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着一池水里的几条锦鲤，它们约莫手指般大，小得叫人怜惜，而身上的红定居水间，多了几分灵气。那红色像一团细细的颜料，是水所无法晕散的颜料。我总是盯着它们那几近透明的尾尖出神，惊讶于世间生灵的美妙，想跟随那尾尖忽而摆动，忽而静止；想同它们一样游戏在几片还未来得及盛开就已枯萎的莲叶下，而它们偶在水中岿然不动的神情更能引人思绪漫游，那好似在发愣，又好似在追忆，好似沉思着世间的痛楚，又好似悲伤的流露，很难去分析鱼的心理。人性尚且不可捉摸，更何况鱼性？但它静止时肃穆的表情，叫人将所有不正经的一切抛开，那是难得的静穆，在这个越发喧闹的世界里，鱼静止的一刻带着某种神谕。
　　 那尾尖的精致，叫我惊讶，我很想就栖身于尾尖，锦鲤的红，也是精致的，红里藏着肉欲，好似一个媚气十足的女人的唇瓣；红里藏着岁月，好似上好的釉，历千年而弥新，而越亦珍贵。但那尾尖近似透明，修长地在水里飘动，几近透明的状态已过滤了肉欲，过滤了尘世所认定的昂贵，过滤了名利与嗔痴。即使在它静止时，尾尖也因太薄太轻而被水轻轻带动着。我想那近乎透明的、自在的、无所可桎梏的尾尖，代表纯粹，因此我很想将自己托付于这纯粹，从而远离现实。这也许仅仅是妄想，要早于现在，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就看到了梦想与现实这对矛盾的面孔。这面孔像极了浮在水面羸弱干枯的莲叶，永远摆出一副无可奈何且痛苦万分的模样。人都有出神的时候，就像池中鱼的静止，出神可以看作对现实的不满，鱼在水中静立的理由，还有一个，它严肃地思考着是否应该逃离这小小的水池，是否它已经怀疑这地方并非它的归宿。也许它忽又念及自己的理想，它的静止不在于思考，而在于蓄积能量，蓄积一份足够冲破一汪小池的能量，一份足够抵达大海甚至跃上青天的能量。
　　 大多数人都是聪慧却软弱的，他们都明白现实对梦想的束缚，而世俗生活的稳定、安逸，世人对他们的看法、评判都将把他们囿于一汪小得可怜的水池里，人言可畏，谁能真不在意？即使不在意人言，谁又能有勇气去接受已可预见的苦难呢？伟大到底是不是娇气的，必须要有适宜的培育，才能促使它成熟，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塔希提岛成全了思特里克兰德一样？
　　 为追寻理想，抛弃妻子、不畏苦难，尚可理解，认定爱情、情欲、吃喝拉撒皆是负担，也可理解。但纯粹到将自己临死前最伟大的杰作付之一炬，实在让人难以理解。纵然思特里克兰德无耻、自私、冷漠，然而道德上的恶行并未损害他的伟大分毫，面对这样一个恶棍，你仍为他的死感到惋惜，仍为他的杰作感到深深震撼，为杰作遭到毁灭而感到难以言说的痛。可恶与伟大是矛盾的，但在叫人震撼的天才与伟大面前，道德忽然显得好卑微。道德别无选择地沦为跑龙套的角色，在读《月亮与六便士》之前，我仍持偏见：认为道德可恶之人其创造的艺术再怎么伟大都是叫人生厌的，但这本书改变了我的观念，翻过最后一页，我对思特里克兰德持一种怜惜之情而非厌恶，甚至还有欣赏之情，除了欣赏他的天才、他惊人的意志，更欣赏他对死亡那种生硬的态度。正如作者所说，他具有兽性，像猛兽一样残忍的同时，拥有猛兽的勇猛与耐力。在他身上得以共生的矛盾不禁让人思考：艺术如何载道？艺术又为何要载道？艺术生来可不是为了载道的！我想到西川文集中的一句话--这满目的善,天哪,多么平庸!而恶,多么需要灵感!假设思特里克兰德是一位正人君子，而非毛姆笔下的奇葩，天哪，《月亮与六便士》根本不会成为经典，它只能沦为平庸，它的美学价值将叫人所不齿。
　　 这本书一直有个悬而未解的问题——思特里克兰德为何要毁掉自己亲手绘制的杰作？他的动机何在？针对这个问题，书的作者也未能得出结论，然而从书中可以知道叙述者“我”是具有很强分析能力的人，不论对主角心理还是对女性心理，都分析得头头是道。确实难以去分析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一个身上堆满矛盾的人。但思特里克兰德叫我联想到了兰波，同样是天才，也许天才拥有任性的资本，他们都不懂也不会去珍惜自己所得到的，他们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安分，他们注定时刻都走在追寻的路上，而追寻的过程正是他们的一切，他们只对过程感兴趣，仅仅只为保持仰望月亮的姿态，而结果，就任其滚蛋吧。当然可以作别的解释，不论如何天才，终归都摆脱不了生命的时限，在这一点上，上帝是公平的，也许思特里克兰德发现杰作的缺陷，然而已无时日去做修补，使其达到自己所要求的至臻。这是任何艺术创作都无法规避的绝望：巅峰之上总有巅峰，那是一个趋近极限又永远无法触及极限的形而上的存在。天才注定不能忍受粗鄙，不能忍受艺术的缺陷，就像他们总是不能忍受俗世一样，不能忍受女人的啰嗦，日常生活的琐碎，甚至对人性所具有的情欲都难以忍受。他那副目空一切的、准备嘲笑一切的嘴脸，足以使他烧毁最后的杰作。这或出于一时任性，或出于对作品的不满，或者根本就出于他与生俱来的个性。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让无数人受尽折磨，然甘于现实之人体会不到冲突所带给个体的冲撞，甘于现实之人考虑的只是现实，这类人感受不到折磨；然纯粹如思特里克兰德的人，世间少有，尤其是纯粹到让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彻底毁灭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类人凭借惊人的勇气与意志挣脱了折磨。将天才与伟大活生生撕裂给你看，我似乎又看到思特里克兰德那独具嘲讽意味的笑。他的笑充满启示，充满无法窥破的奥秘。当一个人纯粹到眼里只有高高的、遥远的月亮时，脚下的六便士就不复存在了。我想很多人都会羡慕思特里克兰德，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他那里早已荡然无存，不知道他在挣脱束缚前，是否也像鱼一样静止，静静地思考，静静地积聚力量，还是天才根本不需要一分一秒的静止，这一步与下一步之间根本了无间隔，全凭心意。
　　 叫人欣慰的是，纯粹如思特里克兰德，也只是挣脱地相对干净，而非绝对干净，他仍然需要吃喝拉撒，需要性。虽然他如此鄙视这一切，如此说来，这对矛盾永恒存在，它使人受尽折磨，也予人力量。
　　 太过安分者，尤其甘于跪倒在现实脚下的人，已被剥夺了朝拜理想的权力，犹如宗教拒绝异教徒一样。太过安分者，一生守着六便士，难免显得可笑又可悲，但未必邪恶。
　　 我相信有许多人，不及思特里克兰德般纯粹，但仍然愿意望着月亮。这类人如鱼一样偶尔静止于现实生活中，他们在某个时刻思索着、痛苦着、不甘着，最终又掩脸沉入现实生活中。他们不具兽性，他们不够纯粹，也不够残忍。思特里克兰德毕竟存在于小说里，这个人物多多少少为了艺术效果而有所牺牲（牺牲真实）。我不敢想象一个到处都是思特里克兰德的世界，那简直是噩梦，当天才泛滥就不再有天才，平庸忽然显得尤为可贵，我们真该感谢不是人人都能拥有那尾尖般的纯粹，因为那纯粹虽然叫人着迷，充满着力量、美、伟大，但那上面同样长满了残忍、丑恶、血腥与卑鄙。
　　 不够纯粹者，也有他们的可贵之处，偶尔静止时，徘徊于碧海青天与俗世幸福之间，静止结束时，他们也许会回头亲吻身旁的妻子，会临窗望向遥挂天边的月亮，口袋里放着六便士。这毕竟是一副安宁且美好的画面，虽然难以摆脱平庸。
　　 各得其所永远是最好的结局，悲剧与喜剧之间的界限往往模糊不堪，选择是困难的、是痛苦的，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天赋异禀的兽性，思特里克兰德引人注目，叫人敬佩，他的天才与伟大震撼世间，但生活离小说有多远？残忍、自私、脱离现实生活是伟大的养料吗？
　　 看着池中静止的鱼，我发现自己已陷入可怕的泥淖，思特里克兰德不过只是小说人物而已，我开始叫醒自己。回到现实，鱼的红，艳冶动人，我拿起池边的鱼食投入水面，几只小鱼争相进食，那尾尖仍飘逸得不似人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