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月未缺 花无眠(小说)
【一】傀儡术
他是夜间到达九嶷山的。时值初春,月色正好,一地流光伴风清,月浴花影弄情柔。思绪至此,他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月未。仿若叹息,已绵延千年……
行至半山腰处,隐隐有歌声传来,似乎呢喃——世有奇花,生丝千骨。无眠不休,悄然月兮。浪荡游弋,皆因未兮……
歌声缥缈婉转不似人间所有。他只觉得好像在何处听过,具体何处却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索性定睛寻去。
拨开一丛草绿,便见漫无边际的“死亡之花”开的遍地都是。两侧青树翠蔓掩映,倒也容易生出几分幽秘来。只是——并无唱歌之人。倏忽有道白影自眼前闪过,仅是一瞬,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幻觉。但他出手,剑气直逼那白影而去!却听风吹叶响,无甚异常。看来若是有人,也定已逃逸。罢了,他尚有要事,遂转身向山顶方向走去。
九嶷山顶,设有若梦一阁。阁内暗室,乃偃师栖身之处。世人皆知,偃师技艺出神入化,世人也知,九嶷山的主人脾气古怪。
阴阳傀儡术,确可令人起死回生,但要学成须付的代价也不小,很多人失败也缘于此。偃师如此对他说,代价是一世孤寂,魂终九嶷!
也难怪所有人离开,学成秘技却要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拿余生来做交换,不,是永生!傀儡之师的永生是上天赐予,也是对凡人唯一的诱惑。
但是——不能下山,学来何用?!
千百年来若梦阁有过几位偃师无人知晓,但上此山求术者寥寥无几。不说来人资质如何,单是若梦阁的清冷便能教一众学者逼下山去。所谓高处不胜寒,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可他开口,略带傲然:“在下花无眠,愿拜偃师大人为师。若在下能练成这旷世绝技,定以千斛珍珠,万顷良田来感谢大师再造之恩。”
玄玉砌成的九层高台上,端坐着一袭黑袍的偃师。他头戴斗笠且斗笠周边的黑纱长至膝盖处,外人根本察觉不出他的丝毫情绪。
但听花无眠一言后,他似是睁开了久闭的眼帘,刹那又合上,微微颔首算是应下。
花无眠感觉到被人注视后又见偃师答应了自己留下,不觉想:看来这里真有古怪,从这个漆黑偃师就可以看出。
合上眼睑后,偃师仿佛又看见了那抹轻狂的身影。同样的明眸如月,深藏着对过往的不甘与坦荡的傲气。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偃师中断思绪,复归于无尽的沉默之中。
苍翠的绿树下,长老长身而立,墨巾遮面。偶尔会有风翻起她身上的黑色纱衣。无眠出现时正看到此景,顿觉这“若梦阁”改名为“墨染阁”更合适。
正想着呢就听长老指挥他去砍木材,并扔给他一把好像很锋利的刀,之后便消失了。
两个时辰后无眠回来了。长老冷声道:“本长老要你找的是材,不是柴!还有,这么细的木头你居然给我砍了两个时辰才回来?你是用咬的吗!”
如此言语,无眠哪肯答应,他反驳:“夜凉长老,您看我这么肤如凝脂的就一定知道我以前可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公子,这么重的活,不如就让其他下人去干吧,我直接雕刻就成。”
“说得好,不过你看这若梦阁上上下下,可还有一个下人存在?”长老言罢便有一股寒流穿廊而来。无眠身体一冷,只觉得前路一片渺茫。半晌后他仰天吐气,终于伸手道:“夜凉长老,弟子明白了,您是要我努力,努力,再努力!放心好了,我……”
长老见缝插针立即便道:“你真的不需要本长老讲解吗?”见无眠支吾,长老便将手中的墨卷扔给他道:“那好,一年之内通读此卷,便可练成最精妙的刀功。本长老,静候你的佳音。”
长老转身,墨带飘飘,雪发飞扬。
忽而,她似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自怀中取出一枚银铃,递给无眠:“你初来乍到,对此地并不熟悉,如有需求,摇动此铃,便会有人现身指引。”
【二】迷世尘
九嶷山,峰峦叠嶂,云横雾绕,是处佳境。
青木繁盛盖住了云天,木下芳草鲜美,摇曳多姿。鲜妍的花侧是无眠倚树而靠。他扫了眼烟斜雾横的密林后,摸向怀中的宝剑,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一个月前他还是万民拥戴的国君驰骋疆场,杀敌无数,艰难险境在他面前全都如履平地。可现在……
入目即是浓雾,辨不清方向,分不出时辰。明明上山时并未遇到多少阻碍,为何今日偏生了这些浓雾呢?
除非……这地方有诡异!无眠瞬间想起了他上山时看到的那片诡秘花海,一个激灵让他猛地站起,毫不迟疑地摇响了手中的银铃。未过多久,一人出现在他身后两步距离处,幽幽的唤了句:“花无眠——”这声着实吓到了无眠,不过剑客的反应就是与常人不同。眨眼间,无眠回身出剑直抵少阴心口,再进一分便可刺入。少阴忍不住称赞:“到底是剑法了得,这般慌乱之下仍可拿捏得了分寸,看来主人确是收了位好弟子。”
然而,无眠并不领情,开口先问:“你是谁?!”
“主人派来照看你的人,亦是这枚铃铛的另一个拥有者。”少阴摊开手掌,无眠手中的铃铛便到了她的手中。无眠微笑:“原来是师父的人,失敬,勿怪。”他边笑边收剑,“只是你的声音清幽不似真实,再加上你又没有任何表情,着实奇怪。”
“不用奇怪,我只是一具傀儡。主人为我取名——少阴。”
闻言,花无眠颇为惊讶地看着她。原来是一具傀儡,难怪性情如此温顺。这下,轮到无眠赞叹:“偃师的技艺果然非同一般!乍看之下竟毫无破绽。但也可惜……”他的音调低了几分,“可惜,傀儡无泪无笑,不懂世间悲欢离合。”
“万物都是如此,不能尽善尽美。”少阴道。
道理谁人不知,但知晓并不等于深刻理解。好比天上月圆月缺只是人们的错觉,其实那轮纤素又何曾变过。变的只是人们那颗或悲或喜的心。
【三】不堪提
前尘往事若能都随风飘,留下的人才不至于那么痛苦吧。
花无眠说,他的心里一直有一位难以忘却的故人,而那个人就是前朝公主。
战场相遇时,她问我,何时才可以熄灭战火?我回一统天下之时。她便笑,说她明白了。下命令全体将士停止厮杀,她说要与我一决胜负!倘若败了,便率三军将士归附于我。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故意输我一招!当我手中长剑刺穿她身体时,她还是笑:“自古忠义两难全。我降你是为不忠,我负你是为不义,这般难选,倒不如……我杀身成仁……也好过……让你为难。”
原来,从相遇,相识到相离,不过转眼。
少阴只是静静地盯着无眠腰间的铃铛,并不多话。反倒是刚巧推门而进的长老淡淡说道:“你的身份底细,过往几何,本长老都一一查过。单看这卷宗记载,我却有一事不明。”长老接着问:“此番前来学艺,你目的不纯。是想江山美人双得吗?还是弥补一下你内疚的良心?”
“史载,初平三年,周国大皇子举兵攻韩。所到之处,百姓流亡,韩不得已,以弱对强,顽固坚守。仅两千里之地硬是得以一月无虞。周皇震怒,敕令一日六下,务必取韩贼首级!皇子遂展开迅猛攻势,烧其粮草,杀其援军,更是将所到之处!屠戮殆尽!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许久后,才听他道:“无眠只愿——能够令她重生。”
长老不屑:“即便你学有所成,技艺精湛,到头来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具傀儡,这又何必?!”
离开前,长老留下话:“花无眠,偃师限你三年之内练成傀儡术,如有不懂可来问过。至于其他杂务,均由少阴子阳二人料理,免你后顾之忧”。
行至二楼阶梯拐角处,长老忽地停下,定睛注视着面前的人,不痛不痒的来了句,“不愧是孤魂野鬼,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面前之人青衣乌发,转过身来,正是少阴!她开口便问:“为什么?”
长老索性半倚栏杆,佯装不知:“什么为什么?”
“明知故问。”
长老墨巾遮面,看不出在想着什么,隐约有一声嗤笑。
“这并不影响你我之间的约定,三年时间于你而言,足矣。”
【四】付情深
岁月就这样在指间流淌,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事。一切都是那么合乎情理,不曾改变。冥冥中,好像更漏里的细沙,流淌着某些不知名的思绪。
这时,花无眠看着房间里堆满的各类木材问:“子阳,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砍的吗?”
“是。主人吩咐,必须完成。”
“那,少阴没帮你吗?”
“是。主人交待,各司其职。”
“哦,你专事粗活啊。”
“是,主人告知……”
连日来,花无眠看子阳的眼神越来越无奈,他总觉得少阴与子阳有些不同。但很快他就想通了,也许是偃师给他二人的智慧有所不同。
少阴的容貌举世无双,说是艳杀群芳也不为过。无眠恍惚的想,一双潋滟生辉的眼极像。其实他并未仔细看过月未的眉眼,只能忆起她说笑时目光,若遍地盛开的彼岸花。
才过七月,无眠便能独自雕刻诸多死物,惹得子阳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少阴闲暇时只呆呆地盯着无眠看,就这样从初春看到了来年炎夏。这天,无眠照常雕刻完最后一刀,手中的黄莺便向天际飞去。无眠站起身来走向少阴:“可有想要之物,少阴?”
想要之物……
“什么都可以吗?”
无眠微微一笑:“说说看。”
“我想要……你……的命……”
一瞬间,无眠愣神。手中茶杯轻晃几滴茶水顺势洒出,落在了少阴手上。少阴立刻收手,却还是轻呼了一声。无眠了然的笑笑:“水火本不相容。看来少阴的本体是火,以后不能让你碰水了。”
“没关系,少阴照顾你时会用咒法相护。”抬眼看见他关切的面庞,少阴忍不住说:“况且少阴照顾你时,会觉得安心,如置身家中般温暖。”
“这有何难。待无眠学成傀儡术后第一件事,便为少阴创造一个家。人间万物,享之不尽!”
可那又有何用,傀儡万千不抵世间一人。世间有悲欢离合,傀儡却无泪无笑。
不待少阴回答,子阳便前来传话,长老召见花无眠公子。
他走后,子阳皱眉看着少阴,眼神中充斥着几分不悦,道:“你不该如此留恋人世。尤其不该留恋一个心有牵挂的人。”
世俗何其快乐,若梦阁又何其清冷。可是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你如此执着地归附若梦阁的冷寂?长老问出这话时,她面前的鬼魂已经虚弱不堪。可还是执拗地求自己帮她完成最后的心愿。
场景一幕幕浮现,敲击着少阴融火的心房,每一下都是锥心的痛处。
她回他:“子阳,你不懂。”
“我是不懂,爱有什么好?伤人伤己,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的下场!师姐,不,月未公主,你为何不试着放手呢?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呢……”
啊——少阴轻呼出声,痛苦地缓缓蹲下身去。一瞬间有木料断裂的轻响。子阳见状,立刻扶稳她,紧张地道:“师姐的心神动荡的厉害,要快些平静才是。”
等疼痛稍稍减轻后,少阴抬手拭去额角细汗说了句没事。但见她伸出的手臂分明惨白,却还是轻言了之。子阳有些愠怒地道:“师姐切忌自己的意念,你如此情绪波动是很容易伤害傀儡木身而导致灵魂离体的,到那时,纵使有十个长老也救不回你。”
子阳不是傀儡,少阴一开始就知道。因他每每看向花无眠的眼神都带有几分不合作的意味,真是一副小孩子心性。
少阴隐隐地想,这样也好,不知世间情爱之苦的人才最是活的自在。
转眼,时已入秋。叶子慢慢坠落时,阳光也不再和煦温暖。
天空有候鸟飞过,来去无痕。却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鸟要抖落下灰扑扑的羽毛,留给这片大地当作是它远去的纪念物。
子阳拾了它,悠悠地道:“应知君意似流水,一地残花付重情。既然注定要离开,何必再留下飞羽,也不问问大地肯不肯接受。”
“至少也是它能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啊。”无眠笑着抖开怀中一件千羽鹤氅,很是自豪的道:“这可是我没日没夜赶制了两个月的舞衣,虽比不上‘天下第一舞衣’却也是我的一份心意,希望少阴你能收下。”
不想子阳一把接过鹤氅,急急插话:“没想到你还会做衣服啊,哪天也给我做两件御御寒呗。”
舞衣……那是一段关于过去的辉煌……
曾经,月未与无眠游戏人间时开了家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月未一句戏言:“小花儿呀,你什么时候也给我做身衣裳吧。不过我不要俗物,就要———千羽鹤氅!”
没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言他还记得?少阴看着眼前的人,不禁泪落。
花无眠,究竟你哪面是真,哪面是假?!
他仿佛能看穿她心思般,走上前去:“真真假假一梦回。计较的多了,就会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为她轻拭眼角的泪水,无眠低笑:“其实,你就是月未。”全无疑问的语气,那般笃定,她就是她!一直是她。
倏然睁大的眼睛,显示这少阴的惊讶。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这样愣愣的看着眼前人紧紧的拥住了她。
无人注意到子阳的离开。
此刻千言万语都化作了彼此的心照不宣。历经尘世间起伏跌宕,再无任何事比失而复得更加珍贵。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我想你时,你就在我身边。触手可得的感觉,足以令天地万物为之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