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同题征文·小说)
『一』
越往木楼梯上走,越是黑暗。陈青打开了手机照明,那个亮光里,红底漆花板一块一块地在墙上铺开,那漆花的图案都是各式各样的莲花。整个楼梯都是被这样的漆花板包裹着,一朵朵的莲也这么一直排序,间或夹杂一些动物的图腾,它们就这么铺排着,一直盛开至过廊的尽处。
这是阿坝藏羌族自治州的一处藏式碉楼,当然这碉楼已改做了家庭旅馆。陈青的鞋跟踏在碉楼的木板楼梯上时,发着箜箜声,她自已都听得格外地响。应该说她对于这一切感到既陌生又新鲜,甚而会生出一丝丝恐惧——她叫不出什么名堂,在幽暗中,她的确对这种陌生与神秘有些惊惧。她有些冷,她急于打开房门,打开所有灯的开关,并不通亮的灯一下子让从暗色里钻出的她眯起眼。闭门,急切地跑去卫生间,直至水道哗啦一声,她的心才稍稍平稳。
她这才环顾一下房间。这是个套间,中间隔一道门。房东将钥匙递到她手里时,她问都没问就上来了,这时她有点疑问,是里间还是外间?
显然这房间有些空荡荡了。其实她并不喜欢这种空空荡荡,尤其是很冷的时候。
她有些怀疑自己怎么就来这里了,而且还要在这碉楼里住上一段时间。人也真奇怪,鬼使神差般,她踏上去往阿坝州的这条路,这是盘山的路,从海拔一千米到三千米,直至最高处的四千米以上,稀薄的空气都会让人有高原反应。车上的一个女人一直在兜售着氧水,简易氧气袋,陈青闭不上的耳朵此时忽然失聪,她只见那女人的手在比比划划,嘴巴一张一合,却听不到她发出的音。这是急促上升时的高原反应,她用手扣打着耳朵,紧闭的耳廓才稍稍放松。
至少这时她稍稍地有些不安了,就如同这栋碉楼的内饰让她有些不安。车途经的一座山体,细碎的砂石一直不停地下滑,而这山体就紧靠着车道。车驶过再回头望,刚刚的车道上已有许多石子了。这有着很强烈的现场感,很新奇很刺激。陈青着实需要一样的刺激,她需要以一种刺激稀释掉什么。
何添说要出差了,要到成都一段时间,陈青便问:一段时间,究竟多长?
“哦,差不多一个月。”
“那好吧,明天的飞机,我帮着你准备,你快去冲个澡睡觉。”
“我就知道你要我冲澡了。”何添挤着眉眼。这是两个人的暗语。陈青使劲推了丈夫一把,脸却不由自主地发烫,周身的血似乎也燥热起来。想一想丈夫要离开她这么久,陈青的心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滋味,她的鼻子有些泛酸。
卫浴间里的水哗哗啦啦地响着,何添吹着口哨。陈青将丈夫要带的衣服收进皮箱。
桌子上丈夫的手机振动着在茶几上打着转。蓝色的光一闪一闪的,那是丈夫的微信提示。陈青从未翻看过何添的手机,她原本不打算去碰它,而偏偏,那手机没有停止转动的意思,那蓝色的光,更是闪闪烁烁地发着动人的魅惑。
陈青忍不住按下微信:明早七点二十我在机场航站楼等你。
陈青的脑袋立刻轰地一下,似乎血在往上涌。她急切地想知道发微信的人身份,可是微信上除了这句话,上面都是空白的。这是一个叫冉的人,而这个名字应该能判断出性别来。
陈青心里生出隐隐的恨意。这个冉是谁?都这个时间还来信息,而且称呼绝不陌生。陈青默不作声地钻进了软软的被子里,身体蜷曲成一只猫形,她的双臂紧紧抱在胸前。
何添吹着口哨趿着拖鞋从浴室里出来,浴巾系在腰间,手掌不住地在头发上来回拂拭,他刚觉着老婆还有一道给他吹干头发的工序呢,却看她只给了他一个弓着的背,连脸都深埋进被角下了。
何添的心中漾起情趣,他伸出手来探进被子里,他的手探进陈青的背部,并一直延续地探,他将手拢住陈青的胸时,他只听得她低低又迷迷的回应。陈青转过身来,用手环住丈夫的脖子,她把丈夫的脸一直拉到她的鼻翼下,闻他头发上还湿湿潮潮的沐浴味。而后两人的口唇便触在一起了。
一阵呜呜的低鸣声此时鹊起,幽兰的光又是一闪一闪的。陈青觉着那个蓝光很刺眼,她微闭着眼,她只觉得丈夫的舌尖犹犹疑疑地停住了。她觉出他抽身下床,他按弄手机,而后一片沉寂。
“谁的?”
“没谁,垃圾短信。”
似乎一切都断了似的,怎么也接不上前世的缘。何添轻手轻脚躺下来,背对着陈青,嘴上咕哝了一句:“青儿,明天还得赶早乘机,睡吧。”
陈青的胸中淤积了不知什么样的情绪,刚刚的热度被手机的振动晃了一下,似乎要冷凝住,她胸中憋闷,她看身边的丈夫像只耷拉着头的黄菜,突然她想发作,她猛地坐起身来,冲着丈夫的肩臂,一口咬下去。
何添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灼得跳起来。他惊异地大张着眼睛,他有些不相信陈青也这么泼,“你干嘛啊,怎么这么不可理喻!”他嘶嘶喇喇咧着嘴,当他看到陈青因愠怒而睁圆的眼睛时,他只觉得她少有的蛮不讲理真有些可爱,于是这泼劲中的麻辣竟然成了化学催生剂,他一下子将陈青扑倒。
一阵急雨,之后,便是出奇的静,静到彼此听得到心跳。陈青微微的汗沁湿了鼻尖。忽然,一股浊热的液体顺着陈青的脸颊流下来,她背过身去,她真不想让何添感觉到。
“明天几点到机场?”
“七点多钟。”
“几个人?”
“我一个。”
“我明天开车送你。”
“……别……不用了,早上那么早,我叫辆出租就行了。”
鼾声很快在陈青的身边响起来,而陈青却再也睡不着了,她不断地在床上烙饼。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她的心跟着了魔似的,径直向何添的手机奔过去,她拐进了卫生间,也不开灯,坐在马桶上翻起手机,而那个冉的话题里却是空的了。
陈青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深秋的早晨天亮得晚,陈青迷迷忽忽间,便听到何添窸窸窣窣收拾东西的声音。陈青翻了个身,似乎她还在梦游似的,而昨夜的一切,即便是夜半时她的行径,这时也被困梦缠着,她甚至觉得她都懒得去想。直到何添将铁皮门啪嗒一下落了锁,她才猛然间醒了般。她匆匆抓起一件红衣裙套上,飞奔到楼下启动了车子。
其实那一幕陈青早预料到了,她又怕看到那一幕,又急于证实那一幕——女人就是个纠结的动物。她就是这么纠结着在通往机场的路上飞驰的,她把车子开到极速,她超了很多车子。还好,清晨还不是交通拥挤时段。
她的车子在机场航站楼外的停车场停下时,正看到何添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接着便是何添面前站出来一位年轻的女子,接着他们很亲密地一同走进航站楼。
这便是陈青目睹的一幕。
陈青的血似乎在直直地往头上涌,她想不顾一切地奔上前去,冲到他们中间,同时给他们几记耳光。而终究有隔断存在的,他们进了安检口,他们有一块大大的玻璃隔断护着,大摇大摆地从陈青的眼皮底下走出去,而她自已的行径,倒显得有些不太正大光明。
极度的心乱让陈青几乎失去了理智,心里的底线顷刻间就崩塌了,让她来不及想出这一切的因由。她奔到售票口,急迫无序地组织着语言:“你好,我要到成都,刚要飞的……还有吗?”
“您好,请别着急,您是不是要买去成都最近的航班次机票?是这样,上午八点十分的班次票已售完,十时二十分的班次还有票,您订吗?”售票口里传来彬彬有礼的男声,陈青的急躁慌乱稍稍安稳,她递进她的卡与证件,取到了去成都的票。
『二』
陈青就是这样去往了成都。至于怎样从成都走偏了方向,行至阿坝,这还真让人叫不准。大概她真无法去面对那个摊牌,真的,她无法面对。
或许人行至路上时,所有的事都在变,陈青不是个死缠烂打的女子,她好像想透了一件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与其将心思放在何添身上,还不如挖空心思讨好一下自己。
于是陈青便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了,她偏离成都,竟拐进了阿坝州。她想只要行走着,便可把时间打发掉。她开始放肆起来。
中巴车上一直响着一首歌,是迁徙的脚步声,这是黛青塔娜的《啦哩》。啦哩——嗨——空空荡荡地响起了那种弹拨儿,有马头琴的长吟,有手鼓的敲击,于是雪域高原里的那个调调便出来了,有些无忌的欣然,很有趣,那有些让人盲目乐观的音调里夹杂着马头琴的述说时,那故事便亦正亦邪,陈青从那调子里听到了她想要的疯狂,也有她偶尔正经起来的面孔。她甚至要跟着那个节奏扭动着身体。
有些路就是让你无始无终地行着,陈青便是这样的状态,她停在这处藏式碉楼前时,她不觉得这处可以栖身,她只是觉着应该停顿一下,否则,她便成了一个只会机械行走的空壳了。
房间越发冷起来,陈青和衣躺下,她将两床的被褥都堆在了一起盖上,也免不了瑟瑟缩缩地打着寒噤。这里地处高原带,早晚温差很明显,而房间里没有取暖,她只期望早早睡下了,把夜里的冷调扔到梦外面。
陈青在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听到门外有钥匙转动齿孔的声音,她的心立刻慌乱起来,整个人堆在被子里不敢动。她尖而失真地叫着:“谁?干嘛?”
钥匙转动显然停下了,一个男声:“哦,这是我的房间,没错啊。”
陈青紧张地倾听门外的动静。她其实听不大清楚,因为里间还隔着一道门。但钥匙的转动沉闷而钝的响动还是让她听到了,尤其她还听到了陌生的男人的声音,这藏式碉楼对她来说本来就有一层神秘与惊惧,而此时更让她感觉出了冷,她哆哆嗦嗦地抱成一团,牙关都咬出了响动,咯吱咯吱,似乎要磨出了寒光。
门外沉寂下来。陈青稍稍安稳,她刚想眯上眼再睡下去,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并伴着一个拖着长腔的女声:“我是房东,给我开一下门——”
陈青披着被子开了门。见一身藏服的年轻女房东站在门前,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陈青裹在被子里,她打探着女房主的举动,并用眼睛扫视着女房主身后的那个男人。
“真是麻烦你了,这位哥一直住在这的,他这两天没有回来住,我以为他不回来了,就把房间租给你。”女房东一身藏胞,手抚在胸口上不住地堆笑。“你看都这么晚了,他也找不到别处,能不能让他住外间一晚,明天再找地方?我保证他不是坏人,他把证件和值钱物品都押在我那儿,你看行不行?”
陈青没有说话,她又上下打量了那男人,似乎并没有凶恶相,便向后挪了一下身体,示意可以进了。她转身,关上里间的门。她想睡下,不知是何故,她倒下竟睡不着了。辗转反侧,她的脑子里总是闪着何添与那个年轻女人走进航站楼的背影,她的心又慌乱极了。她坐起,眼睛直直地看着这个碉楼的墙壁。
陈青下了床,披着被在房间里踱步,行至套间的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个门打开,她倚在木门口。这个角度正看到那个男人,他的手提电脑开着,陈青朝扬头看她的那男人一笑,男人也跟着一笑。
“过来看看吧,我拍的照片。”陈青便朝那间踱过去,两手下意识地将被子裹紧了点,她坐在男人的床边。头探着去看那电脑的屏幕。
“这是赛格寺,是阿坝州最大的寺院。”
“这些都是赛格寺出家的僧人,他们有的很小,从小就被送到寺庙里。藏族人一家里出一个僧人是很光荣的事,他是家族里选出的最聪明的人。你看看他们,都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呢。”
照片上一个调皮的男孩儿披着腥红的僧袍,半边脸露在僧袍外,那露着的一侧脸,眼睛笑成了月牙形,嘴巴与腮也呈出笑着的神态。他的身旁,是一个比他矮半头的红衣人,他的整个头都埋进了红僧袍里。
男人眉飞色舞,翻着他的照片,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他的许多照片都是以人物为大背景的。僧侣,信徒,在河边弯腰洗脸的藏族老妪,把红红黄黄绿绿的纸片抛向空中的男人。
“这是赛格寺大法台阿知仁波切。”
“什么是大法台?”
“大概就是主持的意思,藏人叫活佛。”
“听说活佛都是转世来的,很神秘啊!看活佛的脸,都有祥和之色嘛。”
“哦?呵呵,我也是不懂,只是好奇,也只是用镜头说话,你怎么感觉都行。”
“我看过几个西藏片子,有个女人去朝拜,一路上她五体投地,一步一拜,手、膝盖上还绑着木板。”
“那是信仰,真要什么杂念也没有,这样的朝拜很神圣。”
“我也想五体投地的去拜拜,可惜,不知我的佛在哪里。”陈青似乎要叹那么一口气。
男人看着她笑笑。
“你为什么喜欢拍人物特写?阿坝这处这么多好景色呢,九寨、黄龙、雪山、羌寨,多的是!”陈青想转一个话题,虽然与陌生人谈话会无拘束,但有些话多了还是不那么牢靠。
“从大框上说,人是景的一部分,人是点睛之笔,有了人物,画面才活泛。”
“艺术家!”
“呵呵,爱好。”
“高雅。”
“呵呵!”
……
他笑,看着裹在被里的陈青。
“你若是不围着这个被子,围着点别的什么,兴许是不错的话题。”
“什么话题!到了这里只觉着冷了,什么话题都没有!”陈青僵硬地笑。
男人停下了手按小键盘的动作,他关上电脑。他想起了什么,起身推门而出,“你等一等!”
雪飞,很喜欢这句话,犹如你的小说带给我的震撼、惊艳之美!
涌动着无处安放的灵魂
背着行囊的匆匆过客
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
湛蓝的天空 纯净白云
倘若真能做到,来去无心,如此便也真的安然无恙
只是,即便被抛掷在红尘的千里之外,
却,终未料还会有一个渡口,叫重逢
岁月依旧长青,是凡尘中的你我令它蹉跎
从一个渡口归到启程的港湾,相遇,别离,是过客也是定格
林下相逢,不问因果
惟愿岁月安宁如水,慈悲简静
惟愿岁月安宁如水,慈悲简静
晓文,读着这样的诗评,真有说不出的感动!谢谢晓文的解读,也谢谢你的懂!
明儿再来细细品味其中的好滋味。
雪飞对人物内心世界拿捏得真的十分精准,而且对于小说所涉及的自然、人文环境深有研究,所以才会更好地渲染气氛烘托人物的心境,推动故事情节的自如流转。
雪飞,为你丰富的见识、驾驭文字高超的能力深感钦佩。
哈,才女雪飞,预祝又孕育出一枚绝品红蛋。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