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在母亲的手掌心
　　 有时候，真的该停下来做一些事情。而且那都是在情理之中的。夕阳下那座老房子狗尾草爬满了屋檐和山墙，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哄鸡撵鸭。她的身后围着一群春天时在大街上鸡贩子手里买来的大骨鸡，现在已经七八斤重了，母亲精挑细选后，将它们兜在怀里带回家，从那一天起，母亲的眼睛里没有了苦闷和寂寞堆积的尘埃，她的目光纯净如水，这些鸡仔是母亲另一种爱。月亮一样宁静娴雅，只是我们经常忽略了细枝末节喂养出来的情愫。
　　 母亲在无限的忙碌中不忘伸出手，翻看墙上挂着的日历，一张一张地撕掉，一天一天地盼望孩子们鸟儿似地飞回宅子。冷清吗？灰暗吗？其实，母亲的心是矛盾的，她期待着儿女长大，是雄鹰就要在蓝天翱翔，当子女扑棱棱飞出了老巢，母亲却湿着忧郁的泪眼。
　　 回到老家，也来不及和母亲说说心里话，就打点行装继续征程。乡村与老家于是成了母亲牵肠挂肚的风景。起风的天，母亲来电话，多穿点衣服，别冻着。雪花飘飘的季节，母亲不厌其烦地警告，穿棉袄，不要感冒了。山雨欲来时，母亲再次絮叨，打雷下雨别出去，迷失了方向，城市不像村庄，密密麻麻的楼房老巷子，走丢了怎么办？
　　 母亲在流年的岁月中，就没有关心自己的身体，母亲在生下大碗花的那个冬天，因为粗暴的父亲忙着生产队的事儿，连个月子不曾做好，第三天就下地做饭挑水干重活，又逢上那年地震，老屋千疮百孔，午经半夜来了地震，房顶上泥土檩条刷刷往下掉，为了大碗花，母亲用身子将丫头压在身下，从而烙下了心脏病，一遇到突发事件，心跳加速，脸色苍白。山里人麻痹大意，只要不躺下，就没当回事，也没吃药。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心脏病也越来越重……很多次劝过母亲到医院治疗，母亲都说没事儿，照旧能吃能喝能干活，不碍事儿。治疗啥？农村人皮厚结实没那么娇气。母亲拒绝上医院，甚至头痛什么的拒绝吃药，实在扛不住了就吃止痛片。母亲的枕套下面压着的布袋子里装着的都是止痛片，二角钱一片。说过多少回，止痛片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母亲振振有词地说：“你姥姥活着的时候，哪里有疼就吃止疼片，也没咋的，不也活到八十岁吗？”我无语。
　　 以为离开车站坐上回城的列车，母亲就会转身。车子走了不远正好有上来的，我一抬头却发现母亲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追来了。列车员不满地白了我一眼，我下车问怎么回事？母亲摊开手掌心，一把小红枣映入眼帘:揣着，你熬夜贫血也重，医生说红枣补血。
　　 母亲气喘吁吁地嘱咐着，那张皱纹纵横的脸，挂着晶亮的汗珠子。列车员不耐烦地喊了一声：快点快点！全车人都在等你呢。
　　 坐回位子，母亲瘦弱的身子，像老家门前的那棵柳树坚韧里投射着几分倔强。脆蓝色的头巾在这个冬天美丽了整个村庄。
　　 母亲依旧伫立在那条柏油路上，手臂挥动着，我的天空瞬间挂着洁白的云朵。越来越远，拐角处。我像一只散逛的羊，没有了绿树和草原。
　　 每一次回家，母亲必然拾掇我爱吃的瘦肉酸菜饺子，拍一瓣大蒜酱油。不到屯口，就望见母亲捆着围裙迎过来，嘘寒问暖。接过我手里的烟酒，一个劲地埋怨又花不少钱啊？你花多少钱，你爸给你。我急忙说:没几个钱，妈，你就别磨叽了。女儿尽孝道也是应该的，再说，不就百八十元钱吗？
　　 母亲再没说话，回到院子里。那条灰狗汪汪几下，发现是我。就不叫了，摇起了尾巴。老宅子灰头土脸，可一砖一瓦都刻着岁月的痕迹，亲情的温度。篱笆墙矮趴趴的，母亲逢春要把园子种满希望。
　　 那韭菜大葱茄子大枣黄瓜西红柿，母亲躬腰搭背，风里雨里忙碌就是为了丰富我们在城市的餐桌。
　　 工作忙没时间是借口，只是疏忽了母亲那双期盼的眼。儿女不回来，那几次，母亲也不通知一声，大包小裹地坐车来了。
　　 母亲这辈子从没出过远门，走的最远的就是县城。有一次，还是在今年夏天，母亲没有打招呼，快近中午了，我在家做饭，手机响了，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就接了，“花儿，开门，我来了。”我吃了一惊，“妈，你说胡话吧？你来城里了？”母亲说：“你把门打开吧，是妈。”
　　 开了门，母亲一身风尘，手里握着过年时，我儿子用过的手机，左一嘟噜，右一包的。放在门口的地上，“我的天啊！你就不能早些给我电话，我去车站接你！对了，妈，你行啊，会玩手机了？”母亲腼腆地说：“这不是怕打扰你们，在老家找你叔辈大哥教会的。”母亲的脸上升着几朵红红的云彩。我一边不满地数落，一边拿过地上的农副产品。让母亲进屋。母亲是怕耽误我们工作，就坐车摸索着找来了，走错了好几个岔口，最后还是问蹬三轮的人一路打听来了。看着母亲皱巴巴的脸，还有额头那细密的汗滴，我的心疼了起来，就像被鞭子抽了难受。急忙摆桌子，端来饭菜，和母亲吃饭。并叮嘱母亲下次来务必告诉我们，不然，走丢了做小辈的会懊悔一辈子！
　　 小时候上学读书都在老巢里居住，高中也是在我们乡镇。即使寄宿学校，周末也经常回家取下周的干粮和钱。我与弟弟各自成家后，一点点脱离了母亲的视线。仿佛一只风筝断了线，偶尔地想给母亲来个电话。殊不知，刚按了那熟悉的又有些陌生的号码，母亲就接通了这一端。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母亲在柴米油盐琐碎的时光中，有时候静静地端详我们少时的照片，心底流淌着对孩子无限的思念。母亲养几十只鸡鸭鹅生蛋，公鸡留着逢年过节给我们带回来做了吃。
　　 她的眸子里写满了孤独，于是在更漫长的日子里，母亲除了田间地头还有伺候父亲一日三餐后，就把心交给了一圈一圈的牲口。和它们说话，这些经过母亲手掌抚摸与喂养的生命们是她爱的延续。
　　 生日那天，我忙着杂七杂八的事情，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包顿饺子，或者擀老面庆祝一下，满身疲惫地回到楼里，母亲打来电话，叫我回家吃饺子，今天是我的生日，怎么也要吃饺子，我也有些想母亲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坐车返回娘家，一进门，母亲在大锅前煮饺子呢，“回来了，花儿，麻溜洗洗手，上炕吃饺子！酸菜猪肉馅的。”
　　 父亲倒了一杯老酒，我们三个人围着一帘饺子，吃得热气腾腾。突然觉得，无论我有多老我都是母亲长不大的孩子，从乡村到城市，我一直活在母亲的掌心里。
　　
　　 （二）老巷子
　　 拐过那片高层建筑，逶迤如蛇地爬出一条巷子。那矮趴趴的房子，虽然是青砖红瓦，但已经斑驳不堪。一座接着一座，错落有致。窗扇也陈旧，有的还钉着塑料布。最惹眼的就是那狗尾草儿，在屋檐上，靠近黑乎乎烟囱的地方。草儿枯黄着一张脸，不过，很执着的在风中伫立。
　　 一棵刺槐树，春暖时，一支支的要开出浆紫色的花儿。没等挨着巷子，远远的便闻香气。那芬芳不是粉墨登场，原汁原味的散发出来。巷子不是深不可测，可因为几十户住家身份复杂给这里披覆着神秘色彩。
　　 码着刺槐树，依次生长着几株梧桐树，赶上寒冬，那巴掌大的叶子随风轻轻告别母体，蝴蝶般飘零在街头巷尾。踩上去柔软舒适，就如城市人家的红地毯。我的眼里分明看见，落叶的泪滴。在它决绝离开大树时，心灵无一寄托的痛楚，有谁明白？
　　 拾起一枚，放与掌心。此刻，面对深深的巷子，我何尝不是叶子？不知道明天等我的是什么。
　　 巷子的人很诡秘，行色匆匆。来去都不愿轻易和你招呼，好像怕被打劫。
　　 我经常要路过这个巷子，由于去弟弟的超市和养老中心文化室，早晚必经之路，要是夜里，有些打怵。巷子那道路住户泼出的生活用水，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而且那被高楼掩盖下的阴影，鬼魅一样地追随我。我小心翼翼地挪着脚步，幸亏巷子不长，约有一里路。不时的有猫咪狗儿出来迎接我。它们不陌生，总喜欢冲着我摇头摆尾，偶尔地扔根火腿或者面包给几只狗儿猫咪吃。时间长了，只要我出现在巷子路上，小家伙们热情扑过来，蹭蹭我的腿，伸舌头舔舔我的手。那只白猫，快要做妈妈了，我想寻它主子要一只猫仔儿，却不晓得它是哪家猫咪。密密匝匝的房子，分不清哪家跟哪家的区别。况且那白猫也不常在巷子里晒太阳。想着它日渐臃肿的身子，我很希望猫妈妈和猫儿女平平安安过冬。
　　 城市是冷漠的，却有了这巷子，以及巷子人家养的猫狗有了烟火味，人情味。
　　 走巷子那条路久了，才了解那里基本住着外来务工人员，还有皮肉为生涯的女人。他们仅仅是暂时寄居，不定哪天就将返回故土。城市是太多乡村人淘金的地方，殊不知城市的钱不好挣。
　　 我有幸认识了租住在巷子里的一个女人，她在狭窄的厦子内开了一家日杂店。卖烟酒糖茶的时候捎带着做拉客生意。我去她那里买卫生巾什么的，熟悉了。一问更是亲切，居然是老乡，尽管不在一个村。她很健谈，她男人那年开三轮车拉苞米回家，把车开进沟里，腿轧断了一条，右腿没了，不能干重活，一儿一女都要上学。万般无奈，她只好来城里打工，刷盘子洗碗不赚钱，后来就做了鸡。
　　 她叫夏子，抽烟的姿势很优雅。家里人不清楚她到底做什么挣来大把大把的钞票，只有她自己打掉门牙咽肚子里。
　　 夏子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很多很多在城市里。为了生存，没有文凭没有美貌的她们，唯有委身于同样来城市寻口饭吃的农民工，还有一些蹬三轮的司机，外来停泊在城市住宿的男人。
　　 我无法界定文明和道德的规范是什么，不是我理解甚至同情夏子一样的人，至少，我难以拒绝她们在繁华都市寻求活下去的勇气。在走向灯红酒绿时，她们需要付出多少信心和咬着牙坚持的能量？
　　 和夏子有了联系，也有很多素材回馈给我。在这座发展中的城市，夏子成了我的一份牵念。
　　 老巷子因为有了牵挂的人，便在我的生命里亮色起来。走近我云淡风轻的日子中还有一个人，老家的女人跟着别人跑了后，黄三一口气从大兴安岭白桦林坐火车来到了这里。他在老家有瓦匠手艺，到了城市自然不会没有饭碗。他进了基建队先是给人做大工匠，后来自己带了一支基建队到处承包工程，三年时间就发达了。但是，他依旧住在老巷子里，住在那两间灰暗的青瓦房内。平时养了一只花猫，五只鸽子。轿车也是二手货，他每天拉着几个也租住在老巷子的泥腿子上工地，和工人睡一样的简易房，打呼噜放屁磨牙。晚上，臭脚丫子味弥漫着整个屋子，黄三也不嫌弃，问他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住高楼大厦，他居然很腼腆地说：准备回老家给自己再娶个媳妇，娃子也读初中了，给娃攒点钱。
　　 与黄三的相识有些巧合，那天我出去走走，宅在家里很久，编辑文章、写字，大脑一片混浊，眩晕症犯了，就吃了药。沿着阳光洒满的小区砖道进了老巷子。一个骑摩托车的愣头青自后面飞了似刮过来，巷子窄，我还来不及思考，摩托车就扑了上来。我“吗呀”一声，觉得这次真的要见上帝了，是在一瞬间，一只大手把我拽过去，惊魂未定的我睁开眼发现一双温暖关切的眼睛盯着我：“没事吧？你怎么开车的！啊！这把人撞坏了你赔得起吗？”男人对停下车赔不是的小伙子一顿呵斥，“对不起，我也是着急，我爸住院，心脏病犯了！”对方这么一说，中年男人气消了，“好了好了，你走吧。以后骑摩托车注意点！不要命了！”
　　 我很感动，在当时。没想到这冰一样寒意满满的城市会遇到这么好的人，“谢谢你，大哥。”他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没事的，走吧。”
　　 为了表示谢意，我请他在巷子里的一家茶室喝茶。就这样我们认识了熟悉了，他带我去了老巷子里他的家，虽然有些小面积，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养了几盆花卉，那只大花猫也和我混熟了。我喊他黄大哥，他工程不紧的时候打电话叫我去巷子里那家樱花饭店吃饭，地道的杀猪菜，两个人喝一瓶凯龙啤酒。他向我讲起了他的故事，我整理了说写一篇小说，他很开心，愿意当我的第一个读者。他说：“老妹，我不会写，但喜欢看书。你就写吧。哥哥支持你！”
　　 樱花饭店灯光柔和，我们守着暖暖的兄妹情谊，在这个冬天盛开着一个美丽的童话。我没有哥哥，生命里把他当成了哥哥，有什么痛苦就向他倾诉，在他家，在樱花饭店，在老巷子里。我们争着买单，可每次都被他抢先了。
　　 我忙着文化室的事情，几天没和他联系，他也没打电话来。就有了一份惦记，那天闲下来，我简单打扮了一番，去老巷子深处找他，刚想推开他家那扇铝合金大门，却见一个烫着卷发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一边哼唱着歌曲，一边在晾衣杆上替他晒衣服。他从屋子出来，很暧昧地伸出手揽住了女子的腰，女子随机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的心像被大马蜂子蛰了，立即逃也似地离开了。
　　 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持续了很久，难道我喜欢上这个男人？不不不，我一直在纠结，我知道我不可以。不可以对他有别的感情，除了单纯的兄妹情。
　　 为了忘却的记忆，我不敢再涉足他家门口，即使走那条老巷子也是拐弯抹角地走。我不想见到他的原因是，他的形象在我心里跌落，更重要的是我错位的情感，必须掐灭在襁褓中，不能任其蔓延生长甚至开花结果。在黄三一遍又一遍电话呼我时，我毅然决然换了电话卡，我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也没这个必要，他是单身的，他有权利去选择去爱，而我没有资格探访围城外的风景，不管他有多么优秀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