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真的冷了，锅灶上滴水成冰，站在院子里哈一口气都要结冰花。冒岭村这个时候静悄悄的，静得谁的咳嗽声一响都能把人吓一跳。冒岭村的人猫冬了，是在一场不算大的雪后，有的打麻将，聚在村子的马家小卖店。年猪基本杀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吃着猪肉等着过年了。偶尔几只乌鸦在一棵或者两棵松树上叫，叫得人心惶惶，就有人抬起头骂了句：“倒霉蛋，谁要不吃饭了！”骂声跟着一片附和，麻将稀里哗啦后，一切又在云遮雾绕中归于平静。
　　 没有谁注意路冰的变化。其实路冰拾掇好了，要走的时候还希望家里那扇门能够打开，进来的人劝自己别走。那扇门始终关着，就像一张闭紧了的嘴巴，不肯说话。路冰的爹在院子里给黑叫驴添草料，爹不敢看路冰，也没有进屋。只有妈在堂屋地上的一只簸箕里搓苞米，妈摇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说：“冰儿，妈也没法子，这都年根底了，我也不想让你走，可你二嫂死活要和你二哥离婚。你也知道，你二哥要是不出事也不害怕她走，你二哥腰口在工地上从那么高的梯子上摔下来，保住命就不错了。再说那腰，出力的活儿是不能做了，你叔叔路天雨给找个保管员的差事就不错了。冰儿，你也老大不小了，去城里遇上合适的带回家给妈瞅瞅……”
　　 路冰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妈还是说了。路冰把眼泪落在衣袖上，提着拉杆箱往外走时，就听到屋子里呜呜呜压抑地哭声。阳光淡淡的像极了从水里捞出来的鸭蛋黄，寒气逼人。路冰在经过爹身边时说了句话：“爹，我走了。你和妈在家好好的，我过年就回来。”这话一出口，路冰的心就像一块石头蛋蛋，生冷坚硬。她看到了二嫂在窗户前张望的眼睛，带着毒箭一样的锋芒。二哥就没有出来，也不可能出来。爹嗯嗯呀呀应允着，那一双结满老茧子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路冰不想难为爹妈和二哥，将拉杆箱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绑紧骑上去了秋风镇的小车站。把自行车搁在自己工作了十多年的被服厂，托门卫张大爷照管，坐上南下的客车，离开了乡村。
　　
　　 路冰将自己交给这座陌生城市的时候，刚好是她踏进三十岁的门槛。在冒岭村已是剩女，爹妈那里老大难问题的路冰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二嫂桂云，就没有敲出一个和谐的音符。
　　 其实，路冰不想离开冒岭村。她在镇里一家叫春风的被服厂做到了车间主任，一个月四千元的收入。
　　 二嫂桂云也不是不讲理的主儿，洗洗刷刷做了好吃的都要分一盘子给这屋，虽然分家另过，可一个屋檐下不给公婆吃也说不过去。
　　 嫂子小姑子的矛盾主要是路冰嘴碎，见不得桂云邋遢，以及经常趁着二哥路国不在家来窜门的路天雨。
　　 路国是瓦匠，春天帮家里种完六亩土地，包括父母妹妹的三亩，扛着行李卷就去了城里，冬天回来猫冬。冒岭村的男人有三分之二都和路国一样在外打工。
　　 路天雨不出去做活，他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油坊，除了两个淡季，秋冬忙碌个热火朝天，远近几十里的人赶着驴马车来打豆油磨饼，生意兴隆。路天雨富得流油，第一个在村里开上了奥迪轿车，替儿子路飙买下了从冒岭村到滨海城的客运专线拉客。几年时间里，路天雨都是秋风镇优秀私营业主。
　　 按理说这样一个有钱，而且四十五岁外表也不埋汰的男人，怎么也该有年轻漂亮的红颜知己，但是路天雨常常独来独往，唯独和桂云二嫂走得很近。
　　 路天雨是路国的远房叔叔，这种关系对他们偷情不受什么影响。在路冰还没确准二嫂和路天雨是否暗渡陈仓时，自己一场大病倒是把她推向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晚秋的夜里有些冷意，露珠嘀嗒。下了夜班已是晚上九点钟，想在小姐妹宿舍睡一晚的路冰惦记着家里。早晨出门前二嫂找了四五个人垒大墙，三日前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把家里那堵墙泼垮了，分家另过的桂云不好意思让老人拾掇，雨过天晴时过来屋子里问这事咋办。路国也不在家，桂云知道公婆面前大事小情都是路冰说了算。也难怪他们听小姑子的，家里的花销基本是路冰挣的钱，自己和路国结婚那暂彩礼钱也是她掏的。
　　 头扎在苞米粥碗里的路冰听二嫂要请人垒墙，使劲吞下最后一大口粥抹抹嘴放下碗筷说：“这个我没意见，爹妈一大把年纪，你要他们搬那大石头也够呛搬得动，二嫂你就找人垒呗，你有人缘。”
　　 桂云听出姑子话里有话，气得身子哆嗦，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公婆也不说话，埋头吃饭。桂云脚跟不稳地出了那屋，进了自己房间就关上门把泪落在地面上。结婚第二年生了丫头后，子宫肌瘤做了手术，彻底不能生育，路家老少对她就淡漠了。老大路风是个小学老师，在城里也是生个闺女，指望桂云给路家续个香火，谁知桂云还没这个能力了。路国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闲暇时在街上看着别人的娃子愣神，经常蹲下身揪一把娃子的小鸡鸡亲亲说：“不香不臭，大大稀罕你这块肉肉。”有时候兜里揣着糖果，见到他们的娃揪完小鸡鸡塞一块糖给娃子。这些桂云看在眼里心疼不说，不能说。
　　 路国干上大瓦匠后，家里条件好了许多，桂云计划过，等再攒一笔钱就出去盖房子。路国没吱声，只是说，在老屋住着不挺好嘛？
　　 桂云清楚他是舍不得离开爹妈，路国很孝顺。大哥不在农村，逢年过节回来扔几个不痛不痒的票票，带上父母准备的蔬菜、猪肉、公鸡、土鸡蛋等等，就走人，根本指望不上大哥大嫂照顾公婆。桂云不愿意住在老宅，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不舒服，她每走一步都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个人便是路冰。
　　 如果路国开春儿在工地不出事故，桂云和路国的新房子也该盖好了。那个意外尽管没有要了他的命，可腰完蛋了。路国在家养着，死的心都有了。不能干重活，扫个院子搬只凳子倒是可以。男女间那点事暂时也给省了，桂云才刚三十五岁，能守活寡吗？
　　 路国着急郁闷找谁说去？路天雨隔三差五来坐会儿，路国就把心思对他说了，路天雨答应给他找份工作。赶巧天雨的妹夫是一家水产冷库的副厂长，这工作一敲定，路冰就不同意。路天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二哥没出事的时候，他就来。分家邻居，爹妈也老实，虽然妈几次三番指桑骂槐说过路天雨，人要脸，树要皮，当家的不在家，猫啊狗的都往屋里招，不怕别人说闲话，老人和你丈夫也要活着脸上有光儿。这样骂也收敛了，路天雨一段时间没来。可二哥路国出事后，他这个远房叔叔居然肆无忌惮地出出进进二嫂那屋，有时候二哥还要留他喝小酒，炒几个田园小菜。二哥恬不知耻地过来叫爹也去喝酒。
　　 路冰不让，路冰说：“二哥，你不觉得丢人现眼，我觉得脸蛋子像挨了巴掌，火烧火燎地疼！爹不会去喝酒，你也注意点影响，没听到冒岭村的人怎么损你吗？叔叔和侄儿是一眼连襟，恶心不？”
　　 二哥的喉咙处就鼓起一个包，鸡蛋大，咕噜咕噜使劲吞咽几下，卡着难受：“妹！你不能埋汰我、埋汰你嫂子！”
　　 路冰戳在堂屋地上，将日影撞得细碎，有燥闷雾霾一样笼着空气，推也推不走，打也打不散。
　　 “妹！”路国又喊了一声，嗓子咕嘟咕嘟吞下苦涩，“我必须说，家里的事儿，你以后少管。你迟早要出嫁吧？还有，你做不了哥的主儿，好歹你二嫂暖着我被窝。”
　　 路冰的嘴唇子在哆嗦，“二哥，你就这点出息？我不认得你了！你还是我二哥吗？”
　　 路国不搭话，把死鱼眼朝上翻了翻说：“妹！你真的该找个人家嫁了！”
　　 爹在炕沿坐着抽烟，烟袋锅嗑一下炕沿，那火星就落了，像雪花，也像爹的泪瓣儿。爹没说什么，爹不能说。闺女十六岁就下学不读书了，进了被服厂为家里挣钱，给爹花给妈花也给二哥花。二哥娶媳妇，对方要六千元彩礼，这是冒岭村娶媳妇最高的价码。妈拿不出，爹愁，都愁，二哥的一张脸像被霜打了。他是真心稀罕桂云，俊，葱俊，那皮肤白嫩得掐得出水。以前看过五六个都不贴心，唯独这个桂云，巴巴地就喜欢了。
　　 二哥不吃饭，爹妈也不吃。路冰看着一家人把春天过成了冬天，就去找了厂长，支出了半年的工资，那暂路冰还不是车间主任，只是个普通工人。把钱交给二哥的时候，二哥激动得眼泪滚出了眼窝。“妹！没有你二哥一准光棍了，以后哥挣钱还你，给你陪送最好的嫁妆。”
　　 路冰说：“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是我哥，我不帮你谁帮你。”
　　 现在呢？二哥变了。路冰说：“以后你们的事儿我再也不掺和了，天塌下来也与我无关。”
　　 二哥转身出去，他的肩膀左高右低，再左低右高，腰疼病令他走路像在踩高翘。
　　 能让路国有工作，而且一个月二千元工资的，只有路天雨这个远房叔叔能做得到。至于妹妹担心的事儿，谁也没看到。可鸡蛋没有缝儿还抱出小鸡崽，路国不是傻瓜，又能怎样？离婚？冒岭村比路国强的男人好几个还光棍子，条件也不错，为啥子？村里的姑娘要去城市找对象。城里女子也嫁来两个，可结婚后男人做了倒插门。
　　 没有女孩愿意留在山旮旯里，风吹日晒，一年靠土地赚俩辛苦钱。就都朝城里奔，哪怕嫁个二婚给人家做后妈也干。苦了这些个没有多大本事的人，娶个媳妇就烧高香了，几个敢不当老婆是宝儿？
　　 路国不当桂云是手心里的宝也不行，以前桂云不能生育，家里人村子的人都瞧不起，占着茅坑不拉屎。自己的心也说不过去，也不好受。如今，路国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路国腰疼，那事干不了，看着狗叫春也恼火。可是路国还要活，路国就只能把希望交给了叔叔路天雨。路国清楚路天雨是一颗稻草，虽然不能救命，也能将他推到岸边。
　　 路天雨有恃无恐地进出桂云家，没有要欺负桂云的意思，也没有给路国戴顶帽子。路天雨就是觉得桂云可怜，子宫没了，这会子男人那件事也不能做了。路天雨在之前那漫长的时光里，对桂云的感情是清晰的，路天雨喜欢桂云，桂云骨子里投射的野性之美，让路天雨有要征服的欲望。男人就是犯贱，主动投怀送抱的不会在意，偏偏桂云，村子里很多男人打她的主意，路天雨知道，但是路天雨不像别的男人苍蝇一样跟着。路天雨喜欢猫捉老鼠的游戏，将耗子捉到手不急着吃掉，而是慢慢地玩它，让对方驯服为止。
　　 路天雨懂得桂云，家里大事小情桂云都要来问他，请他出主意，这就给了他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人求人，不容易，一张嘴三分力。主要是路国不在家，路国不在家，一个女人找男人办事，本来很正常，但是人的嘴跟乌鸦差不多，黑，黑得深不见底，只要路天雨出现在桂云的院子，八卦就开始了。他们在田间地头，下巴举着锄板就从这块地那块地走到一起，窃窃私语。人的想象特别丰富，路天雨躺着也中枪，何况路天雨来到了桂云家。有人说：晚上，没有月亮，看到路天雨进了桂云的屋子。有人说：没有不偷腥的猫，天雨是男人，桂云是女人，男人和女人好上了，必然上床。
　　 越传事儿越多，这样路冰听到了，耳朵起茧子。路冰走在大街上被人指指戳戳，就感到天塌了，比天塌都可怕。路家吃窝边草，只有路家的人缺德这么干，也就是桂云干得出来，看不出来，那一张平静的脸蛋，简直是闷骚。
　　 就在路冰和二哥二嫂的矛盾激化后，二哥竟去了城里做了仓库保管员。都是占了路天雨的光。
　　 路冰说：“妈，以后别理我二嫂，我不认得她。妈，路天雨再来你就骂。你不骂，我骂。”
　　 路冰的妈说：“不能这样，路天雨是你叔，是你二哥的恩人。”
　　 路冰说：“都这样了，你还袒护他，你不要脸，我得要啊！我对付他，我就不信了，他的脸皮比马桶还粗？”
　　 怎么劝，也劝不住。就是那场秋雨后，墙倒了，二嫂来屋里说起要垒墙，爹妈答应着。路国不在家，桂云过来也是要征求路冰的意见，这个家路冰说了算。路冰就说了那么一番话，桂云听着像吃了苍蝇。可这怨不得小姑子，请人垒墙需要钱，路冰知道二嫂啥意思，可路冰不想掏这份钱，“你不是有路天雨二叔帮忙吗？我也该寻思为自己攒点嫁妆了。”路冰说完，就骑电动车去上班了。
　　 就是那个晚上，二嫂做了饭菜在她那屋陪着几个瓦匠喝酒吃饭，最后留下的路天雨迟迟没走。路冰坐不住了，傍黑，二嫂那屋炒得香喷喷，爹妈都过去了。二嫂叫她也过来吃点，路冰说：“我就不过去了，你们吃吧。”
　　 爹妈回来歇着，熄了灯。那屋的几个人因为当家的不在，喝了酒扒拉几口饭都回去了，只有路天雨留在后面。什么意思？路冰哪里睡得着？这不是明摆着不正经吗？孤男寡女五更半夜的！路冰越想越气，垒墙的钱二嫂自己想的办法，听妈说的。她能有什么办法？还不是求路天雨？没有月亮，几颗星星眨着眼睛挂在天空。怎么还不走？路冰眼珠子不时地瞟一眼那屋，窗帘也挡上了，妈呀！一点声音都没有，住着隔壁，也该有声音的。路冰觉得这事不管对不起二哥。
　　 路冰轻手轻脚下了地，两家分开过后，五间房子中间多了一个栅栏，另开了一个门。路冰凑到了窗前，静悄悄的。再细听真的有说话的声音，还不时笑笑，路冰的火就腾地窜上了脑门子，一对狗男女不知廉耻，光明正大的偷情！路冰猛地踹开风门，闪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