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静坐，便看见浮光。似有无数钟表，无数指针，滴滴答答回响在心灵深处的长街。一段流年，一院往事，一些旧人，如那清瘦的花枝，一朵朵，从记忆的幽窗探出头来。
　　 在思维的荒原里捡拾流光，有一种别样的丰腴和清寂。我经常在这样的时间里，迎面撞见她，她是我家隔壁对门的四奶奶。
　　 认识四奶奶的时候，我才不到五岁。那时候爸妈经常下地干活，我还不到入学的年纪，有大把的童年光阴可以四处晃悠。我并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搬到那里去住的。只是隐约记得初见时，她靠着墙，坐在夕阳余晖里。她看见我盯着她，就把手里剩下的新鲜李子递给我。那李子火红娇艳闪着魅惑的光，我听见股股酸甜从七窍流出的声音。
　　 从那之后，我便每每都能在夕阳西下的时候看见她。她似是料定了我每天都会出现，便经常备了好吃的在这里等我。有时是几颗小糖果，有时是几包小瓜子，就着这些小小玩意儿，我们便能开心聊上一个下午。
　　 有时她会给我讲一些教人向善的小故事，有时也会告诉我，父母辛苦，叫我要听话孝顺的小道理。那时的自己毕竟幼稚，究竟能听进去几句，早已是记不得的了。但我知道她说的话，总能在我心里滋生出亲近感。所以她说什么，我经常都是乖巧答应的。她与我的亲奶奶是那么的不同。我的亲奶奶有那个时代刻进骨子里的深深烙印，向来喜欢跟我讲男尊女卑、家长里短，也向来喜欢通过回忆，把生活变成苦难深重的代名词。她没读过书，自是用不上什么隐晦的说辞，她想要表达什么，向来都是直白无趣，而又赤裸露骨的。她也不会理会那个年龄的我，能不能听懂，又会怎样去理解。每每就喜欢拉着我说一些看似意味深长的话，当我表现出不耐烦，就会被她狠狠地指责甚至谩骂。最致命的是，她喜欢跟我说我的妈妈有多么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老一辈的婆婆都是容不下媳妇的，其实每次有了好吃的，妈妈都会先留一部分让我给奶奶端过去。就我亲眼所见，凡此种种，我妈妈对她真心不错的。所以我虽然孝顺她，但并不敬她。面对她我心里总是有种特别的矛盾。
　　 我奶奶子女颇多，老来一直都是大家轮流侍奉。故而我每年也只有一段时间才能看到她。可是每次她住我家时，我却总是想奔逃。只有看到四奶奶，她平和地坐在阳光里对我微笑，满脸的慈爱，我心里那些如雨后想要冒头的杂草一般的复杂纠葛才能烟消云散。
　　 记得一个阳光璀璨的午后，西村的一位歪嘴老太到我家串门，她和我奶奶东一句西一句，不知不觉就扯到了各自的儿媳。那位老太太大倒苦水，我奶奶也急忙应和，把我妈妈说的里里外外没一点人形，我立马就血往上涌，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叫奶奶闭嘴，于是两位老奶奶合伙与我唇枪舌战好几回合。晚上爸妈回来，我只是想出口恶气，便在爸妈面前告了奶奶一状，谁知这直接成了导火索，将我妈妈和奶奶的关系推向了冰火再难融的境地。看到家里大战上演，我早就吓得嗷嗷大哭，但还是躲不过父亲的恶狠狠咒骂，我吓得无处可去，只好夺门而出。
　　 晚上的村子是宁谧又喧闹的。宁谧的是四下无人的黑暗，喧闹的是此起彼伏的狗吠。那时的我大概还不知道心酸、失落、委屈、遗弃、痛苦之类的词吧，只是想哭，同时感到一种空落落的恐惧。我迈着沉重的步子，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站在大门外沉默，没人来找我。良久后，有双温暖的手牵住了我，原来是四奶奶。
　　 她拉我去她的小屋，调好了温水，拿来干净的毛巾，为我擦去脸上冰凉的泪水，也为我擦去一天的尘埃。我哭着问四奶奶：“是不是我的错？我跟爸妈说的都是实话呀，而且我不想让妈妈和奶奶吵架的，更不想让爸爸和妈妈吵架……”我语无伦次地哽咽，四奶奶只是用她那并不有力的胳膊环抱着我，轻轻对我说：“不哭啊，四奶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四奶奶一直都知道……”
　　 我并不记得我家的吵闹和大打出手是在何时结束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何地睡着的。只记得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更不会忘记从那之后，奶奶对我那怨恨和冰冷的眼神。我也一度想化解和奶奶之间的隔膜，也曾有意介绍四奶奶给奶奶认识，可是奶奶却对着四奶奶说我妈妈和我的坏话，而四奶奶却总是不言不语，沉默淡笑间便打消了奶奶毫不间断说下去的好兴致，于是她们也每每都不欢而散。
　　 之后的一年，我入了学便再没看到四奶奶了。听说四奶奶的儿女都在城里大有出息，把她接走了。也有人说四奶奶早该在城里养老，但她念及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村便执意不肯走，如今老了需要人照顾也是无法。而这一年，我亲奶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她总是时不时蹦出几句胡话来，片刻间便又忘记了。
　　 钟表总是滴滴答答不肯停息。带领过她们也指引着我们，走过贫瘠的土地，走过荒芜的沙丘，经过云淡的花前，经过风清的月下。好好坏坏，如梦一场。在别人的窗前，唱一场春花秋月，在自己的台上，舞一曲爱恨嗔痴。最终湿了的，是别人的回忆，还是自己的眼眸？
　　 岁月老去在时光深处，带走一段流年，一院往事，一些旧人，却在每个人的心底留下一条长街。这条路，只能回望，却永远都无法回头。莫道世人庸碌，每个人都守着自己小小的的那片天地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