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佛经》
　　 秋天，彼岸花绽放在田间小道，河边步道，墓地，妖异浓艳近于红黑，整片赤红触目惊心，如火，如血，如荼。
　　 传说一：彼岸花，有花无叶，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
　　 传说二：彼岸花，天上开的花，见此花者，恶自去除。
　　 传说三：彼岸花，黑色爱情的使者。
　　
　　 一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有多少时间在荒野独步。每次行走时我都想过，在路上流淌的陌生，会不会忽然消失？为此，我非常在意路上的情景，以内心不安的方式无限地接近陌生风物的内心。
　　 三餐一榻中的日子，没有兵燹，却总是不安。于是在自以为是中，总想把生命放到芳菲处，在落花流水中安栖紧巴的灵魂。太阳和月亮没有倒档，不能往回走，重回不了年轻时光。在陌生的环境里，容易安排一场场臆想的相遇，触摸已去彼岸的背影，重逢一段陈旧的追逐。追逐中，或能再次遭遇青春肆意的火堆，能够让我们热起来。我需要一点春天的温度，暖和自己一会。灵魂的渴望，成为年复一年持续在内心的长途，永无休止的行走。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缓慢地流淌着。我带着雎鸠声，一年又一年，一程又一程走着。我在坚持着。在黑暗降临之前。
　　 在学院轮训的日子，正是落叶时。礼拜日，我独自攀上岳麓山，想在这个完全陌生的野地里，完成四十来年中一直有可能成为事实的另外一场赴约。比如情爱。比如，在这个秋分时节，突然与一个女子邂逅，走过“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后，又会往哪里走？是三九寒冬，还是小阳春？前方有瓜果桃李吗？有比翼双飞的蝴蝶吗？也可能是荒烟蔓草，焚香的庙宇。命运有多种可能，很多很多问题，我都想在遭遇中证实。
　　 之所以精心选择这个场景，我武断地以为只有山野值得信任。活得脆弱、敏感、颤兢。文明的摄像头无处不在，背着个什么“门”活着，那可就糟了，可怜又可鄙。文明的背后我们都活得跟蜗牛一样。在可能的事件遭遇之前，把自己放在自认为的安全壳里，就可以不承担任何结局。边走边打量着，一旦发觉不对头，赶紧地把头缩回去。
　　 畜生很自我。比如这个时候，这只黑狗在前面的树下撩起右后腿撒尿，黄浊的液体如注。它不急不躁，我在它面前站了一会，它才放下腿，鼻子放在地面，可能是循着狗类气味，可能还是母狗类的气味。它很快地离开了我的视线，钻进了树丛里去了。荒野深处响起了狗语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它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山野间肯定还有许许多多的生灵，正在用自己的语言说话，肆无忌惮发着春情。在山野里，生灵很自在。大山尽着昂然的责任，庇护所有的子民。靠山，自然生出叫人向往的信任感，引导人进入平静安然的心境，使前来的生灵都可以无所顾忌地展现自己。山野走完了兴旺的日子，蛇虫蛰伏土地的深处，叶子都到瘦黄的地步，急急忙忙地走向飘落的宿命。这个风与枯败纠缠不休的时刻，我要像草叶一样俯身大地，在微风习习中，聆听万千生灵与大地的交谈，或许这里面有一星半点神谕。
　　 秋天里适合浪漫，适合去爱，适合热烈地去爱。大地之上，我看到的一切，指向无一不是浪漫，是诗意的浪漫。岳麓山吃了秋，醉成漫山遍野的红，是那种热血沸腾的赤红，如同刚刚经历了一场情爱。这是生命的底色，一滴滴渗入了深秋的脉络里，滴落成一抹情韵，渐渐地沉淀在湘江岸边。
　　 一片血色，熏红了一岸青色，还以为赢得了生机，我闻到的气息却是没落的，霜叶开始居无定所，她从空中降落到无尽头的水域。离开，悄无声息。一个个孤独的身体，愈离愈远。江水那么蓝，那么宁静。天落到了江水中，江也像天堂。那叶儿在江水里色泽红艳似血却是孤冷僻寂。岸，越来越远。无限的凉里，叶子渐渐沉落。沉落是命运留给秋叶的寓言。
　　 为她托孤的那枝秃枫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乌鸦盯着它唱歌，唱的什么歌我听不懂，听着感到身体发冷。
　　 夜幕降下，一切都茫然了。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是谁在吹笛，曲子诱人。黑暗漫无边际，我怦然心动，随着那笛声向前走，一件长披风在前面缓缓移行。秋水飘零，江面点点残红，对岸花开一片赤红。我追过去，试图靠近它，我努力地追，它也在移动，累得气喘吁吁，怎么也走不近它。接连几个晚上做的梦都相似。这是什么缘由？我不解。我捂住胸口问自己，我是因为什么而不安的，这是灵魂深处的不安。
　　 臆想就在《周易》里，我钻进了它的缝隙。常在夜深，静坐于桌前，将几枚钱币放于手心，双手合十。随心静默一会，把硬币抛入空中。时光似乎凝滞，硬币以优美的弧线，穿越了一个未知的时空，砸落在桌，叮当作响地在沉闷的空气里颤动，摆出了一种姿态，像是一种花开的姿态。这是什么花？又偷了一个日子，专程到南岳衡山的寺庙里抽签。
　　 僧人为我解签，尘缘如梦，花开无叶，叶生无花。
　　 僧人问，懂了么？
　　 这是一种寓言还是谶语？我的头动了一下，我也说不清是摇头还是点头。
　　 僧人给我一本《楞伽阿跋多罗宝经》。
　　 我松开五指，那块掌管人世的钱币，为汗渍所缠缚，模糊了正反面。
　　 我把它塞进了功德箱，一头虚汗。
　　 二
　　 我常常是这样，坐到窗口后面。
　　 有月。少人语。风穿着轻盈的舞鞋在大院里悠游。这是到离开学院最后一个夜，学友们都进城去了。我不愿参与人世。在静寂边缘，我把自己留给黑色，干坐在窗边，掂量夜里的黑。
　　 感受窗外涌进的温度，缩在自己的影子里。夜黑，是一望无际的没有人烟的大海和大漠，它们都是豪气粗砺的至友，我只在它们中间才放得开，万物都会挤进脑袋里发言。我喜欢这个时候与它们纠缠，较劲。我最基本的感情，在黑暗的时候才能清晰地听到，这个时空都是自个的，包括泪水和笑声。很多的这个时候，我是惬意的，无需带上面具，只要愿意，思想裸着，身体也可以裸着，可以无所顾及地让臆想把灵魂运送到不可知的远方。长夜的孤单在灵魂的活动中，不费力就被打发了，伤痛也被修复了。
　　 我深信不疑，把思想放在激情运动，能让心灵活得比身体年轻。在这个空间，我会假设很多事情。比如现在，我在假设着一个场景，确切地说在等待一个并不存的清晰敲门声。还在想，这个安静的边缘，一定会使我想起些什么，或者让我看着一个意味深长的情景。
　　 我期望着用不同的方式感受生命，我坐在窗口的后面等着，一种相关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学员宿舍外的路灯光，以曲线的方式抵达时，带来了一阵思想的活跃。路灯下，书报摊上的妇女在同样的地点重复着相同的生活轨迹，她的身躯裹在宽大的衣服里干瘦如枯柴，皮肤比夜还黑。灯光透过树隙，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我强烈感觉到了安静，孤独。她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化，像在凝固了，她就是夜。对于妇女，不买她的书，那么来来往往的人都不存在，世界空无一人。即使千人万人来往，她也是无动于衷。妇女送给我一点出世的感觉。
　　 轻轻的扑腾，有蛾虫飞进来，惹人烦。拍死它！昏昏沉沉之际，我拿起一本课本。哦！不是一只而是双只，我瞪大眼睛。没错！两只蛾虫合成一体在飞，多新鲜！它们正在做爱。我感到很新鲜，看得出神。它们在光明之下，明目张胆地爱着幸福着。它们肯定没有在意，有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它们的爱很投入。这是爱情吗？真正的比翼双飞！我被感动着。我能体会到，它们相偕比翼的姿态是一份不排除异己的深情。这些被人类厌恶的昆虫身上，出现被人类所歌颂、吹捧的神圣爱情，着实叫人惊异。判断蛾虫可恶、肮脏的标准，只是人类一方按照自身的利益制定的，没有征得相对应方的同意。我没有权利干涉它们的爱，剥脱它们的幸福。
　　 受七情六欲的骚扰，但它也给予我自省返回明镜灵台的功夫，修剪去人性中粗糙的枝桠，回到生命的纯真。
　　 忽然，我觉得自己一只怠倦的蛾虫。哦！不是一只，是两只怠倦的蛾虫，地上还有一个影子。脑子里冒出“交合”二字。天地的交合能衍生万物，树蔓的交合草木茂盛，浪蝶与百花交合产生出诗意画意。我想，这也是交合的一种意义。今晚我渴望怀揣青春一样的交合，真正的孤寂是心头肉。
　　 有么？
　　 此刻，我正在等待。此刻，我已经出走。
　　 三
　　 心思被前边荷塘畔边细碎的脚步声冲扰，我看到了她。月光下，她坐在塘岸柳树下，扯着拂面柳条，低头好像在思索什么。
　　 在这个时间上，她的姿势与我组成翩然的情景。她不知道，我截留了与她相遇的“开始”时，就在下意识地臆想与她的“终点”。臆想的结局，尽管是无着落的虚无，落在精神的空间里却是具体的美好的，它更是引领了我的神思。
　　 一轮明月，真圆。
　　 李白举杯邀明月，秋月带着微笑。剩下的时间段，我干嘛不让眼睛去邀她与我共享圆月夜呢？尽管各自走在自己的时空经纬上，这个背影在这个时间是属于我的。
　　 婀娜的背影，很雅，很柔情。她弄起了笛子，浅浅深深，忽悲忽喜，落满绿荫婆娑的塘边。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散发着古典安静的鼻息。她是谁？拾起了失落许久的声音！音律到达的地方，比心思更远，古典的美丽比精彩的时尚更能让一个喜欢做梦的旅人动情。这种声音似乎不真切，是失去了很久，再意想不到重新得到的感觉，我在一种接近睡眠的状态里听着。这个时候需要寂然不语，需要安静地远观。在沉默里，默契已动容。这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这种氛围里，其它的我都忘记了，只在一条久远的路上奔跑，回到湘北的竹荫，闻到了早霜的味道。看着父辈端着三畜，流泪跪在大地上感恩的样子；看着鸟儿从竹林掠出，鱼儿从池塘上跃起；落日流霞，那个酸酸的诗人对着它纵情歌唱，我还看见一个采薇男子坐在时空中思想的剪影。一切生动起来，有滋润的活力。
　　 她的出现既是心思里早有准备却又是猝不及防的事件。她身上衣裙莹薄飘逸，恰当而含蓄，我沉醉在那般有情的幻想里了。她肯定是一幅神佛的作品，一旦消逝便不可再现。我被她勾摄，整个地投入到她身上了。我忘情地伸出手，只触碰到一片虚幻，像从虚空中拾起花朵。脑子里冒出前些日子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背影是真的，人是假的，没什么执着，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悲哀是真的，泪是假的，本来没因果，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我摇摇头，心思不安起来。情让人不安也许是人的宿命，不管是什么情。
　　 我喜欢黑夜。白日看到的一颦一笑，很多时间是假的。情是贴在心肉上，是用心看的东西。在夜里，一切如浸于墨色中，再大再圆的眼睛都是虚设。情让时光柔软得似一朵花，我必须承认。此时，我的一腔心事已被掉包成“情”字。这花朵盛开在彼岸，我想走过去，有道吗？中间隔着玄黑。这个情字，是一条暗红色的柔韧棕绳，牵着我的心头肉。
　　 忽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怜的感伤者。人类的情感和理智，让没落的文明风化的时候，我还保留着梦幻般的激情。
　　 也许，我就是一个消化不良的精神病患者。
　　 四
　　 今夜，是一个什么夜？
　　 风，不动声色地从围墙外的城市里吹过来。夜，一色的玄黑。这个时候，人的灵魂最活泼。我把头伸出窗户，夜凉又让头疼痛起来。一段时间来，头痛侵袭着我，我的手不停地用力揉着太阳穴。
　　 高楼大厦的挤压中，光阴成五彩碎尸，我一个人固执地端坐在妄想中。价值与尊严，就为这一点点的精神，我在藏着原始的方块字里消耗着我的精气。也许，爱惜和享用生命的另一种方式，就是为所喜所愿消耗。字形不一样，堆积的字数不一样，有多有少，但总走不出它们划定的界限。走不出，就衷肠不改，很简单也痛苦，而这样的简单和痛苦规定着我的整个感情世界。人的活法不一样，过程长短不一，但起点和终点都一样，这是造物主规定了的。事实上，你的天性，你需要的食、色、性，上天给你那天，就给你设置了心灵障碍，烙上了原罪的印。走过四十年，我突然戴上近视眼镜出现在惊奇的人们面前，这是写作送给我的礼物。眼镜后的世界都陌生可怕，细节巨大清晰的尘世滚滚而来。比如眼镜里的苍蝇恰像圣女胳窝里的体毛；眼镜下绿油油的青菜里，睡着一条只剩半截的青虫；干净的玻璃窗上那么多污点儿，几乎都是虫子的粪便。比如现在，楼下植物园的暗处，一对交缠的男女，凤尾竹丛边一个男人在拉尿。两个土著鼠在贪婪地吃着偷来的食物。墙角的猫转动着耳朵养精蓄锐，嗅着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气味。夜也在咀嚼。
　　 眼镜上还会出现什么，我不知道。太清晰的世界又让我恐惧，我把眼镜摘下来。因为我看不清，窗外只是千篇一律的黑，对我来说，窗外的人静坐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位置上，也许离我很近，也许很远，思想的张力可以扩大到无限。黑暗里的份神秘不知不觉地触到心中深处的纠结，我很喜欢。夜的黑，夜的掩饰，不见的只是肉体，气味还有，情爱还在。迷人的东西不是司空见惯的那种，是一种复杂的东西：惶惧和激情，悲观和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