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房子坍塌了。
　　 葛大鹏朝着一个方向扒开一片废墟，拉出几件破旧的箱子。然后便点了一把火，扔在了废墟之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确定，这就是葛大鹏家的房子，我确定这座房子不是危房，我确定那几个破箱子很重要。我确定我说的都没用。
　　 几天后，我匆匆忙忙地返回到这里，看到除了废墟，还有她。我没有像葛大鹏一样去扒开废墟找东西；我也没有像她一样，站在废墟前沉思不已。我看了看被烧焦的石头和砖块，笑了笑。我想她和葛大鹏会说我没心没肺，可在我看来，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心没肺。
　　 她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今天刚刚从省城回来。我是跟着她回来的，原因很简单，我没有接到她。我不知道她之前是否知道房子坍塌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葛大鹏回来过的事情？我不知道，就像十年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十年前的点点滴滴，这不是回忆。我们从小就认识，十年前，我十三岁，葛大鹏十三岁，她十二岁。那一年我和葛大鹏小学毕业，她也是。我和葛大鹏都等了她一年，为的就是十年后，我们能一起回来，回到这里来。十不是一个终点，也不是一个起点。它不像十二生肖一样，生生不息地骗着我们的时光。所以我们喜欢十，就像我们喜欢彼此一样。说是彼此，是假的。我和葛大鹏都喜欢她，是真的。这是从葛大鹏过继来的时候就开始的了。我们都不愿意说出口，可说出口的才是爱情，这是我们都知道的。葛大鹏先我一步，只是他没有说而已。我被他欺骗了，所以我说了。这就是那天事情的全部吗？
　　 后来我找了葛大鹏十年，他躲了我十年，直到上个星期天，我接到他的电话，很惊讶。我本来想问他，为什么躲我十年？结果接起来的时候，这句话比“喂”还早。我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他只告诉我一句话，房子要倒了。然后“嘟嘟嘟”的声音和“哐哐哐”的声音就让我来到了这里。
　　 我们之间本来是没有秘密的。我喜欢她和葛大鹏喜欢她以及她喜欢葛大鹏对于我们三个而言，都不是秘密。然而我们之间还是有了秘密。她喜欢葛大鹏却和我在了一起！像我们都唾弃的肥皂剧剧情一样，我们成了别人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现实景象。有没有可能一往而深，我不知道，总归是我们已经不在一起了，是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为此，我也曾傻傻地等了十年。
　　 我和葛大鹏或者我和她再或者葛大鹏和她，事实上，我们都左右不了对方却都在做着左右对方的事情。这不是现实，只是现实照面了理想之后的定格。我走上前去，从后边抱紧她，我分明可以感受到她滴在我手臂上温温的泪。为什么哭？有的时候问了就不再是为什么的问题那么简单了。可我还是问了，紧接着的是我第二个问题，怎么不回答我？接着，她轻轻地挣开我的手臂，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我看过去的时候，是葛大鹏。
　　 “要是你不放手，我会永远跟在你的身后。”我转过身去，这句话是她对葛大鹏说的。如今我只能轻轻地让她走，为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如今我们都已经回不了头。葛大鹏提着三个破旧的箱子，慢慢地朝着她走过来。我是多么想时间快点停，让他们永远无法相切在一点。不过还好，他们擦肩而过，也因此他朝我走来了。我就像一个镜头一样，仍旧清晰地看着她，直到葛大鹏堵在我的前面，他的脸才变得清楚起来。
　　 十年没见，葛大鹏好像瘦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的脸我觉得不像原来那么婴儿肥了，尽管他这家伙早就不是婴儿了。只是他的五官仍旧很明朗，高高的鼻子上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要是我靠得近点，还可以感受到他眨眼时候带来的风呢。不过最好不要有眼屎，否则，就真得不要靠那么近嘛。他扔下一个箱子，打开，里边应该有什么，我都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故事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箱子，他打开的是我的。后来他又打开了一个，我不知道里面有什么。这个箱子是葛大鹏的。我们约定每年放一本日记和一份写给其他两个人的信在里边，如今十年了。他打开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家伙骗了我们，他的箱子是空的。很简单的事实，我要求他打开最后一个箱子，同样里边也是什么都没有。我终于蹲下来，疯狂的翻找着，可没有就是没有。
　　 我走过前边，想问她为什么？葛大鹏喊住我。我的眼前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她去哪儿了？葛大鹏走过来，说她十年前就死了。我一拳捶在他身上，他没有躲。我知道，十年前，她就死了。只是我不能接受这句话由他说出来，这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讽刺。
　　 十年前，我们一起庆祝小学肄业，相约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房子是葛大鹏爷爷的祖屋，木制的结构，砖瓦的搭建，看起来很古朴，历史的厚重感也正好象征着我们的约定。那三个红色的箱子也是在这里找到的，听葛大鹏说是她奶奶嫁妆里的东西。这样一来，她便更加喜欢了。我们约定，每年在里边放一本日记和写给其他两个人的信，十年之后再打开。然后，我们到了一个湖边去玩，你知道不幸的事情多半和水有关系。
　　 在湖边玩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掉到了湖里，只是我一点儿都不担心，因为有葛大鹏在。葛大鹏是我们小伙伴里游泳最厉害的，像他的爸爸一样。说到他的爸爸，要是没有走的话，现在应该有三十多岁吧。他那个时候长的特别的帅气、阳光，最重要的是心地特别好。像葛妈妈就是他打工资助的一名大学生，后来毕业就嫁给了他。只是不幸的是，十年前因为救葛大鹏，他死在了隔壁村子里的一个水库里。
　　 听我父亲讲，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时分，葛大鹏才不到七岁，不知道怎么的就玩到了那个水库边，然后就一头栽了进去。他的亲身爸爸和妈妈不会游泳，在水库边哭号着，正巧葛爸爸路过，二话没说便跳了进去。其实他是知道的，那个水库有二十多米深，里边几十年的淤泥、水草交错纵横，特别是深秋时节，水又冷，水底枯草交缠，即使是他在平时也是绝不会到这里来游泳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将葛大鹏推出水面，交给了划船过来的水库工作人员，自己就沉了下去。他的尸体是第二天水鬼队打捞上来的。后来根据村子里的习惯，葛大鹏过继给葛妈妈做儿子。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葛大鹏从那时候起就对水特别亲切。所以我常常开玩笑，只要有葛大鹏在的地方，我是不会淹死在水里的。
　　 我在湖里，没有任何恐惧，甚至还有些开心。只是我这只旱鸭子在灌了几口水之后，心里就慌了起来，在用力地踏着湖底，跳出水面，我几乎连“救命”都喊不出来了，终于在挣扎了几次之后，我实在是跳不动了。我心想着，我一定要去葛爸爸那里告葛大鹏一状，却突然，我的手好像被另一只手拉住了，我就说嘛，这小子是不会不救我的。我只感觉我的后背像是有人推了一把，我漂出湖面，挣扎到岸边，大口大口地咳着，又吐出了几口水之后，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我的第一反应是找到葛大鹏，狠狠地揍他一次，谁让他不早早地救我。我爬起来，走到葛大鹏的身旁，一拳打过去，他一动不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湖水。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她不见了。我霎时间明白过来，不过一切都晚了。就在我要跳进湖水的时候，葛大鹏一把拉住我，将我摔倒在几米远的地方。我湿哒哒地跌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瘫软的身体像烂泥一样。
　　 后来，因为救我，她走了。她是她们家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孩子。在她走后，我按照村子里的规矩，过继给她们家，和她成了兄妹，不过我已经见不到这个妹妹了。我实在不理解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相传是建立这个村子的祖先制定的，至于为什么，已经过了几百年的事情了，也没有人追究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我多了一对父母而已。
　　 我搬来的第一天，是睡在她的房间的。也是从那天晚上，我开始写我落水那天的日记。回忆总归是痛苦的，不过回忆在忘却了之后，日子还得照过。我很平静地上了初中，然后高中，然后大学，直到今年我毕业，似乎生活真的回归到十年前的样子了，我也是多么渴望这样的日子啊！然而平静总归是短暂的，因为我接到了葛大鹏的电话。我十年没有联系过葛大鹏了，他发生了什么，我除了偶尔回村子里听到的之外，对他十年来的情况一无所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房子要倒了。我本来想问问为什么？只是嘟嘟嘟的声音来的太快，我终于还是不再问了，即使是见到他以后。
　　 我从学校出来，上了车，来到她的学校，等了一天，没有等到。后来我就上了火车向十年前的那个方向走去。在车上我想了很多，除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车子走了十多个小时，路过了很多的风景，可是每当看到有水的地方，我还是不自觉的会闭上眼睛。终于，车子晃到了站。我下车之后买了一些她喜欢的东西，然后便再次登上了车，随着起伏不平的山路，一路上向那个地方晃着。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汽车停了，我向那片废墟走去。
　　 当然，我不是为了去看废墟。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的背影，自从十年前的那天之后，我没有再见到过她的背影，可是我还是每年放假的时候会在她的学校门口等她一天。我住进她的屋子后，翻看了她写的日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和葛大鹏都错了。日记里写了她未来要走的每一步，还有她等我们的那一年。我们本以为我们等她的那一年却到头来发现是她在等我们，这个我从来没有告诉过葛大鹏。我按照她做的初一的笔记，很顺利的在班级里名列前茅，后来用她的方法，一直很顺利的上了大学直到毕业。逐渐地，我们仿佛已经是一个人了。
　　 我只是在看着我自己的背影而已。第一次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两个笑得前仰后合。我知道，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背影，我们得要向前看。只是我真的看到了我的背影，从那一天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现在，我已经不想去分辨是谁的背影了。我看着废墟，嘴角抽搐着，透出一点神情，算是回应。葛大鹏提着箱子向我走来，接着，我看了所有的箱子，然后一拳抡在他身上。他捂着胸口转过身去，不知道在嗅着什么？我伏身在箱子上，分明可以嗅得到那废墟上飘来的烟火气。
　　 葛大鹏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看了我一眼，就向着远方走去。我在他走过我的时候，叫住了他。我说：她喜欢的是你。他顿了几秒钟，“嗯”了一下，仍旧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十年前，我们太年轻；十年之后，我们还是很年轻。在命运面前，我们不敢言老，也不能言老。我提起这三个箱子，回身叫上了自己的背影，一起向着葛大鹏的方向走去，而葛大鹏正朝着一座小山丘走去。我在他的身后，才发现，十年不见，我对他早没有了当初的怨恨。
　　 我将箱子和我十年的日子和十年来给他们的信一起点燃，在她的坟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像葛大鹏说的，是我一直走不出过去，是我一直将自己埋在过去的时光里。我看着不远处的落日，十年来第一次开口问葛大鹏。他说，十年了，你还是要问。我仍旧看着落日被远处的山遮挡，只是内心对他的回答越来越不看重。其实我知道，他对水的恐惧比我们任何人都强，他在水的面前比我们任何人都软弱，这不是取决于他的技术，只是他也一直走不出葛爸爸的阴影，这到底和我是一样的了。
　　 在此之后，我们还是朋友！只是每当真正面对这个词的时候，我的心底还是有一个缺口会渗着血，揪心的痛。不过让我庆幸的是，痛过之后，我才能明白，“朋友”的特殊含义！
　　 每一次我吐出“他”和“她”这个人称代词的时候，我都会莫名的泛起一阵对生命的崇敬和对命运的感慨，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丝对友情的珍重和对“她、他”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