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警察冲进来的前一小时，杏子都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教训着那个不肯接待客人的姑娘小灵。
　　 初秋的天气，很好的月光，圆圆的月亮就挂在夜总会外面那几棵大树的梢头，像是被树给撑到天上去的。
　　 几只夜蝉有一声无一声地叫着，一只蛐蛐就躲在窗外的什么地方吟，那么多情。多好的夜晚呀，都被这个不知深浅的丫头给搅和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她带进来，就跟你那当泥水工的爹糊泥巴去吧！就让你看着重病的妈没有钱进医院慢慢地拖死算了！养了你几个月还养出脾气来了，那么好的人点了你，一次就可以挣你在农村一年都挣不来的钱，可你倒好，犟着个脖子就是不去。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呀？看来老板说的是对的，是该弄两个打手来了，一味用仁慈手段有时就是不能解决问题。等着皮鞭打在身上的时候， 你那一身的皮子就不再造痒了。
　　 “说吧，你都来了多久了？一叫你搞接待就推，今天身上来，明天肚子痛……还拿那些黄鳝血来骗我。给你说，那都是我玩腻了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推，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哦，你真的以为坐台小姐就是坐在柜台里给客人拿一下饮料和香烟呀？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杏子用手点着低着头站在那儿的小灵的额头，还拿脚踹了她一下。
　　 “来的时候我就说过，我只坐台，不去搞接待的。”小灵小声地分辨道。
　　 杏子强忍着，冷冷地对她说：“行呀，你不去也行，那就还钱吧，把上次你妈生病住院公司借给你的钱连本带利全都还上！只要你还上了钱，别说是不用搞接待了，现在就可以走人！”见她还站那儿，就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聚集了杏子所以的愤怒，打得小灵的在地上转了个圈儿，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小灵拿手捂住脸，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说不出话了。欠公司的钱很久了，连本带利，那是两万多块钱呢，把家里的破房子卖了也还不上呀！这个时候她才真的明白当初杏子为什么会那么殷勤地给她张落在公司借钱。这一切都是要把她往那条路上逼呀。
　　 杏子说得没有错，身边的姐妹都在干那事。可是小灵却不愿意，她都二十二了，已经有了一个相好，现在外地打工。说好了的，挣上了钱就回来和她完婚，她得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他。
　　 没错，在接待客人这件事上，她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辞过，杏子以前也没有太过分地逼她，几次都让她侥幸逃脱了。但这一次看来杏子是铁了心的，还把她藏在裤包里用来哄骗杏子身上来了的那一小瓶黄鳝血给搜了出来。
　　 小灵的眼睛直勾勾地，她不敢看杏子，只好看着杏子前面那块地面。那上面的花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女孩子在挨打。
　　 看来，今天就是小灵的劫日。
　　
　　 二、
　　 在这个千年古镇，杏子家绝对算得上是殷实的。杏子大名叫王依杏，就住在古镇老街的入口处，用来做小食店的那两间门面，一间朝着老街，一间对着新建的悦来大道，两个直角边在这个时空点上，同时与传统和现代相切。这两间外表装修风格完全不同的门面，让你可以在一刹那完成真实的穿越，从明清一步就进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反之则是从现代返回。
　　 古镇刚改造那会儿，杏子的父母还想让祖上传下来的百年老屋有一个整体的风格，那就是古镇上随处可见的吊脚楼、明清时代的那种格调。木头柱子木头墙，木头地板木头梁，特别是外面雕着的那些鸟兽的窗棂，更是显出了明清时的古朴和典雅，只要稍稍将残破的地方修补一下，再刷上暗红色的漆，就万事大吉了。但杏子父亲却到底没有拗过镇上的头头儿。人家可是说了，靠近新街的这边一律按现代的格局进行改造，以便形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于是，硬是给那排一楼一底的老屋穿了一层现代的外套，当时怎么看都不顺眼，可一旦看惯了，也觉得行了。关键是的那一层砖砌的外套，护住了里面的老建筑，好多年都不用翻修。这种改造花的是政府的钱，你爱怎么折腾就折腾吧。
　　 这悦来古镇平日里都是人头攒动，遇上节假日游玩的人流可以将老街的入口挤得水泄不通。王家老店占尽了天时地利，生意出奇的好。虽然卖的就是最大众化的稀饭、馒头、花卷、包子等，却因一直都按传统的工艺制作，老面发酵，反复揉搓，每一个成品都是圆圆的艺术品。再加上个大量足，深受顾客喜爱。有不少的早餐店都在他们店里订购馒头、包子，再卖给那些顾客。久而久之，她家的馒头俨然成了古镇的一个招牌，只要谈到悦来古镇，就会说起王家那大馒头。她家的馒头分暄、实两种，暄的一个二两的馒头得有老海碗那么大，没有牙的小娃娃、老头儿、老太太都可以吃，实的一啃就掉渣，那嚼劲可以和牛皮糖相媲美。
　　 要不是那年出了一件蹊跷事，杏子她肯定已经进了心仪的高校，当天之骄子去了。
　　
　　 三、
　　 那是三年前的春天。上午十点过，一家人结束了早上的买卖，正在收拾客人用餐后的那些碗筷，突然一行人就走了进来。领头是那位主管安全和卫生的副镇长，后面跟着派出所所长、几个民警和镇中心医院穿着白大褂的人。
　　 “老王头，”副镇长对杏子爸说道，“你王家老店也开了这么些年了，要说还有点名气，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弄了个食物中毒？”
　　 “啥呀？食物中毒？你说我们这儿食品中毒？涮啥子坛子哟！”父亲瞪大双眼回答道，又惊讶地看着那些在屋里忙碌检查取样的人们，最后就将目光凝固在了眼前的这位父母官脸上。
　　 “涮坛子？老子还给你洗罐罐呢！这么大的事我能和你开玩笑呀！怎么，你们还不晓得？早上在你们店里吃了饭的人好多都拉开了肚子，止都止不住。镇医院都要住不下了！”
　　 “这不可能哟，我们店历来都是守法经营，对卫生也不敢乱来呀！”父亲赶紧说，“我们的碗筷都是一清二洗三消毒，食材也是用最新鲜的……”
　　 “就是，说在我们这里中了毒，我们还不是吃的馒头和包子，咋个一点事儿都没有呢？”杏子也反问了一句。
　　 副镇长的目光像是鞭子，无情地敲打了杏子一通，说道：“你嘴巴傲没得用，难道政府还会来诈你们呀？各人跑去看一下嘛，就晓得是不是这么回事了。”
　　 “镇长说得对。老王头，你自己可以去看一下，那医院住了好多人，全都拉开了肚子，说个不好听的话，厕所都打开了拥堂，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顾不上羞了，扯下裤子在绿化地头就屙起来……”派出所长刘正文说道，手向外面一指。
　　 见镇医院的医生已经采完了样，副镇长一行走到了外面，像是要离开。刘所长见杏子爸还在发愣，对他喊了一声：“老王头，走呀，未必还要我给你把‘手箍箍’戴起才走唆？”
　　 王老头无奈地摇摇头，跟着那行人走了。
　　 那时的杏子刚高中毕业，当年没有考上大学，正在家里复习准备参加第二次高考。一听刘所长的话就急了，忙冲出去将一行人拦住：“怎么能这样呢，抓人总得要有个说法吧，就这样把人带走呀？”
　　 “你还要啥说法？我现在是要给那些中毒的人一个说法，不是给你们说法！告诉你，没有给你老汉戴‘手箍箍’就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了！走——”刘所长往腰间一拍，挂在那儿的手铐发出金属相撞击的声响。
　　 一家人面面相觑，感觉着天就要塌下来了。
　　 杏子沉默着，突然拔腿就朝镇医院跑去。这个时候，只有让事实来说话了，如果检验结果出来，她们家卖出去的馒头、包子和稀饭都没有问题，那人怎么给抓走的，还得怎么放回来，但如果检查出那些食物真的有问题，就只好认栽吧。
　　
　　 四、
　　 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馒头、包子都没有问题，问题出现在稀饭里。从王家小食店那个盛稀饭的大瓦钵中残存的稀饭里，检测出了含有巴豆霜，客人就是吃了掺了巴豆霜的稀饭中毒的。
　　 杏子这才想起早上的稀饭煮少了，客人吃了就没有剩下，家里的人喝的是重新煮的紫菜鸡蛋汤，这就是他们都没有中毒的原因所在了。
　　 但这巴豆霜是从那儿来的呢？王家又不是开药店的，不会有那种泻药，更不会傻到自己往稀饭里放药来砸自己的招牌。肯定是有人蓄意陷害他们。
　　 杏子找到派出所刘所长，想请他出面调查是谁在王家老店的稀饭中下了巴豆霜，刘所长却说：“你还是回去商量一下，怎么赔偿中毒的人的医药费和误工补贴、营养补贴吧。那毒是在你们家的饭钵钵头查出来的，你让我去哪儿给你查？我告诉你，你老汉这回要在里面坐几天‘鸡圈儿’哟，不把赔偿的钱交齐，莫想他出来！”
　　 那些日子，天天都有到店门前来闹的人。哭着骂着要他们赔偿损失。一家人赔了个底儿掉，拿出了多年的积蓄，差一点就要卖房子了，这才将赔偿款交上，把老爸接了出来。
　　 事后，一家人都在想，是哪个和王家有这么大的仇恨，要用这么歹毒的办法来整治收拾他们呢？他们家行事历来都不张扬，馒头包子的价格也是合理的，遇到有些叫花儿上门讨吃的，都是一个个的整馒头来打发，在这古镇，口碑还是不错的。实在想不出是得罪了那路神灵。
　　 后来，杏子还真想起了这么个人来。那就是刘五儿。那天，很少来他们店吃早饭的刘五儿来了，要了一屉小笼包子，一碗稀饭。他很快就把稀饭喝了，喊杏子再添一碗。杏子家做生意历来都不斤斤计较，客人要添点稀饭也很正常，而且添稀饭是免费的。那会儿杏儿正忙着给客人上馒头、包子，就叫他自己去舀，等她给一桌客人上了馒头往回走，却见刘五儿拿大铁勺子在稀饭钵钵里不停地搅和，她晃眼还在稀饭钵的边沿上看到了一点白色的东西。上学时杏子都和这位同学不和，见他这样乱搅就招呼道：“你搅那饭做啥？我们的稀饭是小火慢慢熬出来的，干稀正合适！你搅来搅去的，让其他客人怎么吃？都搅凉了！”
　　 刘五儿却发火了，把铁勺子一扔：“你这稀饭硬是稀，还不准搅，老子不吃了就是！”
　　 他把剩下的小笼包子吃了，走到门边，掏出张钱来往柜台上一拍：“不用找了！”就扬长而去。
　　 杏子在收那钱的时候，也发现上面有些粉状的物品。当时她还在想，这狗东西在哪儿沾了些面粉呢。现在看来，那白色的粉状物就是巴豆霜了。这事十有八九就是他干的。
　　
　　 五、
　　 杏子和刘五儿不光是同班同学，甚至还当了三年同桌。刘五儿从小就是调皮捣蛋的角色，总爱欺负弱小，欺负女同学。桃儿、苗儿都和他同过桌，没少被他欺负过。
　　 老师知道杏子沷辣，从初中一年级起，就让刘五儿坐到了她的身边。开始几天，刘五儿还算老实，没多久就故伎重演，悄悄逮了虫子放在杏子的腿上，杏子一拂了之。他却变本加厉，趁刚上课，值日生喊起立的时候，把一只蜜蜂偷偷放进了杏子的后领里，杏子被蜂蜇了，疼痛不已。更让杏子狼狈的是，她一急就把上衣的扣子给扯开了，来了个前胸大走光。那时杏子已经是个十三岁的大姑娘了，第二性征也开始发育，胸前绽开了一对骄傲的小花蕾，这一来，惹得全班同学轰然大笑。
　　 杏子大怒，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刘五儿的脸上，那脸立即就肿了起来。惊得全班同学都张大了嘴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二人。
　　 明白了怎么回事后，老师罚刘五儿在黑板前低头思过，又叫桃儿和苗儿将杏子送到了医务室去处理蜇伤。
　　 打那起，刘五儿再也不敢小瞧杏子，接下来的三年初中才算学了一点东西。
　　 他该不会因为这事在多年以后来报复她们家吧？杏子想，但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不过，杏子突然想起了王家老店出事前几天所发生的一件事来。
　　 那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复习了一天功课的杏子一人在街上走着，想散下心。
　　 走着走着，就和刘五儿撞了个面对面。刘五儿见无法避开杏子，只得尴尬地笑笑，和她打了个招呼。
　　 杏子见刘五儿和她打招呼，也回应道：“哟，老同学，好久都不见你了，在哪里发财呀？”
　　 “发财谈不上，比不了你们王家老店。但混口饭吃倒也不难。我现在就在‘子健贸易公司’，还当了个小头儿，待遇也还可以。”
　　 “哟，那得祝贺你哟！该怎么称呼你呢？是叫刘经理，还是叫刘总呀？”杏子不无挪喻地说。
　　 “哪里，哪里，就是个小经理，小经理！都是强老板看得起，栽培我的。”
　　 “哟，硬还叫我说中了！”杏子打着哈哈说，“刘经理，那以后还得多照顾哟，有什么业务想着王家老店点。要是哪天我吃不起饭了投奔你时，莫打我夹夹哟！”
　　 这“打夹夹”本是当地的土语，带有穿小鞋、打击报复之意。然而这时，杏子却是全部当成玩笑话说的。
　　 刘五儿却认真地说：“如果杏子老同学到‘子健夜总会’当坐台小姐，我包你大红大紫。”
　　 夜总会是干什么的，杏子多少也知道，她的好些同学就进了那里面，不久都变得前卫时髦起来。
　　 “滚你的哟，你以为我的眼窝那么浅？要来你们‘子健夜总会’？本姑娘正在复习，准备参加今年高考的。”
　　 “我说老同学，那个大学有什么好的嘛，读大学就是为了找个好工作，多挣钱，现在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紧，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