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来这之前，我站在宏伟的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上，正神情严肃，心无旁骛，瞻仰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北京正是北风呼呼地刮，冰凌随处可见的月份。伫立在高大的纪念碑前，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幕幕的战火硝烟，他们冒着枪林弹雨浴血奋战战死沙场，是为了一辈辈人的幸福。我记起了我那小学老师，一个头发银白了的女教师，现今已多年没有音信了。她说：他们舍身忘死，前赴后继，是祖国的功臣，是民族的脊梁，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她当时站在讲台上，声音抑扬顿挫，字字铿锵如铁。
　　 我是激动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随之潸然泪下。顺着纪念碑走了三圈，我发现自己很孤独，很落寞。一大批的青年人姗姗而来了，他们只把碑当做拍照的背景，咔咔咔几声就信步走开了。他们肯定觉得我是个疯子，在这么个寒风凛冽的天气，居然围着块冰冷的石头瞎转。这是我从他们惊诧和鄙夷的眼神中琢磨到的。他们中不乏善男信女，但那腔热气腾腾的血大抵与石头一般的冰冷而寒栗吧！
　　 在广场上闲散地漫步着——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开阔空旷的广场上，我的心里问道：这一代人到底怎么？在这话浮上时，惴惴不安的心，或多或少有了些许的宁静，但在宁静中大多是悲哀。当然我不能因为这一代人而悲哀，毕竟我也是这一代人中的一员。可我又不能不为自己而悲哀，因为我北上而来的事泡汤了。是啊，我渴慕已久的研究生生涯与我擦肩而过了。
　　 我真想放开大哭一场了，可我来不及哭上一声，电话就响了。
　　 打电话来的是我高中一同学，非常要好的。至今，我还印象极深，就是他时常从家中带来的肉泥。每逢相约端着饭盒去食堂打饭时，他都要往我的盒中舀上两大勺肉泥，白净净的油，黄爽爽的肉。有一次，我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了，独自端着饭盒打来了饭，那曾想在半路遇上了他，我的脸羞赧得像挂在枝头的苹果，他却阴沉着脸扬长而去。回到寝室，我正在暗自失落着咀嚼清淡无味的饭食时，他气势汹汹地直奔我来了，硬是把烤化了的油与烤热了的肉往我饭盒里倒。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与他有年多没有联络了，无法抑制的高兴劲就充溢心间。他读的是专科，自从他毕业后，就不知道过得如何，从事的是什么职业。而我虽勉强念了本科，多上了一年，憧憬着的是赶快踏进研究生的校园，摆脱大学的桎梏。我对大学已彻底的绝望了。但多年后的今天，我又非常怀念大学的那段岁月，留恋整日埋首在图书馆读书的场景。虽说不是宠辱不惊，但至少心境还算淡泊，心还算安神还算静。
　　 五年后的今天了，对那个电话的内容我还一直记忆犹新。因为正是他的电话，我来不及攀登上蜿蜒上万里的长城，领略伟人才有的风姿与快活；来不及踏上香山那片土地，去寻找文人们留下来的独特的足迹，甚至连再次欣赏北京这座故都的心思都没了。我就想着能去与他相聚，好好小酌两杯。于是，我兴冲冲地搭上了车，直往火车站的方向驶去。
　　 我俩的对话，其实是简单至极的。
　　 他问：在哪呢？
　　 我答：北京天安门啊！
　　 他问：干嘛呢？
　　 我答：研究生面试。
　　 他说：来耍嘛，我在大同。
　　 我问：离北京远吗？
　　 他答：五六十块的火车就到了。
　　 但凡身处异地他乡的人对家乡的话都感到亲切备至，何况在迢迢三千里外的首都北京。我虽来北京不足一个星期，却倍感孤独，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有时，在凛冽的北风中，我就在想要是自己客死他乡，准是没人理睬的。因为这个城市太大了，它不屑一个无名之辈的生命逝去。莫名地，我就感伤了起来。当面试落第了，这种孤寂感与陌生感就愈是强烈。正在苦闷近乎于绝望时，我的朋友的声音传来，我的心一下子便有了停歇的港湾，俨如一只漂泊了很久的小船儿。我的心猛地飞向了他的大同，那个在北魏时繁华一世的旧都城。
　　
　　 二
　　 当火车轰隆隆驶离站台了，我躺在上铺眺望着萧瑟而清寂的高楼大厦。它们矗立着几近直抵云霄了，像一柄柄锐利无比的剑。随着车的行进，高楼大厦都离我而去了，我一点不惊讶，反而默许它们消失得更快些。因为对北京这座国际化的大都市来说，我没有丝毫的情感可以寄托，更不说是留恋了。我就想赶快逃离这座陌生的城市，扑进我朋友的那个大同去。
　　 从未有过的情感挤压着我了，它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知道了男孩的消息，奋不顾身便要奔去寻找一样。在我的脑海中，抑制不住地就在勾勒离别这些年他的长相了：看过很多女孩的眼睛准是更有深情了，吻过诸多女孩的嘴准是更饱满而性感了，牵过更多女孩的手臂准是更有力了，背过许多女孩的背准是更魁实……但我能确信他的发型准是没变的，于偏右两公分处分开的时髦样子。
　　 我记得在高中时，他爱说：血可流，头可断，发型不可乱。于是，躺在碎花的床铺上，左手持着团形小镜子，右手握着塑胶梳子，他认真而谨慎地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哪怕是有三两根捣乱了，都要轻轻安抚住。也正因为发型标致极了，班上的许多女孩都喜欢与他唠嗑。他的女人缘还真是没法说的。一次，我有些嫉妒了，因为我暗恋的那个女孩都在他的麾下了。我就说：传授点心法嘛。他说：先从头发开始吧！
　　 或许，北方的冬天总是很漫长吧。列车驶入大同的地界，就纷纷扬扬落起了白花花的雪。也正是在雪花的纷飞中，我才看到大同这片被挖掘一空的土地有了些许的灵动与轻盈。它不是那么的苍老与年迈。因为，低矮的山坡上光秃极了，苍凉而空寂。我很怀念南方的家乡那随处可见的绿色了，那到处是群峰峭壁的秀美了。
　　 车到站了，跟随着喧嚣而忙乱的人流，我下了车。抑制不住的是浑身都在哆嗦着，牙齿冷得嘚嘚响，我在想这身体还是不是我的。到了出站口，我的眼睛在周遭的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了，可我有些失望了，居然没能瞧见与他关联的哪怕一只手一只脚或是一根头发。在火车刚启动时，我是跟他发了到站时间的，他明明承诺要来接我的。一种无法言语的陌生感袭击着我，我差些瘫倒在了人群中，对来大同我有些恨我自己了。但这种恨很快便消失了。因为一个人从我的身后猛地蒙住了我那望眼欲穿的双眼。顿时，我又为这份突然而感动，为这种别具一格的迎接而欢喜异常。在我的脑后传来了他才有的独特的气味，我闻着就有些许的舒服。
　　 我俩是僵持了有些时日的，因为他要我猜测蒙眼睛的是谁。我也不是简单的，我就天南地北瞎扯，就是不说他的名字。显然，他是有些失落了，听闻着我的一个个不着边际的答案。这个游戏在高中时，我俩经常在做的。大抵是随着年岁的增长，童真之气日渐消散了吧，我对于他的故技重施兴趣已不再浓厚了。而他对于自己的行为貌似也有些羞赧了。于是，他干脆把手松开了，来卸我的背包，我没有稍加拒绝。若是我再不顺着他，他肯定会略显生气了，哪怕脸上不表现出来，心里肯定会浮起阴霾的。从他背着我的包，脸上绽开的笑容看来，我觉得独自来大同有些唐突了，莫名其妙的。
　　 他在前面领着，我在后面跟着。一些年头没见，寒暄是少不了的。譬如他又问我跑到北京干嘛呢？我就说自己在考研，想继续再读读书。他就会说你读书是我一向看好的，可我就不行了，我讨厌读书了，为了上个大学，让家里欠了五六万的债。当这些话在冷风薄雪中飘到了我的耳中，我感受不到些许的温暖，反而为他过早地看淡了读书而心生冷意。轮到我问他你不是在青岛上的学，怎么跑到这边来呢？他就答复大城市不好赚钱，这边朋友多地方小，好赚钱。说到赚钱，我自然问他在做什么呢？他自然就回答在一个公司里上班，还说今天为了接我特意向领导请了假的。我自然就感动了。
　　 在说话之余，我们来到了一个貌似小区的门口。他有些羞涩地说：
　　 我住的地方有些寒碜，你要多谅解。
　　 我说：有地方住就行了，我不大讲究。
　　 我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镇定了一会儿，才把手也搭在我的肩头，我们有说有笑往小区里走着。这个小区很沉闷，草木凋零不说，垃圾纸屑到处都能踩到，偶尔还能碰着猫啊狗啊屙出的粪坨。或许，可以说是以前的老厂什么的。污水沟就在路旁，不时淌着一汪一汪发臭的水。不时在路上遇上些人儿，都戴着口罩。我跟着他上了一栋楼，来到了六层楼。随着钥匙的转动，门开了，我跨了进去。他嘴里就说：
　　 来这里跟到家里一样，不要有所顾忌，放开点。
　　 仿佛他觉察到了什么，我的嘴里虽在说着要是顾忌就不会来了，眼睛却在到处地张望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通往客厅小道上齐刷刷摆着的形式各样的棉拖鞋，大抵有八双的样子。在进入了客厅，我瞧见桌子上正堆着混乱的麻将，而在客厅出去的阳台上上方，悬挂着大小不一的衣服，不缺女人花花裤衩和金边乳罩。我就忍不住问：
　　 你都同居上了？
　　 坐在沙发上的他，示意我随便坐，嘴里回答道：
　　 不，这是一朋友的妹的。
　　 我兴趣更浓了，接着问：
　　 时间久了，就变成自己的了，何况还是朋友家妹呢？
　　 他摇了摇头，说：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时我想上厕所，他指了指刚才进门的那个方向。我推开了门，刚跨进卫生间，就有些傻眼了。因为我看见左手旁挨着墙边整齐并排着七包洗衣粉。而在右手边的洗漱台上齐整整并排着八个塑料杯子，里面都放有牙膏和牙刷，分别牙膏在左手方向，牙刷在右手方向。就在这时，我知道这个屋里住了有八个人。看来，他与她确实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什么关系呢？我一时半会又想不清楚。我就有些纳闷了。
　　
　　 三
　　 窗外的雪花没有飘的时候，喧闹声自楼梯上传进了屋里。不一会，进来了七个人，六男一女，为首的两个男的手里拎着塑料袋子。不大一会，就知道袋子里装的是刚从菜市场买回的菜。因为他起身了，问道：
　　 游荡了老半天，你们就买着这点东西来为我朋友接风洗尘啊！
　　 为首的那个身材微胖，个子最高，头发稀少的人就回答道：
　　 今日天气冷，摊子收得早，等我们去时已经没什么东西了。不过呢，款待个把人是绰绰有余的。
　　 朋友不信，跑过去放眼往袋子里看，或许的确不差吧，他脸上飞起了笑容，伸手就去拍打那人的屁股。就在汉子哎哟一声时，人们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就在吃饭时，我才知道这汉子是东北的，他对我兴趣浓着。因为他在以后的几天里都与我谈云南的山水，但更多的是滇南一带的毒品猖獗。也就在我向他兜售我在学校里的专业知识时，我才渐渐地知道他在云南当过兵，参与过好些次缉毒任务。后来，他在家乡从事过安保工作，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为何远离故土来到了大同，就不得而知了。我也不是没打听过，不只是他，还有另外的几个人，都是避而不谈，讳莫如深的。
　　 菜是很丰盛的，聚拢在热气腾腾的炒锅周围——吃火锅。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摆着打开的啤酒。先是他对我做了一番简短的介绍，说得天花乱坠的，什么优秀的文学青年啦，写得一手的好文章啦，未来的大作家啦。我听着怪不好意思的。但他的话里话外无疑都是流露着骄傲与羡慕的，至于是否有恨我就很难察觉了。他的话说完了，噼里啪啦的掌声就起了，还伴着啧啧的称赞声。两三秒过去了，他做了个手势，他们都举起了酒杯站了起来，我也非常意外地紧跟着站了起来。第一口酒就在瓶子的磕碰声后喝下了。
　　 对于还没有走出校园的我，是有些忸怩与腼腆的，尤其是在陌生的环境里遇到了如此盛情的款待。他们逐一地跟我敬酒，还自告奋勇地作了自我介绍。我有些不适应。但随着酒精在体内挥发扩散的作用，也就慢慢地放开了，很快与他们打成了一团。我很佩服他们的口才都能说会道的，谁也不逊色于谁。但我隐隐感觉似乎都受到某种特殊的训练。虽说不是疑窦丛生，可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然作为一个客人，人家热情款待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有些做作与矫饰。我也就打消了疑虑。
　　 酒足饭饱后，他们都在为迎接一个神秘的客人而准备着。我就有些纳闷了，问正在卧室里收拾棉被的他们：
　　 谁夜半三更了还来你们这儿啊？
　　 没有谁应我，都忙着收拾自己的床铺，半晌了我的朋友才答道：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
　　 听着这话，我就更加好奇了，脱了鞋子，想要参与他们的活动，可谁都不让我参与。我就在卧室门前干瘪瘪地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这时，坐在沙发上的女孩费桐喊我了：
　　 过来嗑瓜子，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会打理的。
　　 我就向费桐走去，坐在沙发上陪着她嗑瓜子。她说话声音有些嗲，可眼睛转得快极了。自我坐上沙发后，她很少说话，若是我眼睛往她脸上瞥去，她的脸就是红的，以致我都有些不敢看她。可时间稍长一些，她又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就抬起头看着我，问道：
　　 听说你写诗特厉害，是真的吗？
　　 我刚扭头看着她，就发现她的脸粉红成片了，随即不看她了，盯着手里的瓜子，说道：
　　 不要听信他的谣言，他是诓骗你们的，我哪有这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