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屋谍影
公元一九七四年四月初,南国早已是春意盎然了,而北方的晚上,还是充满了寒意。徐曼曼的心头,也和这季节一样,仿佛有一股冷嗖嗖的风,从上面吹过。
方才在大队部开会,研究批林批孔问题。会开到半道,有个叫赵二的社员进来汇报说,这个村里有特务,可能是从西伯利亚派遣过来的。徐曼曼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感受到这个季节的寒意的。
县里的领导为了培养年轻干部,把徐曼曼从东方红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位置上,借调到县革命委员会,准备把她提升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这次搞批林批孔运动,徐曼曼从县上带了几个人,组成工作组,到她所熟悉的东方红公社帮助开展运动。县里来的人和公社抽调的人,结合在一起,分成几个小组,分配到各个生产大队。公社革委会主任考虑到徐曼曼曾在岭后生产大队插过队,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就让她到岭后了,同时还有意地把何强派给她当搭档。
何强是东方红公社的一名干部,徐曼曼在这里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谈妥了对象,正当考虑结婚的时候,徐曼曼突然借调到上面去了。现在是各忙各的事儿,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公社主任怕这件喜事儿弄吹了,才特意安排她俩到一个生产大队,让他们继续联络和巩固感情。
其实,这一切都是多虑了。徐曼曼绝不是变了性的陈世美,虽然她在职务上可能比何强高上一级,但她还是深爱着何强的。昨天晚上,在大队部开了碰头会以后,何强送徐曼曼到她借住的老乡赵大娘的家里。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徐曼曼说:
“天挺凉的,你也回去休息吧。”
“这路咋这么短啊,我还有很多话没说完呢!”何强说。
“现在挺冷的,以后不是有的是机会吗?”徐曼曼说。
“怕冷好办,咱们到这屋里说。”何强说的“这屋”,是指赵大娘家的装柴草的门房。徐曼曼觉得这不太好,又不想让何强太扫兴,最后,在何强的坚持下,她也就半推半就了。可是,何强不只是想说说话,为了使婚姻保险起见,他特别想在徐曼曼的身上,打上自己的烙印。徐曼曼想拒绝,但又不敢高声,只得推说在这屋脱衣服太冷。
“哪儿来的这股冷风啊,真让人受不了!”徐曼曼小声说。
“当然是从西伯利亚来的。路还不近哪,我们得好好招待才是。”何强说。他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有热扑扑的胸膛,冰雪也会融化的,西伯利亚寒潮算个啥!”
两个年轻人这时候犹如干柴烈火,正像过去话本中常说的那样:“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只是他们没想到隔墙有耳。
东方红公社岭后生产大队,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因而各项工作都是走在前面的,群众的思想觉悟也很高。现在有人来报案,提到了西伯利亚,徐曼曼一听,心马上就凉到冰点。她以为昨晚上的事儿,有人听墙根,已经暴露无遗了。现在的所谓“报案”,只不过是变个法,把她的丑事宣扬一下而已。那个年代,基层干部的生活作风问题,是完全可以葬送一个人的政治生命的。
“你都听到什么了?”大队革委会主任问。
“昨天,我路过赵大娘家的门口,因为有急事,是一走一过,只听见门房屋里有人说是‘西伯利亚来的’,‘要好好招待’,别的倒没有听到什么。”
“你怎么才来汇报?”大队革委会主任问。
“我不知道什么是西伯利亚,今天顺便问了问别人,我才知道那是苏修的地盘。我觉得这里面可能有问题,从西伯利亚来的,肯定是苏修特务,我就赶忙来了。”赵二说。
“赵大娘家的柴屋里,怎么会有苏修特务呢?”徐曼曼听说赵二只听到那两句话,心里仿佛搬去了一块石头。“我对老贫农赵大娘一家是非常了解的,他们一家绝不会和苏修有什么瓜葛,更不能招待什么西伯利亚来的客人!”
“我看你这是虚报敌情,有意制造混乱,转移批林批孔的斗争大方向!”何强对赵二厉声喝道。
大队革委会主任是最能沉得住气的人,他一皱眉头,额头上挤出几条道道,心里头马上也就划出了几条道道。他说:
“赵二,你能积极向组织反应情况,这很好,说明你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至于这个情况是不是属实,我们还要调查研究。你先回去吧,你知道的情况先不要对外宣扬。”
“我看这个赵二有问题,应该审查他的动机。”赵二走了以后,何强说。
“劲儿可鼓而不可泄。”大队革委会主任说,“群众有积极性,我们要保护。提高警惕是对的,我们也应该有个布置,是不是?至于上面嘛,徐曼曼主任和何强同志知道了这个情况,就等于我们已经向上级汇报了。徐主任,你还有什么指示?”
徐曼曼想,这个主任真厉害,把责任推到我们这儿来了。论说,如果真的有敌情,是应该立即向上级报告的,否则出了问题,或者事后查起来,谁也负不了责任。可是,这件事简直就是一场闹剧,特别是牵扯到自己,怎么向上面汇报?她正在迟疑,大队革委会主任说:
“要不这样吧,让治保主任带着基干民兵,把重点户都监控起来,再加强重点地段的巡查,还要发动群众检举可疑的人和事,绝不能让任何一个内部的或者外来的敌人漏网。如果确实没有敌情,我们也不搭啥。徐主任,你看行不?”
“只是不能影响批林批孔的大方向。”徐曼曼迟疑地说。
“不会影响大方向的。”大队革委会主任说,“到总结的时候,我们可以这样说,通过批林批孔,群众觉悟空前高涨,都能够冲杀在反帝反修的第一线上。”
“我看,这件事还是不能大肆宣扬,因为,我们首先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敌人。”徐曼曼说,“如果有敌人,我们抓住了他,是成绩,抓不住呢,就是事故。可是,如果没有敌人,我们上哪儿抓去呀?最后不是让自己陷入被动吗?”
“徐主任指示得很有道理,对我很有启发。”大队革委会主任说,“我看这件事得内紧外松,治保主任带少数骨干,暗地里进行监督和排查,如果有特务呢,咱们就把他抓住,如果没有呢,咱们就悄悄地放下。咱们大张旗鼓地还是搞批林批孔。这样安排还行吗?”
徐曼曼和何强只好同意。可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农村里,有些话也是长了腿的,跑起来并不比城里的慢。散会后,何强送徐曼曼到赵大娘家大门口的时候,他们发现,有两个人影一晃就躲到树后去了。
“谁?”何强厉声喝问。
“是我们。”树后面走出了两个人。徐曼曼借着月光,认出了这两个人都是本村的社员。
“这么晚了,你们躲在这儿干什么?”徐曼曼问。
“我们要抓从西伯利亚来的特务。”一个外号叫光头的社员说。
“你们怎么知道有西伯利亚来的特务?”何强问。
“赵二不知道西伯利亚是怎么回事,来问我,是我帮他分析的。昨天,特务可能就躲藏在这个屋里。”光头指了指赵大娘的那间柴屋。
“看来你学问不浅啊,还知道西伯利亚!”何强说。
“有人布置你们来吗?”徐曼曼打断何强的话。
“没有。他没当上基干民兵,挺上火的,要抓一个苏修特务给领导看看。”光头指着另一个青年说。
他们在外面说话,早惊动了屋里的人。赵大娘的孙女小兰出来在外面听了一会儿,这时候接过话茬说:
“谁说我们这屋里有苏修特务?说话得有证据!我还说你妈炕头上躺着个美国大兵呢,行吗?”小兰虽然只有十六、七岁,说起话来却挺噎人。
“你这丫头咋这么说话呢,谁妈炕头上躺着个美国大兵了?”光头急了。
“我这是打比方。”小兰说。
“比方不能这么打啊!”光头说,“这话要是传到专政组耳朵里,那可是要命的事啊!”
“再说了,既然特务落在我们这儿了,那我们得有优先权吧?这抓特务立功受奖的好事,不相干的人,还是后边眯着去吧!”小兰的一张刀子嘴着实厉害。
徐曼曼说:
“好了,谁也不要说了!大家的积极性是好的,可是,任何活动都要有组织有领导地进行,你们私自行动,出了问题负得了责任吗?都回去吧,需要你们的时候,大队会安排的。”
虽然大队革委会主任关照过赵二,让他先不要对外宣扬,可是,半个村子里的人却都知道有苏修特务光顾本村的这件事。夜里,有的家长吓唬不睡觉的小孩子说:
“快睡觉吧,再说话看叫苏修特务听着把你逮走!”
“苏修特务啥样呀?”小孩子刨根问底。
“就像大马猴子,浑身都是毛,专抓夜里不睡觉的小孩子。”家长也没见过苏修特务啥样,当时偏僻的农村甚至连外国人都没有见过,可是,人们都把那个国家的人叫“老毛子”,看来说浑身长毛是不会错的。
夜里,这个村子里很多人都做了梦,尽管梦中的情节各有不同,但是,主题却只有一个,就是抓特务。很多人都成了英雄,受到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的表扬,当然这都是在睡梦中了。而且,地理知识普及的速度也是相当惊人的,这个山村一些过去不知道西伯利亚的人,现在也都知道了,虽然也有些人发音不够准确,把“西伯利亚”说成“细玻璃牙”,可是他们都知道那是苏修的地盘。于是有人就估计,仗马上就要开打了,要不干嘛先派奸细来呀?于是又有人就想,要是真打起来,一定得把孩子送到他姥姥家,那里是典型的穷乡僻壤,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外国侵略者去那里干啥,连个臭屁都闻不着。
赵大娘是一位很细心的老人家,她想,这里并没有什么可刺探的,没有军事基地,离铁道也挺远的,外国派特务到这里来,也许是冲着人来的。那么,冲着谁呢?徐曼曼是县里派来的大干部,说不定外国的大头目知道徐曼曼来了,就派人来对她搞暗害,要不的,那为啥特务非得猫在我们家的柴屋里呢。赵大娘很替徐曼曼担心,她每天都要到柴屋里去巡查几次,去的时候,手里还拿着一根烧火棍。
治保主任带着人一开始行动,就等于证实了大家的猜测。不久,附近十里八村的,有一些人就有所耳闻,知道岭后大队来了苏修特务。西伯利亚或者细玻璃牙的地理知识,同时也就普及到那些地方了。
一天,公社革委会主任打电话,让徐曼曼和何强回公社开会。他俩回来一看,这个会是公社主任召开的,就他们两个人参加,根本也算不上是开会。主任先请徐曼曼发言,介绍一下岭后大队批林批孔运动的开展情况,又请她谈一下对今后的工作意见。接着好像漫不经心似的,问到了苏修特务的事。徐曼曼先是一怔,心想消息传得好快呀!她定一定神,然后就把赵二讲的情况复述了一遍,说已经布置力量进行追查了,因为对这一消息的真实性还正在核实,所以没有和上面打招呼。
“你是在老贫农赵大娘家住吧?”主任问徐曼曼。
“是的。”徐曼曼回答。
“出事的那天,天气怎么样?”主任又问徐曼曼。
“我记得是挺冷的。”徐曼曼回答。
“这就对了,一定是西伯利亚寒潮来了。”主任说。
听了主任的话,徐曼曼又是一怔。
公社主任让徐曼曼先去休息,然后把何强留了下来。
“你小子行啊!告诉我,进展得怎么样?”主任问。
“方才徐曼曼不是介绍了吗?”何强说。
“你别跟我装糊涂。我问你的不是工作上的事,是你跟徐曼曼的事,有什么进展?”主任问。
“还那样,她并没有变心。”何强说。
“就这么简单?我看赵大娘家的柴屋里的特务,好像是你。你说,你们俩是不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了?我说的是实质性!”公社主任问的时候,特别强调“实质性”三个字。
“舅舅真是明察秋毫。”外甥何强笑嘻嘻地说。
“你以为念书的时候当过几天地理科代表,知道个西伯利亚,就了不起了,你能蒙山沟里的庄稼人,还能蒙了我?能惹事不能压事的东西。在人们面前,你不要和徐曼曼太近乎了,免得让人家看出破绽。”主任嘱咐说。
“知道了。”何强说。
“知道个屁!往柴禾垛上拉屎,还得我给你们揩屁股。”公社主任说。
“我小时候您就给我揩过屁股,至于徐曼曼的屁股,就不劳驾您当舅公公的给揩了。”何强说。
“嬉皮笑脸的,滚吧。”主任下了逐客令。
公社革委会主任工作起来雷厉风行,他马上在岭后大队召开了现场经验交流会,介绍了岭后大队的批林批孔经验,又特别表扬了这个大队的领导班子,说他们能够把批林批孔与对敌斗争结合起来,推动了运动向纵深发展。这一点让大队革委会主任对于自己的工作能力,更加充满自信了。回过头来,公社向县里上报的材料中,却没有提岭后大队的领导班子,而把主要功劳,都记在工作组徐曼曼和何强的头上了。于是,徐曼曼很快就被正式任命为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何强接替徐曼曼走后的空缺,当上了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西伯利亚风波就这样结束了,只有一些像赵二那样的社员,还在琢磨,这苏修特务咋说没就没了呢?
两个月以后,徐曼曼和何强结婚了。后来,有好事的人私下里议论,按照结婚的日期推算,徐曼曼和何强的孩子,好像是提前两个月来到人间的。
徐曼曼给孩子起了个乳名:小谍。她工作很忙,只能把孩子交给婆婆带。她的婆婆讲话的时候,地方口音很浓,邻居们经常听到她管孩子叫“小爹”、“小爹”的。大家都挺奇怪,不知道她为什么管一个女孩子叫“小爹”?其实,给孩子起“小谍”这个乳名,是徐曼曼的一个秘密,她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初夜,那个西伯利亚寒潮到来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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