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宴
　　
　　 一声礼炮，在隆冬的大地炸开，洁白的婚纱托起笑靥的新娘，在庄严的礼乐声中，走向她的新郎。陪护新郎的母亲，眼里滚动着激动的泪花，这个苦命的女人，有着辛酸的往事。
　　 八十年代的春天，空气中弥漫着天真。记忆中的表姐，烫着时尚的披肩卷发，开朗又阳光，总有喋喋不休的话语。我母亲是她的四姨妈，来往也是挺频繁的，表姐的故事，就从第一次婚姻説起吧。
　　
　　 那个年代的民风，还被传统观念束缚着，表姐是大姨妈的小女儿，从小宠爱有佳，她在家里父母百依百顺。姨夫姨妈的家境，衣食无忧，虽说在山区也算富裕吧。记忆里陡峭小径，通往土梗上有几间土木结合的房屋，院落边的老槐树，和皂角树时不时有雀跃的鸣叫。西头的土窑，有石磨和土炕，和土灶台连着，冬天也是温暖的福地呢。隔壁的土窑也有牲畜存栏，童年的印记，也有我难忘的姨妈，我怀念那个土窑的气息，更喜欢童年的伙伴表姐。
　　
　　 表姐初中毕业后，己出脱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一米七的个子，均匀的身材，一双大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她时尚的衣着打扮，村里人都夸她是山外的洋娃娃。那时的表姐满脑的梦想，憧憬着山外的世界，她梦想着飞出大山，穿行高楼与街市之间，去过城里人的生活。然而，姨夫姨妈爱女心切，又不愿表姐离开他们，私下把表姐许配给同村王书记的大儿子，因为两家世交，王书记家境也好，他们认为是一桩美满的婚姻。婚事他们大人默许之后，姨夫通知表姐，去和书记的儿子买衣服订婚。表姐在上班的工厂闻讯，匆忙回家死活不依，姨妈百般劝说，表姐扛不住答应了这桩婚事。
　　
　　 初次见到姐夫，是在姨妈家看见的。表姐和姐夫逛街回来，姐夫提着釆购的衣物，跟在满脸不高兴的表姐后面，一张幽黑的脸庞，几分憨厚的浅笑挂在唇齿，稍低于表姐的身材，似乎隐喻着恭维的低调。表姐不宵的韧性，他嘿嘿陪笑，殷勤地跑前跑后，给表姐递了水果，又倒了两怀热水，一杯给了姨妈，并轻声叫了声妈，又一杯给了表姐，笑微微地讨好着表姐。姨妈乐开了花，责备着表姐的娇情，美滋滋地欣赏着，懂事的乘龙快婿。
　　 在那个传统施压的年代，表姐的反抗被瓦解了，她带着些许的不甘心，和对姐夫憨厚善良的屈服，走入了她婚姻的驿站。
　　
　　 乡村的生活，磨去了异想天开地棱角，波辣泛滥在原始的思想中。表姐摇身一变，少了清纯的梦呓，多了份尖酸与刻薄的清苦。在婚后三年中，她生了二个儿子，姐夫不让表姐下地，她对表姐百依百顺，家里的活他抢先干，那脸憨态的笑容，抚平了表姐的忧郁，她爱这个山窝里，黝黑的醇香，和用心爱她的男人。表姐的韧性，是姐夫赢回表姐心的砝码，他恰到好处的抓住，每次都让表姐破涕为笑，这是表姐至今都无法找回的幸福。
　　
　　 山里人的生存，在疲惫的体力中挣扎，表姐为了日子好起来，就和姐夫商量贷款，买了一群羊，还给姐夫买了辆齿轮拖拉机，为了能有好日子，他们夫妻憧憬着幸福与富足。表姐把年幼的孩子托付给婆婆，背起干梁上山去放羊，姐夫开车去矿区拉石料，表姐在荒凉的山坳，谋划着超前的梦想，在内心开辟了自拟的热土，汗水夹着艰辛，记载了他们对美好的向往。
　　
　　 幸福擦肩而过时，表姐的恶梦，从美满的奢望中开始了。那是个浅秋的午后，风有些清冷，羊群不安分的骚动，表姐在荆棘丛中追赶，那双褪色的黄胶鞋，底子不把滑，表姐被摔倒在陡坡口，粗糙的肌肤被划破道道血斑，表姐拼命爬起来去追赶她的羊群。忽然，山下传来急促地呐喊，这是姨夫姨母相继过世后，她再一次听到异常的召唤，表姐预感事情的不妙，她连滚带爬地下山了。恶梦的纠缠开始了，姐夫出了车祸，拖拉机坠入悬崖毁了，人也奄奄一息的躺在急救室。表姐抛下年幼的孩子和她的羊群，去医院陪护她的男人，也许是上苍怜悯，把姐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日子也因此过地紧巴巴的，加之银行的贷款催促，表姐陷入平生第一次困境中，无休止的医疗费与负债，压得她彻夜难眠。为了生存，表姐力挺着家的担子，她把出院的姐夫安顿妥善，又独自爬上山梁去放羊，中午饿时她啃着又硬又冷的饼子，和着溪水管饱，在寂寥的深山，举目地展望，被重山无情的阻断。
　　
　　 终于到了冬天，表姐卖了羊，有了些收入。却有一个意外，表姐怀孕了，次年春天落地，拮据的日子里，表姐把孩子送人了，在百般割舍中品味了痛失的伤。常言道，屋漏偏逢连阴雨。一年后，姐夫的复查结果让表姐又一次震撼，摔伤的并发症浮出，没有希望的结果。表姐抹去眼泪，告别丈夫和年幼的孩子，去山外工厂做工，所挣的未必能养活一个家和染病的丈夫。临别那晚，姐夫拖着病体为表姐张罗行李，并信口说：如果以后没有我了，你一定要带孩子走出大山，这可恶的山沟没有活路。表姐忌讳的瞪了姐夫一眼，强装笑脸安慰道：不是有我吗？日子会好起来的。姐夫嘿嘿地笑了起来，却是那么的勉强，言不由衷，这也是姐夫留给表姐，最后的一抹笑容。
　　
　　 三天后，表姐在罐头厂的车间，收到一声惊雷似的消息，她急匆匆的赶回家，一具僵尸横在眼前。姐夫服毒自杀了，他把对妻子和年幼儿子的爱，化做一座孤坟，做成永恒的姿势。那年大儿子八岁，二儿子六岁，表姐揽着年幼的儿子，哭得昏天黑地，也没唤醒姐夫的片语回音。他撒手走了，姐夫把生的希望给了孩子和深爱的妻子，让落后的大山埋葬了他的无奈与不舍，坟头的那缕孤草，无时无刻的召唤着他爱的人，在风尘彻夜呜咽。
　　
　　 表姐做了寡妇，命运的捉弄，让她饱尝了无望和艰辛。姐夫去世后，家族的遣责，债务的追讨，一家人的生存没有了着落，表姐以泪洗面的日子开始了。在低俗的山沟，死了男人的女人，晦气随之上身，忌讳的矛头戳着脊梁骨。表姐青春的娇情荡然无存，沧桑过早的吞噬着她的倩影。没有了姐夫，婆家对表姐百般刁难，没爸的孩子也丑了十分，被冷眼和辱骂袭来。表姐为孩子鸣冤，却被婆婆和姐夫的姐姐痛打，头发被揪了一缕又一缕，表姐如丧家之犬，带着俩孩子逃回了娘家，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涯。表姐把孩子托付给大姐，父母过世后，大姐是她唯一的依靠。大姐迷信，说出家的女儿在娘家过年，会冲了娘家的财气。那年三十晚，表姐和孩子搬去做工的工棚，别人的酒香与炮竹声，在清冷的帐篷外缭绕，她们母子三人，蜷缩在寄人篱下的孤寂中过了年。
　　
　　 附近有人给表姐提亲，表姐被贫穷无知的山沟伤透了心，她渴望天际的祥云和豁达，暗下决心要走出大山，圆那个破落的梦。
　　 又一桩姻缘的濒临，第二任姐夫，高大帅气又健谈，也因丧偶落单。看似美满的婚姻，却负担超重，姐夫因前妻突发心脏病，丢下两女一男，大的十二岁，小儿子的和表姐的小儿子同岁，并且父母年迈。因为都品尝了婚姻的伤痛，他们有了依赖的激情，表姐顶着众亲友的反对，带着俩儿子嫁给山外的姐夫，做了五个孩子的母亲。表姐有了归宿，沉浸在幸福的润色中，生活回归了本该属于她的快乐，她在姐夫的臂膀下娇情。她又一次绘制了幸福的蓝图，姐夫是司机跑长途挺辛苦，他们贷款买了辆客车，夫妻俩搞个体经营，日子过地也算称心，表姐的披肩卷发，在肩头绕着那个失落的梦呓斑斓。
　　
　　 一次意外的一幕，让表姐体会了再嫁的酸楚。那天她破例回家早，看见俩儿子在院子干活，灶房里的爷爷奶奶，和姐夫的三个孩子正在吃饭，她问孩子咋不吃饭，孩子支吾着噙着眼泪去勉强吃饭。表姐知道孩子受冷落了，她没有维护儿子，但心里啥都明白。她用心去经营家，去爱孩子们，客车在等点别人都在玩，表姐总有做不完的鞋，织不够的毛衣，她以一种向上的心态去打理家，姐夫似乎多了份悠闲，他去打麻将整夜不回家，表姐在无奈中度过漫长的黑夜。争执的日子里，表姐委屈的泪花对着星夜哭诉，繁重的家务与客运生意，她的奔波在疲惫中推进，姐夫日益暴躁的个性，最终把这个家卷入绝境。
　　
　　 沿着这条古河的公路，往返的日子己过去了八年。又逢暑期乘客多，两个地痞流氓在车上与乘客纠缠，姐夫一怒用大手把他们揪下车，踩足了油门开走了车，谩骂在尘埃中颠覆。第二天中午，乌鸦在道旁的树梢争恐后的呐喊，一种阴森的狂澜莫名的压抑。客车途经八岔桥头，车被昨天的地痞拦下，姐夫打开车门下去欲理论，脚跟未站稳之际，罪恶的一棒重击在颅骨，鲜血飞溅，姐夫在微弱的挣扎中倒下去了，再也没有醒来。瞬间的凶杀，惊呆了满车乘客，惊魂未定的表姐，抱住鲜血淋淋的姐夫对天狂喊，天空浮动地云朵，掩住了刺眼的光华抽泣，姐夫悄无声息的魂魄去了另一个世界。
　　
　　 命运，又一次把这个苦命的女人，推入地狱的刑场。意外的厄运，一家人惶恐乱作一团，表姐抱住年迈的婆婆发誓，一定替姐夫给他们二老送终。表姐饮尽悲痛四处奔走，凶手终于被缉拿归案，受到应有的惩罚，安抚了地下的英灵。然而，群龙无首的家，五个上学的孩子，和一对老人却上演了一幕幕戳心地悲剧。表姐的公公听信谗言，怕表姐持家排斥了亲孙子，瓜分了儿子的家业，他谋划着违心的阴谋。一把锁链锁了表姐的房门，表姐的小儿子和爷爷理论，却被爷爷提刀追杀，孩子赤脚跑回了姨妈家，表姐再度陷入无家可归的流浪。
　　
　　 表姐二次守寡，她沉沦于世俗的底谷。家的瓦解，直接导制孩子高考失利，名落孙山，表姐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她在空旷的山野嚎啕大哭，她恨命运的不公，她怨第一任姐夫的自私，她怒骂世俗残酷，悲情的哭诉，在贫寂的荒野回荡，俩儿子闻声，在荒郊野外找到落魄的母亲，母子抱头哭成一团，悲凉的清风，为流离失所的母子拭去冰凉的泪水。长子跪倒母亲跟前发誓，非考取名校不可，以慰母亲满腹的艰辛。逆境的颠覆，锤炼了孩子的意志，表姐的儿子过早地体会到担当，他们是表姐唯一生存的希望，她们母子扶持着走过难熬的长夜。
　　
　　 次年高考揭晓，表姐的儿子考入北京大学，表姐终于挺起脊梁骨，在山乡的土地深播下欣喜，期待着梦寐的圆满。
　　
　　 为了大儿子求学，小儿子和妈妈一并去建筑工地打工，在艰辛的偶然中，结识第三位姐夫。是位渭北平原的中年男人，比表姐年长竟十岁，他丧偶多年，为了养孩子在劳碌中奔波。命运又一次撮合了她们，表姐顺应了当地风俗，傍晚被姐夫娶进了家门，又一次做了五个孩子的母亲，第三任姐夫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在五个孩子中最小。表姐随姐夫去了西安，并找了份工作，边照顾姐夫边工作，她和孩子又有了安身的家。
　　
　　 婚姻对表姐来説，就是一个避风的港湾，曾经浪漫的遐想，化作了一缕苦涩的回忆，尘封在不堪回首的一页。迟来的幸福，对表姐而言，那是命运的怜悯，她分外珍惜这份姻缘。为了生活，她兼职几份工作，为孩子筹备着生活费用，一种重生的激情，促使她忘我的工作落下顽疾。那个初夏的午后，她倒在地下爬不起来，被好心人送往医院就医。姐夫接到会诊报告单惊讶了半天，腰间盘突出导制瘫痪，又一声惊雷在表姐头顶炸响，她陷入了极度的慌乱中。冷静后，表姐让姐夫把她送回大姐家，她没有理由拖累姐夫，一向沉默的姐夫，却有颗慈善的心，他日夜陪伴着表姐治疗按摩。三个月后，表姐奇迹般站起来了，此次磨难改变了表姐的心态，她把自己托付给了耶稣，欲彻头彻尾的改变自己悲剧的命运，她更感恩不离不弃的姐夫，她以常人少有胸襟对待姐夫的儿女，她赢回了做母亲的尊严，和做妻子的欣慰。
　　
　　 时光在穿行，表姐的大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北京尝试着独立创业。二儿子在奔波中学会了生存，他也小有成就了，表姐又为儿子的终身大事犯愁，她最终的愿望，是孩子们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完成母亲的使命。
　　
　　 北国冬的清冷，历练了一位了不起的母亲，她做过八个孩子的母亲，赡养了两任公公和婆婆。生活亏欠她的，也许会在适当的时候偿还，她教育孩子们以感恩的心面世，清明节让儿子去看望两位父亲。天国的父亲，也期待儿子成家立业，让这个苦命的女人卸下重托。
　　
　　 春水化开轻盈的涟漪，一位纤纤女子从梦寐的故里走来，她走进表姐的生活。高挑懂事的女孩，偏爱逆境中走来的二帅哥，表姐开心了好些天，孩子们的幸福弥补了一代人的缺憾。为了家里不起纷争，表姐自己筹钱，給儿子买了一套房，姐夫也当仁不让的帮了她们母子一把，婚期如约而至，表姐用单薄的肩膀，为儿子挺起一堂盛大的喜宴。
　　
　　 礼炮在繁华的市区响彻，婚宴大厅宾客满座，有山乡的乡亲，和陪伴表姐一路走来的亲朋好友，众人聚首，为这位山乡走出来的女人喝彩，她是大山骄傲的女儿，她用不屈的生命，踏平了世俗的贬低，她用善良的心，唤醒了良知的异彩，她用永恒的爱，赢回了属于她的幸福。婚礼的殿堂，表姐的披肩卷发，和着一身暗红的羊绒毛呢外套，青春的神采又多了些韵味，让人如品读一本古典的书籍。她亲手托起一对新人，把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眼里滚动着激动的泪花，她为孩子们送去厚重的祝福，并表达了她的三个感谢。她第一感谢主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给了她信仰的寄托，第二感谢现任老公，给她一个幸福的家，第三感谢，在她山穷水尽，伴她一路走来的亲人，她深深的一揖引起热烈的掌声。
　　
　　 婚宴的高潮，在叩响的酒杯中拓展，众手托起的洒杯，品味了涩的隐喻，醇香的后补。幸福的礼堂，容纳了表姐一家满堂的喜气，也有她的八个儿女，和所有拥有爱心的生命，一声声祝福送给表姐，送给享受幸福的新人。年轮碾碎了辛酸的回忆，填平了铺满锦团的大道，表姐和她的孩子们，在阳光的灿烂中，正享受着本就属于她们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