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污点(散文)
父亲端酒杯的手抖动着,充血的眼睛噙着泪,但泪打着旋也不会流出。接着是我熟悉的场面,所不同的是,他的声音被岁月偷去了底气,不再那么高亢而响亮。他也没几颗牙了,嘴里咕噜着车轱辘话:一袋子小米,几块大洋,为了奶奶、弟妹,替父行孝……以往母亲会趁机骂他,他也陡然成了弱者,收起吹胡子瞪眼的招牌动作。我会诅咒酒精,是它让父亲如脱缰的野马。此时,看他干瘪的嘴巴,稀疏的胡须摇曳着衰败;在阳光真实的照射下,越发褶皱的脸沟壑纵横,清泪横流。悠忽间,我心生怜悯,竟脱口而出我最不爱说,他最爱听的话:“爸,外调、考核结束,组织部马上找我谈话。”父亲闻听浑浊的眼里闪了光亮,但愁云拧在眉心,眼里又一波颤泪,瞅向铺满奖状的墙壁。
刘哥谈着组织程序,我散淡地听着毫无悬念的话题。他突然话锋一转,说父亲因家庭所迫,曾经在地方土匪武装当过几个月兵。顿时,脑子一片空白,我犯了寻思。刘哥的嘴巴兀自动着,我却听不进去,去搜寻星点记忆。
我记得老年的父亲,因为喘得厉害,晚上睡觉躺不下,只能倚在沙发上。时间久了,父亲的两腿肿得发亮如棒槌,走路僵硬难受。母亲每天晚上要给他泡脚,搁上草药,以缓解肿胀的痛苦。时常半夜起来为睡在沙发上父亲盖被子。
母亲曾唉声叹气地对我说,这是年轻时拼命干活儿落下的毛病,那些奖状是拼命换来的。父亲所在的工段,是先进工段,企业后备干部都要去工段锻炼。他是工段长干在前头。为了超额完成任务,他和工友们一起拉排子车。数九寒天,水管流的水结成冰。可工作间是烘干地炕,室内温度高达30度。父亲和工友们只穿单衣,可要经过室外一段路程,在室内汗水淋漓,可经过室外路程,那刺骨寒风嗖嗖地打透单衣。夏天高温作业,工作间尘土飞扬,但温度太高不能带防尘口罩,父亲因此得了矽肺职业病。
刘哥见我满脸狐疑,给我倒杯水,把父亲当年的自述讲给我听。
父亲和许多村人糊里糊涂当了兵,走了很长的夜路,才拐弯抹角地爬上山头儿。到山上才知,是国军被解放军打散的散兵,结伙成了一伙武装土匪,专门劫道。不久,那群人席卷着杀气回来,呵斥着新兵蛋子,给他们杀鸡、倒酒庆功。这伙人酒足饭饱后,便争抢着值钱的东西。父亲和新兵见那阵势,吓得溜边。有个人高马大,面庞黝黑,一脸络腮胡子的人和一个瘦高个儿抢作一团,眼疾手快的黑大个儿蹲下身子,从马靴抽出尖刀刺向对方心窝,瘦高个儿鲜血如柱飞溅到人群,飞溅到父亲脸上,他噗通倒地。父亲惊呆了,看他惨白,年轻的脸,父亲的心在哆嗦,觉得躺着的是自己。几个月后,父亲和几个要好的村人,趁那伙人出去,带着武器去了部队。(解放军第二野战军部队)
可参加第二野战军部队前的那段经历,被他选择性删除,清醒后也没说过。
我家吃饭是流水席,不知道是贤惠的母亲所为,还是父亲霸道跋扈,第一轮是父亲,他吃,我们看着,如同看他的独角戏。舞台上一个人表演,父亲登场仰脖喝下酒,呲牙咧嘴,往嘴里添着菜不停地搅拌,酒过肠胃便开始咀嚼他的苦辣人生;母亲是他忠实的戏迷,他是她的人生;而我却把眼珠子掉到菜盘子,猜想饭菜的味道。序幕拉开,父亲开始哭诉。
那年父亲15岁,舅、舅妈新婚之夜煤气中毒而死,他的母亲选择了极端的方式逃离悲痛──自杀。他的父亲没多久也病死。他除了有八十六岁的老奶奶,下边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命运把一副重担压在他瘦小的肩上。老家是山东一个渔村,土地是盐碱滩。常常是“满心欢喜辛苦一年种的粮食,到头来却是颗粒不收,落下一行伤心泪。”便是村里人的生活素描。
弟弟喊着饿,妹妹扯着他的衣襟吵着要吃的,再看奶奶有气无力地躺在土炕上。父亲感到透不过气,走出那间低矮、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的小屋。以往清冷、死寂的大街,一群人的到来给村庄注射了吗啡。村里的壮年人扛着一袋子粮食,喊着有粮食吃了。父亲问他们粮食哪儿来的?他们不理他,唯恐救命的粮食被人抢走,只顾往家里狂奔。父亲拨开人群,才知是一支队伍招兵。父亲饥渴的眼睛盯住地上的粮食,又瞄着桌上的大洋。他不假思索地报了名,招兵的人拍拍他的肩头,便给他小米和大洋,而父亲的目光始终没离开它们。他背上一袋子小米,揣着大洋跌跌撞撞跑回家。进屋,父亲放下小米,直奔土炕,兴奋地告诉奶奶当了兵,把大洋塞到她干枯的手里。奶奶睁开眼睛立马攥紧大洋,生怕它们长腿跑掉,她又瞅瞅瘦弱的孙子,颠着手里的大洋,这是一条命啊,可她枯竭的目光有线光亮。
父亲当兵为一袋子小米和几块大洋,可他背上了“污点”。
自打我记事起,家什都吸引不了我的眼球,可唯独西房山墙上挂着的镜框、纸质奖状时常勾魂儿。我趁母亲不在,爬上大板柜歪着头看过去,想摸一摸,手刚伸出去,母亲一声断喝,我触电般缩回手。母亲把我拽下来说,那是你爸的心尖儿,可别碰它。
那年,我上小学,同学们来我家里写作业,她们好奇地打听墙上那些东西。我神气地讲着奖状的来历,她们听得入迷。我不知天高地厚地爬到大柜上,使劲拽下一个镜框给她们看。谁想,父亲下班回家,进门把我拽下大柜,顺手扇我一嘴巴,我哇哇的哭声也惊飞了同学们。
那堵墙,从此我不敢触碰,却立在我和父亲中间。
日后的岁月,父亲像个影子,不离我左右,可始终不能走进我心里。我隐隐感到他怕什么,但说不清楚。在乡下时,母亲说,生大灶柴禾好用。我家是插队落户到乡下,没地,也没玉米秸。小梅家堆满玉米秸,但她为了陪我,和我去地里拾柴禾。我们把镐头放到竹筐里,去地里刨半截子玉米秸。入冬的田野,一片空旷荒凉,偶有几只黑乌鸦,在路边光秃秃的歪脖树上,嘎嘎地叫得凄凉,来证明自己活着。地里的玉米秸是我们的春色。夕阳落山,月亮爬上树梢,我们背着结结实实的一筐柴禾,弓着身子,呼哧带喘披着月色回家。
我走进黑咕隆咚的院子,没见母亲,父亲带着一股冷风冲过来,呵斥道:“死丫头,这么晚才回来,真不让人省心,我找你半个庄。跪下!”我满心欢喜被他泼个透心凉。母亲跑过来接过筐子,数落他不知好歹,接着小声和我耳语让我服个软。我不服气,凭啥呀?我没错!干嘛下跪?我跑出了院子,委屈的泪水冲刷着心中的愤懑。那一刻,我想,他不是我亲爸。
那晚,母亲和我都没理他。第二天天不亮,他去上班。
听母亲说,我跑出院子,父亲抱着头也在懊悔。可我就想问:“妈,他是我亲爸吗?”母亲不作答,慢声细语地讲起往事。那年我四岁,母亲意外生了不足月的弟弟,他和我一样生下来便在保温箱里。大夫说,至少在医院再住一个星期,孩子才安全度过危险期。可父亲怕我受委屈,说什么要出院,大夫好言相劝,甚至说父亲糊涂,四岁的孩子不用担心,固执会失去儿子。可他坚持让母亲出院。因为是冬天,窗子不严实,四面透风,尽管父亲烧劈柴,可家里温度还是不够高,到家没几天弟弟夭折了。
母亲轻叹一声说,你说,他是你亲爸不?可我不懂父亲对我的刻薄。母亲说,我也纳闷,他大概是受过病吧?
参加工作后,我的人生从迈出第一步起,他便开始焦灼、担心,唯恐我有半点闪失,我也笼罩在他的光环里。即便我再努力,可熟悉他的人说,这孩子的劲头儿真像她爸!更让我难堪的是党委书记在全体干部会上说,秋实干得很不错,她有个好父亲,是他支持的结果。那时,我在党委办公室经常夜间加班赶写材料,父亲像个婆婆开始唠叨,女孩子要洁身自好,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名声是一辈子的事情,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我听着觉得好笑,这都跟我挨得上吗?他见我漫不经心的样子,便给我讲办公室里发生的故事。我嘴上不服气,但也记在心里。但当他鼓励我要进步时,我会有逆反心理,我对荣誉的淡漠让他头疼,我不想把人生挂在墙上。
我恋爱后要约会,或是去看电影。可是,我们的行踪要提前告诉他,他给我定好返回时间。这种高压态势,让我和他经常闹得不欢而散,母亲从中左右为难。我甚至想,我若是男方会放弃毫无自由的爱情,可爱人不管父亲如何刻薄,他一直坚守。两年后,我和爱人领了结婚证,准备五天后去大连旅行结婚。那晚,父亲和爱人喝完酒,情绪有点激动,深情地对爱人说:“我把女儿完整地交给你,今晚你们搬新房子住吧!”爱人和我惊骇不已。按他的个性,至少结婚仪式后才会让我们在一起。母亲听了眼里含着泪花.
刘哥讲的话,我才猛醒,父亲是用那面墙上的荣耀洗刷“污点”。而对我的苛刻,是怕我走错一步。
谈话结束,他安慰我说,那段经历让你了解而已,不算什么。可在我心里却很重要,父亲有了温度,不再是冷血的人。从组织部回来,我直奔家里。
父亲正喝酒,见我进屋,神情有点局促,目光躲闪着我,他空洞地咳了声。我坐在他对面,他咂了一口酒,抹一把嘴角,半闭着眼睛突然大声问:“你都知道了?”我抬头望着他,默不作声点点头。父亲突然睁开眼睛,迎着我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向我放下强势的身段:“你看不起爸吧?”我默不作声,拿起另一只酒杯倒满了酒:“爸,换了我也会那么做。咱爷俩喝一杯,干了!”父亲愣愣地看着我,酒杯悬在半空很不情愿地碰了杯,他知道我最烦喝酒,我一饮而尽,喝下了平生最厌恶的酒。
父亲的身影在我眼前慢慢模糊,却真实地走进我心里。朦胧中,他低头沉思片刻,一仰脖子酒杯见底,却不再哭诉……
定稿于2015.1.24星河湾
父亲不后悔,但他后怕,因为政治环境的特殊,他怕他的“污迹”殃及子女,所幸,组织是英明的。
些许小事,冷酷表面的背后藏着浓厚的父爱,严是爱松是害,可怜天下父母心。
杯酒泯“恩仇”,永恒不变的,是骨肉亲情,祝福!
“父亲”一生以辉煌的业绩来洗清自己的“污点”,可想而知,他的心灵受到的是怎样的折磨?父亲的神态,父亲的眼泪,这昭示着那颗沉重而又流血的心灵。
殊不知,“父亲”的“污点”更是他人生的亮点,为行大孝,他以生命为代价,获得了一袋小米,几块银元来养活自己的亲人。读到这里,我的心情也跟着作者一同沉重!
“父亲”是一个完美的父亲,他用良好的品行和辉煌工作的业绩以及关爱下代人独有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他的精神无疑会影响一代人又一代人。作品有现实意义,具有强烈的正能量。
作者在场景的处理上,采取了多维描写,让作品有较强的立体感,描写细腻,生动逼真,摆脱了一般散文仅有平面感的那种平庸。心理描写恰到好处,情感含蓄,用间接抒情的方式,使一腔厚重的情感抒发得淋漓尽致。
佳作,力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