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辽南港口联系出售蕨菜的女同学辣梅，回来时直接带回两辆盛装着蓝色塑料桶子的加长货运车。二环三环几家等待和辣梅一起出售蕨菜，想从中多赚钱的业主，乐得像迎接凯旋而归的女英雄一样，众星捧月般族拥着辣梅。
　　 听辣梅说车上跳下的几个男子不是真正的大老板，大老板在滨城基地蹲坑抓质量，下来跟车的都是些押车的“喽啰”。
　　 宋金玲有些忧虑，她拉着辣梅于一边，悄悄的问：“老同学，韩国大老板咋不来咱当地验收，咱一旦把货拉到那边，货到地头死，他们再拿把咱怎么办？”
　　 “你看看，二环，三环以前借过我光的人，对我办事能力没有一点疑义，都那么相信我。可越是同学，事越多，我真不应该带你做生意啊！”
　　 “不是同学事多，是想提防你咱山里人实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别……”
　　 “怎么没见过大世面，我做七八年腌制蕨菜生意了，怎么轮到你跟我干了，就会出事呢？你可别臭嘴了。”
　　 “我总感觉他们不是外贸，承诺不等于信誉，我真的怕不把握。”
　　 “外贸现在不景气，都亏损，说不定明年就解体了，以后蕨菜生意就得指望出口韩国，日本。咱这威虎山里的纯天然绿色食品，人家这两个国巴不得天天吃呢！再说韩国人那么有钱，咱威虎山上所有的蕨菜都拉去，人家也不会差咱一个铜子儿！放心吧，女人畏畏缩缩办不成大事。”
　　 “你知道，我的资金都是高利息抬的，和你不同。头些天林景外贸来收购，三千八一顿，我几次想卖了，一顿挣两千就知足了。现在我都可以拿着挣的钱，领我妈去看病了。可一想到你走时一再叮嘱不让卖，等你回来……我以为你回来了，也能像咱地区外贸那样，在当地称称，直接付款……”
　　 “你脑袋真的缺弦啊，一顿蕨菜多挣一两千，上哪找这门路。快别小心眼了，你进城这么多年都没发展起来，就是因为你度量太小太谨慎了。算了，别墨迹了，赶快雇人装车吧！对了，你不放心，你就和我一起跟车去辽南基地吧。人家其他业主都不去，都相信我。”
　　 宋金玲还是有些迟疑。辣梅这回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二环那边的货早装车了，你们三环这两家装上，连夜就向辽南走货。你装不装啊？不装你就等林景外贸再来收吧，我们挣大钱你可别眼馋啊！”
　　 宋金玲带着喘喘不安的心，将蕨菜装上大货车。跟车的“喽啰”将偌大的篷布盖上去，大网绳五花大绑拦上去，而后纷纷上了两辆车。
　　 辣梅拉着宋金玲，上了同一个驾驶室的副驾驶位置上，关上车门掩。众乡邻站在地上，向大车上挥手。
　　
　　 北国至辽南的公路线上，两辆拖挂车一前一后，稳重而艰难地向辽南大地进发了……
　　
　　 （二）
　　 辽南滨城，韩国蕨菜收购加工厂大院里，左一堆右一堆溢满盐浆的蕨菜桶堆积如山，穿墨绿色工作服的男工作人员，就那些蕨菜桶空地，卸下来自威虎山脚下的山野菜货物后，纷纷离去。
　　 跟车的“喽啰”鲜族男子去找领导来验收去了。辣梅拉着宋金玲来到醒目的落地玻璃窗前。经一番观看，辣梅感慨地：“不愧为韩国人开办的加工厂啊，你看工人们就像医院手术室大夫，那么专心致志挑检蕨菜。”
　　 这时，身后传来几个韩国人的声音，二人回头时，跟车的鲜族男子叫她们过去。老板要抽样检查。蕨菜桶被打开，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鲜族男子取出一把蕨菜，已颜色泛黄；再往里翻几把，仍黄娇娇的粪屎色。眼瞅着货物卸在这里，没人掉包，难道是贩运途中，遭强阳光暴晒所致？装车前本绿油油的，眨眼间咋就发酵成黄娇娇的粪屎色。
　　 韩国老板微笑的脸，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呜哩哇啦一阵咆哮，押车的几个“喽啰”即刻站得笔直，向韩国老板低下头。一副战争片里，小日本鬼子向日本天皇请罪，等待处罚的模样。
　　 辣梅考虑的是所有货物情况，她急忙翻看桶子标签，又抬眼看看难过极致的宋金玲：“这是你的货，你这是盐量不够啊，你是不是为了省钱，耍小聪明，没有按我教你的比例做？！”
　　 宋金玲回想关于盐量的事，甚为恼火。辣梅像电影某个片段里，在日本鬼子屠刀下苦苦哀求讨一条活命的中国妇女，一把搂住韩国老板的腿，急速地解释：“老板，不都这样，这是好几家业主的货，你再检查检查这些。这几桶泛黄的，一定是在货物最上面，一路遭强阳光暴晒所致。下面的肯定不一样。”
　　 韩国老板朝地上的辣梅用中国话大吼：“我最恨你们中国人不讲信誉，你送来的样品，多么鲜绿。而真正拉来的货是什么呢？粪屎！想欺骗我们韩国商人，你们知道吗，韩国商人为什么要亲自来中国抓山野菜质量，我们就是要把最好的绿色食品带回韩国。好啦，她们的货，统统拉走倒掉，在院中多放一天，要向我们多交一天保管费！”
　　 接着，韩国老板甩掉揪扯的辣梅，气哼哼地走了，后面跟了一大串工作人员。
　　 宋金玲蕨菜泛黄变质的原因有几点：一，第一年做这种生意，缺乏腌制经验，雇人腌制过程中，忽略盐量不均等每一道环节。二，租的大缸不够用，蕨菜腌制到挖的地槽子里，地返热，使之蕨菜在地槽里就有发酵变质的迹象。如果在一个月前，蕨菜未发酵时卖掉是最好的。三，宋金玲的蕨菜是最后装上车的，在货车最表层，一路强阳光暴晒，导致蕨菜泛黄，有些许的酸味。
　　 此时，宋金玲后悔万分，当初三千八一顿卖掉不但不赔钱还赚钱。
　　
　　 晚上，宋金玲和辣梅住进附近一家旅店，宋金玲心情极糟。心里几乎一直在哭泣，嘴上一言不发，脑袋好像在往死胡同里想着什么。
　　 辣梅劝她很多话，比如，韩国老板最后还挺开恩的，给咱们时间人工倒桶，这样就有机会少赔钱。明天咱就开始倒桶，把绿色的挑出来，能变卖多少是多少，不然赔钱她也觉得不好意思。
　　 辣梅还说，早知宋金玲蕨菜质量如此糟，她就不应该拉她等到现在出售。
　　 她已往家打电话了，二环和三环的业主后天就能到，他们来也是挑拣蕨菜，自己处理。这次除宋金玲之外，他们所有业主能保住本就不错了。她现在才晓得，为什么外贸这些年不景气，原来日韩出口业不好做了。韩国商人看好中国野菜市场，亲自插手来中国收购，看来以后出口生意，不会像以前外贸把关时好做。
　　 辣梅说了很多，见宋金玲一言不发，失魂落魄的两眼只盯一处，她叹口气：“老同学，不要想不开噢！今年赔了，明年还能挣回来，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宋金玲厌烦地将头蒙上了被子。辣梅只好正正身子，准备进入梦乡中。
　　 宋金玲想了一夜，脑海里反复想的就一件事，高额抬款。三万多元一年内就要变成四万，两年变成五万。即使挑拣蕨菜后，能回来万八千元，那些呢，那些拿什么偿还啊？！人啊真是想好不得好，本想快速挣钱帮扶母亲，命运为什么偏偏作对？既然命负我，老天也一再绝我生路，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人早晚都要死，这样一步一个槛地活着，不如一下子死去。死去是多好的解脱啊！她想了一夜，早上方被困倦折腾睡。
　　 辣梅起床后，摇晃宋金玲，见睡得很沉，只好自己先去了蕨菜收购基地。
　　
　　 （三）
　　 秀珍家西房山头，昨年地基打好后，便到了冬月寒冷天气，天寒地冻水泥无法凝固，建房工程被搁置了下来。
　　 而后，正月里三女儿逃婚、王玉新几次砸门闹事、二儿子路上遇劫，等等不幸的事，如压在头上的乌云，最终都要散去。而最经不住折腾的是年迈的母亲秀珍。事已过去很久，秀珍的心脏病、哮喘病、肺气肿、肺心病，依旧一股脑地在身体上折腾。使之疾病搅扰的身体，像似根基空虚的枯树一样，来一阵大风便可被拔起。身体很长一段时间无助无力。
　　 半年多过去，经暖春的吹拂，盛夏的滋润，秀珍的身体又如那棵很多须根死去，只部分根基返活的枯树。返活后的枯干所生出的枝杈和绿叶，显得越加苍劲翠绿。
　　
　　 盛夏，北方天气十分炎热，牡丹江明阳火车道桥下，被耽搁半年的工程，在秀珍身体完全康复下，刚刚开始施工。
　　 每天秀珍起大早喂过猪，就参与到施工现场，全部身心都倾注在这座房子上。她知道无能的二儿子将在这间房子里住上一辈子。工匠们几次劝她进屋歇息，她都不肯。秀珍笑眯眯的对工匠们说：“施工这当口啊！我老太婆可得帮照看点，儿子没啥能耐，一辈子就盖这一次房子，要住它一辈子，让你们唬弄了怎么办？”
　　 “大娘，你不在这看着，我们也照样不会唬弄你，你们比我们还不容易。”
　　 “你们不能唬弄我呀，能让俺放心？！”小老太太用拐棍使劲捅了捅砖墙，满意的点头。工匠们被老人的举动逗笑了。
　　 这时，二儿子从外面扛了一包水泥，“忽嗵”一声扔到地上，瞪眼扒皮朝母亲发起无名火：“都十一点半了，还不回屋做饭，老在外面显摆什么。”
　　 工匠眼里有老有样，可尊可敬的母亲，见了儿子时，突然变得就像个受气的下人，低声下气地说这就回去做。可越着急，对眼前一堆碍脚的砖头腿脚越不听使唤。在目瞪口呆的工匠们面前，她只好抬头微笑，遮掩老胳膊老腿带来的不便。
　　 “孩子们，你们也回家吃饭去吧！”秀珍依旧想转移大伙的视线。
　　 “我们再干半个小时。大娘，你忙不过来，吱一声，我们帮你干。”
　　 “哪能劳驾你们，我能干过来。”说罢，秀珍一脚踩住一块最高的砖头，另一只脚和拐杖一起用力。一纵身，向前跌了几个踉跄小碎步，方立稳身子拄稳拐杖。自尊心驱使，她马上挺直了有些腰拖下坠的身子骨，刚强的向前走去。很快，她的背影消失在工匠们的视野中。
　　 饭做好了，还得去唤儿子回来吃饭，他咋就不知心疼心疼老妈。俺一天到晚走多少路？家离猪舍、新房是不大远，可一天喂四五遍猪、鸡鸭也忙活人、再做三顿饭，再去照顾新房里的事，比年轻那会来回走趟二道河子公社都累啊。
　　 这些儿女啊，就三女儿看出俺右肩膀挑猪食压偏了，她是从心里头疼俺。现在，俺脚脖子又扭扯出滑膜炎了，脚心脚背脚后跟一天到晚上哪都疼，后半夜刚刚歇过来，天又亮了，又得起来喂猪。这没完没了的活啥时能休止？这糟糠的身子骨呕！啥时能停下来歇歇？这腰也完啦，总往下坠着疼。跟二文说过多少回了，他耳都不耳乎。要是个姑娘孩儿在身边，咋也知道陪老妈上医院看看啊！咳，人到老了，这日子实在是难啊！
　　 矮小母亲秀珍倒着小碎步，走到猪舍棚墙边，这里不用绕远，省几步，脚后跟就少跟着疼几步。她刚要向墙外喊二文回来吃午饭，二文的谩骂声不觉入耳。
　　 “我到现在打光棍怨谁，还不怨我妈这个Lby的。你说人家父母看儿子长大了，都早早张罗房子娶媳妇，她是什么妈，我都四十多岁了，才他妈给我张罗盖房子。”
　　 “噢，就因年轻时你妈没给你张罗上房子，娶上媳妇，你现在还耿耿于怀？”
　　 “哼，何止耿耿于怀，长这么大，我妈对我就像似后妈，根本不疼我。你们不知道啊，我从小挨她那个打呀，做什么事我都是错的，我哥都是对的。我现在巴不得这Lby的早点死了算了，省得碍我的前程。俺自己过那会儿，女人都上赶着上门。”
　　 “那你为什么不娶到家里来？”
　　 “这Lby的说人家不是正经东西，人家还闲她是个方人星呢！”二儿子在墙外对工匠们几双惊恐的眼睛，咬牙切齿地骂开了娘。
　　 猪舍内，听到儿子如此怨恨自己，辱骂自己，秀珍不知怎样解压自己伤痛的心。她的耳朵里反复作响着儿子那句话：“我现在巴不得这Lby的早点死了算了，省得碍我的前程。”
　　 “Lby的……早点死……。Lby的……早点死。死死死……”
　　 儿子的诅咒，使秀珍伤痛的心脏像被钢刀刺中一样，突然停止了跳动，身体随之瘫倒了下去。
　　
　　 （四）
　　 也许母子间天性感应，在二粮库晒粮的大志，一上午眼皮跳个不停，便趁中午下班，骑自行车急匆匆赶回家。见炕上已经收拾上了饭桌子，母亲哪去了呢？
　　 大志在猪舍过道里找到侧倒拘挛在地上矮小的母亲，吓得他哭唧唧地上前抱起她：“妈，妈，你这是怎么了？”
　　 秀珍被大志抱到炕上，掐人中穴，又呼救半天，终于慢慢睁开痛苦的眼。当听大志问是不是二驴子又欺负你了？她一阵惶恐惊觉，手又抽成了拳头。俩眼紧盯大志，牙齿紧紧咬着嘴唇，愤恨、焦躁、委屈一股脑涌到脸上。最后，将这一切又埋藏到自己的肚子里，任无声的泪水扑簌簌地滑落。
　　 大志扔下母亲，气冲冲来到新接的矿架房前，揪起仍在频频讲母亲长母亲短的二文就是一拳头：“你个畜牲，你在妈身边，妈就没得过一天好。小时侯你以小犯上，长大了我行我素。挤走了我，不但不履行承诺，处处丧天良的欺负老妈。”
　　 弟弟抹把鼻子，一看满手血，在哥哥面前从不吃亏的他，歇斯底里地朝哥哥吼叫起来：“是你们对我不公平，我和你拼了。”
　　 他冲上去，抓住哥哥的头向砖垛上撞。大志一用力推翻弟弟，一股脑把他拖到老屋大门口，用愤恨的手指，指着弟弟：“从小到大没有爹教育是不是？你不知道妈是怎么把我们拉扯大的吗？就是条狗，主人给块干粮，还知摆摆尾巴！你呢，人的不是，狗的不如。妈让你气死几回了，这要不是我来的及时，妈就……你给我进屋，给妈好好赔礼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