，是太平军辉煌的起点，那里有值得骄傲的记忆呐！
　　 玉兰古树如今并不算孤单，陪伴那几间文物馆子，里面有悲壮魂归的太平军将士们使用过的古炮，抬枪，手枪，藤盾，关刀，长剑，缨枪，铁叉。连同太平天国时期的残破地契，玉玺仿品，清朝官员的朝珠，顶戴花翎，令人望而三叹的八旗贵族子弟的鸦片烟枪，屈辱的《南京条约》复印件，都静静栖息于此。我的目光透过展示柜那一层隔离的玻璃，睹物凝思，如见昨日谈判桌上英国使节璞鼎查的得意和清廷大臣伊里布的落寞，如闻农民军一阵阵反抗压逼剥削的起义呼声，厮杀声隔空传来。感怀百年匆匆 啊！在中国历史上，历朝的革命运动几乎都打着类似“均贫富等贵贱”的理想主义口号，但现实相去甚远，太平天国也不例外，理想的社会并没有出现，战争却先给人们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据悉，天平天国运动期间，猛烈的炮火中，横冲直撞的铁蹄下，两军对垒攻城略池所到之处，疯狂的滥杀致使国民人口的锐减要甚于二战时期，战争是多么的残酷。于平民百姓而言，远离战争，有一个和平安定的生存环境似乎更为实际。看吧，往日明晃晃的刀口，锐利无比的叉尖，都钝了。曾骄傲吐烟的枪口，炮口皆哑然失色，它们身体表面隆起的一层参差浮锈，非常难看。那是一个民族自残后滴血伤口的结痂么，何尝不是？
　　
　　 （二）鳌山宝塔
　　 鳌究竟是什么样子？移步永安州东南角的鳌山时，我问了旅游同伴这个问题，结果五个人都摇摇头，茫然不知。纷纷拿手机百度，原来，传说中的鳌是龙头龟背麒麟尾的合体鱼龙，昔日女娲炼石补天，断鳌足以立四极，由此可见鳌的不凡。
　　 鳌山，顾名思义乃山状如鳌而得名。登上鳌山最高处，只见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文笔塔耸立于“鳌头”之上，那宝塔形如文笔，塔分五层，呈六角形，青砖塔身饰以绿色琉璃瓦檐，原色木门尽显古朴之风。好一个独占鳌头！听说那是文魁星的光芒垂顾之地呢，兴之所致，也绕塔身转上三圈，也不管有没有沾到一点文思灵光。永安是英雄才人辈出的地方，原解放军后勤学院院长陈漫远，朱自清曾亲自撰文悼念的3.18惨案烈士，清华大学学生——韦杰三，著名的新派武侠小说开山鼻祖——梁羽生先生都是蒙山人，1987年2月，羽生先生回故乡一行，再会曾相伴年少时的宝塔，回首往事，心绪万千，提笔撰一联，今镶在塔门两边，联曰“文光映日，到最高处开扩心胸，看乡邦又翻新页；笔势凌云，是真才人自有眼界，望来者更胜前贤。”
　　 永安虽是个小县，但每天慕名前来观光的游客不少，刚才还在文物馆里碰见过的面孔，转眼又在此相遇。有热情的像熟人般打招呼。
　　 “你们也来啦？”
　　 “是啊，是啊，让孩子也来沾沾文魁星的光。”
　　 “绕宝塔三圈，将来能考状元哦。”
　　 “呵呵，好的好的，承你贵言。”其实，谁都明白，绕塔三圈沾文魁星光能考状元然后出人头地只不过是一种美好的祈愿罢了，真正成功的人生当然要靠自身的不懈努力。羽生先生少年时刻苦用功学习，青年时遭遇抗战期也没有荒废学业，几经磨练，中年才达到文学创作巅峰。而天王洪秀全本来资质平平，屡试不第，聚众起义定都南京后，作为首领竟也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耽于享乐不思治理进取，个人以及革命的失败是必然的了。
　　
　　 （三）古炮的温度
　　 西炮台位于县城的制高点——城西铜冠岭，当年由西王萧朝贵镇守，与县城的东，南，北三角的炮台一起形成四面防御，炮口虎视着北上的几条主要通道，是太平军保卫永安革命根据地及反清军围剿的军事要地。
　　 满岭的青松翠柏，散发出一股肃穆的气息。即便是仲秋了，但南国下午的艳阳，依然是炙热的。岭顶的炮台上，两门体积庞大的古炮正向天沉默。无缘听见更无法想像它昔日怒吼不平的分贝有多高。古炮从来不缺拥抱它并与之合影的游客，因而炮身比文物馆里的残炮要光滑得多。只是，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谁能体会它的孤寂与忧伤。于它而言，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的年代终究是过去了，它更像一个垂暮的老人，试图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那些远去的沉重的人和事。
　　 我走向前去抚摸古炮的身体，炮管是暖的，仿若摸到了战争的余温，直教人心潮起伏。 它的许多“同伴”可能都投奔熔炉轮回重生了吧，下一辈子为锄，为犁，为农具的一个配件，与田园相伴，造福人类，该是它们一个极好的归处。
　　
　　 （四）天书的召唤，永安的等待
　　 苏东坡昔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之咏，我若不辞长作永安人，不为荔枝，只为赏不够它古朴，俊逸，归真的明山秀水浮岚暖翠。当一缕夕照与城东的天书峡谷顶峰缠绵之时，我们已背着露营帐篷探进了峡谷，继续探寻古永安州另一处充满传奇色彩的胜景——八部天书。天书峡谷古名“玉梦冲”，全长约十公里。内里崖壁雄立，草木的清新气息弥漫了整个山谷，沁人心脾。随蜿蜒山道前行，一路可见大小瀑布飞珠溅玉，深潭幽碧，浅溪清澈见底，许多山石布满谷中，或立或卧，形状仿物仿人，栩栩如生，置身其中如入神话世界。峡谷纵深更有一处奇石，足立水中，往上直攀崖壁藤树，奇石棱角层次分明，浑似八部厚厚的书籍垒叠而起。传说当年众仙在此玩乐，玉皇大帝小憩时读书，返回天庭时一时健忘，天书遗落于谷中，那八部记载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策的天书吸日月精华化为灵石，从此独遇有缘人才开启。又传说天王洪秀全曾探此谷，有幸一览其中七部，但非常遗憾地忽略了最后一部关于治国安民良谋的内容，结果功亏一篑。
　　 一自洪秀全后，八部天书到底会为谁再度开启？透过那一抹隔世的硝烟，古永安州，今天的广西蒙山县正伫立温柔湄江边，也许，痴痴等你……
　　 201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