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两个字，稳稳地端在那，在秋的河岸边临风而立，像一个步入中年的儒雅男士，给人一种踏实、可靠的感觉。
　　 梧桐叶开始零星地飘落了，落成秋的封面。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早晚明显有了凉意。秋老虎卯足了劲，也只能在中午释放一阵余热。而那热，终究已经没了底蕴，风过处便散了。
　　 晚上散步，裸露的双臂直接触摸到了初秋的薄凉。迎面缓缓走过来一对老夫妇，华发苍颜，神态安详。一条宠物犬在他们前面跑一截路，停下，回头等候；再跑一截路，又停下，回头等候。擦肩而过时，听见老妻轻叹一句：
　　 “天真凉了呢！”
　　 “天凉好个秋啊——”
　　 老夫应和，尾音拉得很长，像京剧里的老生在唱拖腔。许是意犹未尽，还想表达丰富些，一时又酝酿不出，便只有感叹的份。
　　 走出很远了，忍不住回头再看：犬，依旧跑跑停停；老夫妻，依旧缓缓而行。街灯给这一切罩上饱满的橘色光线，连行道树也被染成橘黄，全然没有了秋日的颓废。这是一幅人生夕阳里多么温馨而又安详的晚景图！想想人这一生，若能和相爱的人，如此相依相伴，从青青年少，到苍苍暮年，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处暑过后，暑威已是强弩之末。夜行时路过一块荒地。没有人为阻扰的地方，总会有草木生长，这是自然的法则。春夏里的白天经过，从车窗户望出去，野草旺盛恣意，满眼青葱，很有些排场。待几场秋风掠过，草们立刻兜不住了，齐刷刷地开始褪色。细弱的芦杆梢头，飘起灰白的荻花，稀稀疏疏的，像瘦弱不堪的老汉的唇上那几绺花白的胡须。偶尔还能看见萤火虫，拖着星星点点的光，在草丛里飞起飞落。陈年往事陡然从口袋里翻出来，甚至那旧时月光也一道给带出来了，洒了一地：半亩小荷塘，一池芙蓉开。青蛙或浮在水面，或蹲在荷兜里，“呱咕、呱咕、呱呱咕”，听取蛙声一片。长辈们难得空闲，聚在星光下，絮絮叨叨，稻花香里说丰年。我和小伙伴们，嘻嘻哈哈，挥着蒲草扇，踩着蛋青似的月光，在草丛里扑追流萤。扇底，是仓皇旋舞的流星，和沁人心脾的稻香，忽浓忽淡。
　　 唐人杜牧有诗《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很喜欢这首诗的典雅和精致，不过每次读，都觉得字里透着后宫香艳的脂粉气，少了平民的亲和与泥土的质朴。想象，秋夜，玉指生凉。白蜡烛发出惨淡的光，照着幽暗死寂的后宫。白月光打湿了鸳鸯戏水的屏风。一位宫女孤孤单单地坐在寒凉的天阶上，遥望着牛郎织女星，眼底是大片触手可及的空洞和荒芜。待我君临天下，许你花前月下；待我名满华夏，许你放歌纵马。这些曾经的旦旦誓约，已被时光的河流冲刷得渐渐轻薄，直至，无。夜夜伶仃，等待枯萎了红颜。还能有宠幸的哪一天吗？姑且做做小游戏吧，那夏天取凉的团扇，现在只能用来打打流萤了。有一下没一下地，似乎这样，便可以一点一点驱赶逼向自己的孤冷与寂寞。比较而言，我更喜欢在凡尘，纵着孩子气，不懂矜持，没有世俗的牵绊和功利之心，单纯随意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哪怕没有一点实在的意义。这样的热爱，似乎更能接近事物的源头和内核。
　　 进入白露，早晚便有露水了。晚上空闲，最喜欢到楼下人家的小院子里，去欣赏那些花花草草。那些昔日里风情的蔷薇、牡丹、金银花，翻越季节的山峦，都隐到了岁月的背后。彼时，夜来香顶着夜露开得正盛。记起夏日的黄昏，她那玫红的花朵隐在枝叶里，像藏在袖子里的小红喇叭，怯怯地吹出一点声响，转瞬又淹没在周遭浩瀚的绿色里，难成主角。也或是，每种花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吧，此时，她是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开放了。这时的花和叶，各得半分天下，甚至那叶子，已经心甘情愿俯身在做花的陪衬了。这样的花前流连，就像某个傍晚，随意走进了江南某个古镇的绸缎店。店外，杨柳一样细的深巷里，秋雨缠绵，天光幽暗。店内却温煦敞亮，一匹匹绸缎，如春夏的田野，草木蓊郁，花团锦簇。也有的夜来香，花落子成，在暗绿的叶根下，包着黑珍珠般的种子。这是一朵花在自己的枝上留下的一颗舍利，那朵花的魂魄自此便可以安息了吧？
　　 秋分，应该是秋天里最重要的节气了。秋分秋分，昼夜平分。秋分像一道咒符，一过秋分，黑夜立刻乖乖地变长了。
　　 傍晚，背对着落地窗坐在办公室里。偶尔的一回头，心下一惊，这才五点多钟啊，幕色都已经落下来了。仿佛大戏谢幕，演员和锣鼓兵器退场，黑色的帷幔迅速拉上。下班时分，街灯明晃晃的，一路绵延，整个城市明亮如白昼。这是夜的白昼。褐色的马路，呈现出平坦而亲和的舒适感，车水马龙流动成灯的彩练，或笔直，或蜿蜒。林立的住宅楼里，流泻出万家灯火。写字楼下的风景树，随着楼顶霓虹的闪换红、蓝、绿交替纷呈，像童话故事里的魔幻宫殿。酒肆、茶楼、美容店、洗车行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一家雪域藏品风俗店里，正循环播放着由仓央嘉措情诗谱成的歌曲……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熬煎……歌声似梵音，穿透心里的重重壁垒，直接抵达三百年前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仓央嘉措，这个万人景仰的活佛，即使端坐莲花，即使一身袈裟，始终未能把相思放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圣僧也未能免俗。此刻，似乎无须守候在某个荒凉的古渡，或是日落的菩提树下。也许就在前面的灯火阑珊处，我就会与走下圣坛的凡夫俗子的那位仓央嘉措，在最浅的红尘里相遇，并且，心意相通。
　　 每天晚归路上，品味着多姿多彩的夜景，心里的暖流和感动澎湃汹涌——这，便是我的故乡，我的城。我在这里幸福地工作，安静地生活。相信，世界上再美丽的风景，都不及我故乡：高天的流云、山中的古藤、海上的明月、夜晚的灯火，还有，我回家的这段路。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这是曹丕《燕歌行》里的诗句。诗中描述的节气，应该是霜降了。
　　 每年这个时候，我经常会在单位的后院里流连。院子里有两颗柿子树。春天里，树上开着白花，很小极淡，之后，是极羞涩的青果，一副家底清贫的模样。如今，在浓密的绿叶里苦熬了几个月的黯淡和苦涩，终于守得云开。那些原本贫寒的柿子，已长得饱满结实，再经过寒霜的浸染，演变成了一个个橙红的果实，高调地悬挂在黝黑的枝干上，惊艳亮相，锦衣华美，雍容得体，生命至此有了苦尽后的奢华。
　　 这个时节，若是从枫树湾苍寒的石阶上一级一级走下来，整个人一下子就跌进了秋色里。“小枫一夜偷天酒，却情孤枕掩醉客。”漫山遍野的枫叶，饱食了阳光，像喝了酒的武松上得景阳冈来，气势豪迈。那醉红层层叠叠，遮天蔽日，目不暇接，在眼帘里泛滥成漫天的彩霞。一场透彻的秋雨过后，山涧里蓄满了秋水，清流石间过。水面上静卧着一片片红枫，镜头里看上去，像一块水灵灵的印染画布。不仅在枫树湾，在东经118°，北纬34°的中国沿海中部黄海之滨——我的家乡连云港，草木皆于醇厚的色调和疏朗遒劲的骨骼间，森森然有了英雄气。
　　 夜来，一弯镰月醒在天边，像美人清澈的眼眸。人也不寐。倚灯夜读时，常听见有“唧——唧——”的蟋蟀声，从楼下墙根处穿庭入户而来。那声音清亮、悠扬，沾染着秋的寒凉和湿润，仿佛一颗颗夜露，滚落在青石铺就的光滑路面上；又仿佛风过桂花落，覆盖一秋的夜枕。《诗经·七月》里曰：“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却原来，万物在形色和声貌上，从来都附着生命个体灵魂的沧桑与温度。比如这蟋蟀，就是这样一路婉转，吟唱着自己长长短短的句子，于幕后一步步走向台前，去抚摸烟火臣民的听觉的。
　　 节气本是没有感情的，却因附丽着流年，又因景物变幻不断给我们带来不同的生命感悟，使我们对它有了惦念和牵挂，有了一路同行的相惜和亲切感。如果能以简单的心境来看待这个复杂的世界，其实，世间的很多事情，都犹如节气，慢慢热，或渐渐冷，等到惊悟再回望来时路，已过了或一季、或一年、或一生……
　　 珠帘不卷袭寒凉，玉蝶翩翩舞秋梦。立冬，在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