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同题征文·散文) ——七里岚寻梦
一
夏日的夜晚,我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窗外是一帘弯月,月辉下就是潮起潮落的大海。清凉的风一阵阵从海面上掠来,推动着一波波的雪浪花扑向崖岸。潮水有节奏地发出“哗——哗——”的声响,仿佛是浑厚的男中音,在动情地歌唱。
我从遥远的江南来到渤海之滨的威海,出席一个专门会议,东道主安排我住进临海的金沙湾海景房,这里安静而凉爽。每天,我都在海潮的伴唱下,香甜地入睡,可今夜,我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睡下,我在心里跟自己较劲。
威海,距我的故乡不过二个小时的车程。二十多年没有回去了,身居江南,我的内心深处时时涌动着思乡情,就像是此刻起伏动荡的海潮冲击着我的心扉。如今到了家门口,没有理由不回家啊。于是我给会议的主办方说了我的思绪,热情的山东老乡,一口答应:我们非常愿意把你送过去。可是等躺到床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的明月,我又犹豫了。耳边响起刚从故乡回来的堂弟的声音:这些年,七里岚的年轻人都下山打工去了,进了城,见到高楼大厦,看到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谁还愿意再回去?村里剩下的只有老人、孩子。没人收拾了,咱那村子破烂得让人伤心哪。哥啊,千万别回去,你就记着年轻时的家乡景吧。
千里归来,走到了家门口,我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折腾了自己一夜,我也没有下定决心。
二
七里岚,一个小小的山村,朝披霞,晚罩霭,隐身在美丽的渤海之滨。
她,是我心中梦牵魂绕的桃花源。我,是她的一粒种子。一年四季都开满月季花的丘陵坡地上,有我祖父、祖母的坟茔,有我远古祖先们的墓地。
她,是一棵参天大树。我,是她一片吹落江南的叶子。叶落归根哪,梦里梦外,我像是一只候鸟,总不停地归来,又归去。
七里岚,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叫这样一个名字。祖父没有说过,父亲也没有说过。岚的本意是山中的雾气。七里岚,大概就是掩藏在山中雾气里的村庄吧?
渤海之滨,有着广袤的平原,七里岚的山下就是平地。我不知道我的远祖们,为啥当初要选择在山中一片松林里生活。祖父曾经说,我们这一支家族,是从辽远的蜀地迁徙来的。族人们的大脚趾和其余四趾离得很开,这是长途跋涉的印记。或许是当地的土著已经占满了肥沃的平川,后来者只有上到贫瘠的山上讨生活吧。老人们不曾这样说,作为晚辈的我,也只是猜测。
七里岚所在的这片山水间的土地,从来都不是无主之地。远古的时候,这里曾经是莱夷族的领地,商朝建过莱侯国,周朝属于莱子国。粗略算来,这里至少也有三千多年的文明史。据说,当年商人的祖先就是从这渤海之滨起家,入主中原的。
七里岚坐落在南山上。南山是一座横斜的山,像是一头老牛卧在平原与丘陵之间。那条顺坡而下的逼仄山径像是牛的尾巴,随意地垂向平地,而伸向大沙河的山尖,则仿佛是正在饮水的牛头,闲适而又恬静。山风吹来,草木摇动,像是一只轻柔的手,在轻拂牛毛。这头老牛,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伴着七里岚的农家,走过春播秋收,夏种冬藏。
第一次走进小山村,我还没有记忆。襁褓里的我,是被母亲抱进去的。母亲说,那是个初春的季节,山路两边的坡地上,开满了桃花、杏花和月季花。桃子、杏子和苹果、鸭梨是我们家乡的特产,我的两个姐姐就叫桃花和杏花。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不仅出产山珍野味,也出产美女呢。挺拔的身姿,修长的美腿,山里人特有的红扑扑的脸蛋,我的姑表姐妹们,一个比一个水灵、健康、结实。姐妹们中,我最喜欢一笑两个酒窝的珍兰妹妹。
因为有了漫山遍野各色鲜花的点缀,看山山清秀,看水水妩媚。
三
我再次回到山村,是在一个金风送爽的秋日。我一路蹦着、跳着,穿过厚厚的高粱和玉米织就的青纱帐,捧着一把沿路采摘的野菊花、牵牛花,得意地跑到南山顶上,看祖父用砍刀、耙子,收集薪柴和干草,那是冬季山里人烧饭和取暖的燃料。每年的这个时候,祖父都要在这片无边的林地里收集柴草,一捆捆地背到半山腰的村子,在自家门前堆起一个一个方方正正的几丈高的大草垛子。那一年,我五岁,已经有了记忆。
祖父在辛勤地劳作,我在一边玩耍。从山顶望开去,四周全是黛绿的群山,灿烂的阳光,像是一把无形的刷子,把一座座山峰抹得油亮,那漫山的松柏宛若美女的秀发,从山顶一直向山脚飘下。连绵的群山间,笼罩着一圈圈白色的云雾,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上下翻滚,不停地聚散离合,变幻万千。我看到远远的一座山峰顶上,好像有一座小庙。它隐藏在林木丛里,像是一只随时欲飞的小鸟儿。
祖父告诉我,那是凤凰山,山顶上不是和尚庙,是一座道观。观里供奉的是伏羲和女娲。远古的时候,发了一次大洪水,洪水滔天,淹死了所有的人类,只剩下了凤凰山上的伏羲、女娲兄妹,后来是他们兄妹婚配,再次繁衍了人类。听了祖父讲的故事,我就懵懂地问:那我上次说长大了要娶姑妈家的珍兰妹妹,为啥奶奶说兄妹不可以结婚?祖父说,远古的时候,老祖宗可以,现在不可以啦。现在为啥就不可以了呢?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问。祖父说,小孩子家,给你说了也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祖父一直在不停地砍柴、搂草,直到岭上被包裹在一片灰沉沉的云雾里。太阳落山了,群山被遗弃在暮霭之中。祖父这才背起捆好的柴垛,向山下走去。我在后边仰起头,看着祖父的背影,那高高的柴垛没过了他的头顶。夕阳照在他高大的身躯上,他就像是一座伟岸的大山,背负着一家人的温暖,缓缓地向下移动。
祖父招呼我跟上,拉紧了我的小手,一起向山下走。祖父劳作一生的大手,长满老茧,宽厚、温暖。祖父问我:这次为啥一个人从青岛回来啊?我告诉他,我爹到南方打仗去了。我娘要生小弟弟。所以,就我一个人回来了。
那天夜里,爹和娘一夜没睡,嘀嘀咕咕地一直说到天亮。我断断续续地听爹说,他接到命令要去抗美援越,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父亲十五岁就参加了八路军,打鬼子、打老蒋、抗美援朝,半辈子腾挪在战火硝烟里。我还听到爹说,现代的战争比过去残酷多了,这次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要是生个儿子就叫卫宁,保卫祖国的安宁。要是生个女儿,就叫卫陵。爹说得很平静,娘没有应声。当时,我并不全懂爹的话,直到长大了,我才猜到了父亲给弟弟取名的另一层意思。宁和陵,都是母亲故乡南京的简称,南京古时候,曾经叫过金陵和江宁。谁说军人不懂爱情,谁说他们只是为战争而生?他们的爱,深沉而博大,只是不善表达罢了。
第二天清晨,母亲微笑着送父亲出征。她也是军人出身,她晓得军人的家国情怀不同于常人。父亲和他的战友们,在那个秋日驾驶着战鹰飞上蓝天,伴着南飞的大雁一起飞向祖国的南疆,奔向前线。母亲仰望蓝天,看战鹰渐渐飞远,唯有一声声雁鸣催人心肝,我看到娘流泪了,大颗的泪滴,无声地砸在她的脚下。
祖父听了我的话,一声不响地往回走。到了家,卸了身上的柴火,他顾不上洗把脸,就把我抱到怀里,直到吃过晚饭,也不肯放下。这一夜他都没说一句话。
这一夜,我就睡在祖父的怀抱里。七里岚,是我幼年的襁褓,儿时的摇篮,长大成人后,她就成了我的精神家园。不论我走多久,去多远,她和我的距离,也就在一梦之间。
四
七里岚的南边,是一湾清亮亮的河水。河北是山嘴,山嘴上有块突兀的岩石平台,台下是一潭幽绿碧水。那水光洁照人,娇波粉嫩,宛若二八闺女的肌肤,招人喜爱。每到夏日晌午,就有大群的半大小子,光了屁股,从那高台上噗通、噗通地跳下去,溅起的水珠儿,在阳光下珠玉般飞散。他们下去又上来,嬉闹的叫声、笑声能传到几里远。祖父对我说,你父亲小时候,就是这群小子中的一员。我对祖父说,爷爷我害怕,我不敢跳下去,我就坐一边看看。我话还没说完,过来一个黑小子,他抱了我跑到岩石边,大喊一声:咱七里岚就没出过孬种!我惊魂未定,就跟他一起栽进了潭里边。
夏日的清晨和傍晚,岩上、潭边是村姑、少妇的地盘。她们临水照镜,那平整的岩石就成了她们的梳妆台。霞光镀一层金在她们如藕的臂膀,清风把她们如瀑的长发在晚照里吹散,等到没人的时候,她们会结伴下到水中沐浴,静悄悄地只有流动的水声和鸣,唯有月光在潭里晃动。七里岚的女儿是含蓄的,千百年来严谨的家教,让她们将妩媚化作端庄,宛若南山上温柔的二月清风。
河岸的南边是一片疏密自然的林地。临河的是柳,稍远的是榆,再远的地方就是柏和松。林中空地上是一丛丛不知名的灌木,还有野生的月季和蔷薇。从春到秋,树脚下都盛开着许多有名或无名的草花。这片林地,是村里男女幽会的好去处。参斗斜照,暗夜沉沉时,这里总会发出切切私语和诱人的喘息。山里人也有自己的情,自己的爱,千百年里的浪漫情怀,在这里一次次敞开、演绎,有许多的喜剧、悲剧、传奇、故事,就此成了家家户户晚饭后,炕头上的谈资。
我不知道那一湾河水,为啥没有名字。千百年来,人们就叫她大沙河。河水清亮,看得清河底细细的沙子和滚圆的鹅卵石。这河水春日里映照着七里岚山坡上艳丽的桃花、粉色的杏花、如雪的梨花和花一样的女人们。女人们喜欢在这里洗菜、洗衣,河边上常常能听到河对岸林子里的鸟唱雀鸣,能听到姑嫂们的欢歌笑语。男人来到河边主要是给自家的大缸里挑饮用水,或是装了水车,用脚踏了送水到山坡上浇地。
初夏的时候,要是上游下来桃花水,大沙河的水势就大了一倍。春秋两季河水浅浅的不过没膝,大人孩子都可以淌水过去。夏日里牧童要想过河把老牛赶去林地,就只能拽紧了牛尾巴,和老牛一起泅水。
大沙河一路都是笔直地缓缓流淌,唯有到了七里岚忽然间转了个大大的弯子。河水在这里蔓延,恣意地漾入深潭,荡入林地,形成一个大水泊。仿佛是要把那些千百年来流逝掉的岁月,都汇集在这里,做一个展示。其实,七里岚就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小山村,祖祖辈辈的村民们,都是在这水里捉鱼,在山上种地,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这里世世代代都没有英雄进来,也没有大官出去,那些胡乱过去的岁月,绵长,杂乱,没有头绪。七里岚的人跟大沙河一样,隐匿在山野乡下,从来都没人管他们叫什么,做什么。他们一代又一代,撑着自己的天,过着自己的神仙日子。
七岁那年,阿叔带了我在大沙河里摸鱼。阿叔捉到好多鱼,而我用一只小小的纱布网兜,捞到好多的小虾米。晌午,阿叔在河岸上用树枝、柴草生起火来,他吩咐我到河里去找个破瓦罐来煮鱼虾。那时,这样的破瓦罐,在河岸和浅滩上经常能够发现,没谁知道它们是新石器时代,老祖宗遗留的宝贝。几十年后,等到村民们晓得那玩意值钱,却早被外乡人打捞得干干净净。唯有对着蓝天、流水叹气。
我没有找到瓦罐,却找到一顶破钢盔。阿叔看见了我手里的破钢盔,眯起眼来刮我的鼻子:你真是你爹的儿啊,叫你找个煮汤的家伙,你都能找出个军用品。阿叔一边煮汤,一边给我讲了个我父亲的故事。
阿叔说,我们七里岚是个藏在山里的小山村,抗战以前,一直就无声无息,就算男人们放个屁,也都是闷屁。1938年,从延安下来的老八路,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从此七里岚才有了生气。你爹十五岁那年,跟村里十二个青年一起在半夜里偷偷跑了,去投奔八路军。那时家里穷,没裤子穿,你爹是偷了你奶奶的大免裆裤跑的。
你爹当八路的第三年,就在这个大沙河的上游跟敌人打了一仗。八路的一个连,为掩护机关和老百姓转移,整整地在河沿上顶了一天一夜。炮声、枪声,一声声地都打在咱老百姓的心尖上。那天,你爷爷、奶奶和村里的老人们都是一宿没睡。八路,那都是咱山里人的子弟兵啊,都是咱庄户人家的子弟。敌人疯狂地进攻,八路没有得到上级的命令不能退。那仗打得惨烈啊,河岸上一个连的八路只剩下十几个人,进攻的敌人像是下锅的饺子被撂倒一大片,河水都被血水染红了。敌人的山炮就在你爹的身边爆炸了,你爹被埋在了爆炸掀起的沙子里。战后打扫战场的时候,连长说,这个小鬼八成是革命到底了。你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听到了连长的话,大声地喊:报告连长,我还能革命!他被战友们从沙堆里挖出来,脊背上都是血,一块弹片从他的脊椎上划过,医生说要是再深点,那就站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你爹养好伤,没有回家,又上了前线。
八路走了,七里岚和周边的几座山村的乡亲们却哭成了泪人,那么多年轻的战士牺牲了。山间又新添了一百多座新坟。
跟你爹一起出去当八路的十二个伙伴,杀鬼子、打老蒋,五个死在国内,三个死在朝鲜,还有三个严重伤残,囫囫囵囵的就只有你爹一个人。咱村里的支书,就是在孟良崮被打断了腿回来的。咱这小小的山村,前后出了二十七位烈士。孩子,你今天能跟阿叔一起快乐地捉鱼、捉虾,和平地生活,那是无数的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懂吗?
作品里对乡村的描写,可谓入骨入肺,我们这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受,村庄,有我们的爱,更有我们的疼痛!
文字用娴熟老道的文笔,运用对比,把自己家乡先后的美丽与丑陋跃然纸上,把作者作为一个爱家乡的游子之心的爱与疼表达得淋漓尽致!当然,家乡还是有希望的,改革开放以后,桃花杏花又开了,农村人脸上的笑容又回来了。这篇文字背后的东西值得人们深思!跨度长,背景历经几个时代!
七里岚的一幕幕往事,二哥自己见到的,记得的,或停奶奶父亲说的,乡邻人说的,无论久远,还是眼前,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中国历史!
文字同时也揭示了当代中国农村不可忽视的现状,虽然是历史发展不可避免带来的,但是,乡村才是我们的根,才是我们踏实的归宿,如果乡村毁灭,我们就成了浮萍,孤魂野鬼!值得人们思考……
文字里透出二哥一家军人之家,是为国家和家乡做出贡献的功臣,令人敬仰!
通篇充满了深情,又含有那一抹难以忘怀的乡愁,家乡,你何时能恢复昔日的美丽?
一篇正能量之作!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命运编排了来处与归所,故乡,无从选择,早在前世已经注定
美丽的七里岚,是你的故乡,诗意的名字背后,隐匿着一个幽美的桃花源
七里岚,以她特有的温顺、柔美,以及亘存的亲情,缱绻于你的心里,对于七里岚,你又何止是梦引魂牵
那些常常出现于梦里的情致,那些至美的风景,从来都不是寂静无言,七里岚在你的时光深处氤氲
时间的流逝,岁月的变迁,七里岚,早已不复昔日的美丽,甚至她的苍老她的千疮百孔超越了你的想象
近乡情怯,徘徊犹豫间,你选择了与七里岚擦肩而过
这样的错过,亦是一种疼痛,但或许也是一种更深的眷恋
纵然故乡,已不复精致,不复美丽,但她仍是你心中所爱,不会否认她真实存在,和曾经的美丽
岁月总是太过匆忙,故乡早已蒙上了几多风霜,
而你一如从前,将故乡深深凝望
回不去的忧伤,却终不能阻隔牵挂,思念爬满了窗
将文字落笔在被白雪澄净的冬季,游子的心与雪同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