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个人都有老的时候，都有灭亡消失的那一天。俗话说:人生如梦，草木一秋。从古至今，谁也改变不了这种现实现象。
　　 最近，大妹梦玉从上海为我父母亲托运来了一辆电瓶电动轮椅车。我父亲天生是个存不住气的秉性，便急吼吼着打电话三番五次的催促我立马回去。那意思很显然明确，就是让我把那部车推到楼下，到时候我父亲肯定要跨将上去，一试新鲜。
　　 我家距离父亲那里有三十几公里的路程，一个西山，一个东山，中间正好隔着个乌鲁木齐。我回家后一看那辆崭新的电瓶车，喝喝，好漂亮好气派。母亲却瞪着眼睛盯着我嚷嚷着，看来她一百个不稀罕不乐意。母亲说:“梦玉就是个不长脑子的东西，你爹这都啥年龄了，快奔九十的人了，还是年轻那个时候呃。加上他那腿……”
　　 我对母亲笑迷使脸道:“阿阿，就是因为老爷子的腿不行，所以才买的这部车。如果这部车没买来，我早就在友好摩托车市场看好了一辆比这个还要大三倍的电瓶车呢。”
　　 “恁娘那个，恁也不看看恁爹那身体咋样儿，还中不中？都快入土的人了，那腿确实不中了，到卫生间去解个手都得花费十多分钟。还想骑摩托车哩，骑个龟孙去吧。我看梦玉她两口子就没安啥好心，是想把恁爹往火葬场里送莱。”母亲进疆都几十年了，硬是始终改变不了那种河南口音。岂知，我们山东东明县与河南省仿佛近在咫尺，翘首可见，两者之间仅仅隔了一条波澜壮阔的黄河。
　　 我咧嘴笑道:“哈哈，那怎么可能呢，到时候后面跟着一个人保护着不就得了嘛。算了算了，不说了，买都买来了，等会儿吃过饭我就把车弄到楼下面去。”
　　 父亲说:“弄啥弄，不用你小子动手，我自己都可以骑到楼下去。”父亲坐在躺椅上摇晃着，迷缝着他那双模糊不清，昏昏沌沌的小迷糊眼道。
　　 我和母亲顿时一楞，母亲道:“恁说啥？恁自己骑着下楼去莱？恁，恁咋尽胡吹牛莱。从买回来到现在满共还不到三天哩，这我都睁眼看着哩，这两天恁连楼房门都没走出去一步，恁个老牛逼大王，嘴巴里啥时候都没有一句实话，满口尽胡说八道，跟放屁一样。”
　　 家父朝着母亲摆摆手，不肖一顾，喃喃自语道:“上午你睡觉了，那时候我就骑着下楼去了，在外面转了好几个圈，天气太冷，转累了我又骑着“呜呜”着上来了。你睡着了，咋能知道呢。”
　　 我顿时来了脾气，一股无名之火倾刻间不由自主地升腾喷发而出。我冲着他吼叫:“嗨嗨，你要吹牛的话最起码得打个草稿吧，连草稿都不打尽胡扯八咧，说啥梦话呢，这是二楼，可不是平房。你哪次下去溜弯儿不得我们大伙搀扶着，哪一步不都是磨磨叽叽，一步四指的。这样我都不想说啥了，就是和蚂蚁赛跑，你实话实说，你敢说你是它们的对手么？还，还……吹吧吹吧，等会儿我真就不管了，倒要看看你是咋样骑下楼去的。”
　　 父亲也恼羞成怒道:“我啥时候说的话你们都不信，好好好，等会儿我让你们两个亲眼看看，我是咋样骑下去的。”他翻了我一眼，接着嘟囔:“嗨吆，这人老了，说啥话都不起作用了，都没人信了。好好，不管就不管，连你爹说的话都不信，你个小兔崽子。”
　　 饭罢，父亲在我的搀扶下，他兴奋至极，得意洋洋地坐进了电瓶车。我为了安全起见，把车上的安全扣打开，然后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从屋内到屋门外有三米多的距离，喔喝，那辆车被我父亲开的是东倒西歪，碰南撞北的。茶几上的茶具与碗筷被撞的稀里哗啦，电冰箱也在劫难逃，被挤兑的像个大不倒翁，东摇西晃！
　　 我母亲当时被嚇得惊呼起来:“快快快，民小，快把恁爹捞住，再别让他开了。”
　　 “开呀，开啊！”我怒火腾空而起，咬牙嘶吼着冲父亲道:“就你这臭水品，连个房门都开不出去，还，还要骑着下楼去呢。把你的笨手拿开。”我抢过车的操纵杆，把车调正后，便缓缓的驶出了家门。
　　 出门后，父亲朝着我的手背打了一把，对我喝道:“行了行了，我自己会开，不用你插手。”
　　 我惊粟惊呼:“啊！老爸，你当真要开着下楼去啊？这可不是我吓唬你的哈，楼梯这么高和陡峭，恐怕全世界也没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敢开着下去的，除非他不怕死，或者是活腻歪了。”
　　 父亲扭头冲着我瞪着他那双小绿豆眼道:“你不信，那是你没有见过。起开，看我一个人是咋样开下去的。”我无可奈何，只能撒开手。没有料到，家父确实太老道了，不愧是当年从淮海战役下来的老解放军战士。他右手哆嗦着，电瓶车就像一只硕大的屎壳螂与乌龟，驼着笨重的父亲在并不宽敞的楼道转盘里像只碰碰船似的横冲直撞起来！然而，他的技术水品还没有达到最极差的地步，最终还是把车方位对准了楼梯口，他用手轻轻一推那根渺小的操纵杆，说时迟那时快，电瓶车一下子就毫不犹豫的一头囊了下去！我急忙扑过去一把拉住了车后背，场景场面的气氛顿时紧张的令人窒息，不寒而栗，毛骨耸然！我母亲既刻喊破了嗓门:“快快快，民小，抓紧喽，可别松手哈，我去打电话给你表弟广雨……”
　　 电瓶车倾斜卡在楼梯口上，我冲着家父吼着:“你，你还呆楞着干什么？快点儿下车呀，还，还不死心，还想跟头绊子的开下去啊？到时候不把你摔死，算我胡扯八道！”
　　 家父探望四周，然后冲着我也吼着:“你起开，嗨吆，刚才要不是你拦截，我早就顺顺当当的开下去了。”
　　 “嗨！老爸，你咋这么顽固不化呢，有没有长脑子煞？平时看你也没有糊涂到这个份上啊，连那么多亲人亲戚的手机号码都记得一清二楚。今天你是不是撞上鬼了，你，你……”我边吼着，边咬紧牙关，拼尽了吃奶的力气死死拉住即将倾翻的车。家父对我的口气言语好像特别的烦感，他此刻就像变了个人，格外倔强着把车继续往前开。那车轱辘被卡在台阶上，就那么吃力地哼哼着。但无奈何，车前部被顶在墙壁上，而后车厢部分却斜挂靠在栏杆扶手上。看来车已被卡的结结实实，动弹不得。再也休想挪动半步。我顺机往楼梯下方一瞧，嗨吆乖乖！车与九十公斤重的父亲此刻已被悬挂在半空中，下方如悬崖峭壁一般无二。瞬时间不禁使我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上下顿时汗泽如泉涌。
　　 家父平时没心没肺，无论做什么事情均是为所欲谓。依仗着自己个是离休干部，每月工资五千多，外加年均一万多的医疗保险金。看来，国家对于他们这帮子老家伙们还是情有独钟和格外的关心照顾。父亲经常冲着我咧嘴大笑:“哈哈哈……民小，你知道不，我们矿务局这一大帮子老革命，老东西，我那天和几个老哥们碰到了一起，有人曲指算过，几百口子老逼开的，到目前为止只剩下了还不到二十几个老不死的，嘿嘿嘿。”
　　 是啊，工资再高，待遇再好，钱财无数……然而一旦度到那个非常时刻，每个人无论如何都是统统一模一样，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啥秋玩意儿在那瞬间都是一视同仁，均要演化蜕变成一只闪光闪亮而美丽的火凤凰。从那时刻的一转身一刹那，都将在人们的眼睛里和尘世中成为永别和永恒！
　　 在这危机关头，我母亲跑过来对着我吼:“民小，那电话是咋打哩呀？俺可不会打，平时只是拿起来接接……”
　　 “啊！老娘，这么几十年了，难道你连个电话也不会打呀。嗨吆，你，你咋这么……好，好，我知道你不识字。算了，等会儿我腾出手来，我来……”我一只手死死抓住车子，另一只手掏口袋子里的手机，刚刚掏出来，一不留神，我的手机就从手中滑落了，只听“啪”的一声，我那个时髦的索尼牌大手机就落到了一楼的楼梯台阶上。我急忙低头侧脸一瞧，手机和手机壳分成了两家！
　　 “唉吆，气死我了！”我怒火冲天，嘶声大吼着。
　　 家父斜坐在车内喏喏道:“那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一部手机嘛。儿子，你放心，手机坏了老子给你赔偿，哼！不就是几千块钱嘛。别着急，老子等会儿给你五千块钱，总够你再买部好手机了吧。”
　　 我顿时冲着他大吼大叫道:“有啥了不起，你说，你有钱就了不起的呀？啊！钱在你的眼里是树叶子吗？啊？办不到的事情你啥时候都是硬要去办！骑下去啊，咋不骑了呢。你呀，要不是俺爹，今天我才不管你那么多秋事情呢。真是的，吃饱了撑的，整天就会吹牛。你说，吹了一辈子还不够吗？吹来了右派的帽子，连累毁坏了我们姊妹几个的青春，还……嗨，现在哪有那么多的闲功夫尽跟你扯这些……”
　　 于此同时，从我们楼上下来了一个很壮实的小伙子，他大概有三十多岁。他定眼一瞧，急忙吼着:“唉吆，这是怎么了？嗨吆，这也太危险了唉！”他快步走到我的身后，赶忙伸出来手来帮我拉住车子。此时，楼下又有一个小伙子也从楼下上来，看到我的手机时，他仰头对着我道:“嗨，哥们儿，咋么事情煞？喔，你们这是怎么弄哈地么……”
　　 我急忙道:“唉，哥们儿，请你帮忙把我的手机拿给我好吗？阿阿，谢谢你了哈。”
　　
　　 【二】
　　 他把手机捡起来，走到我父亲那边，硬挤着把手机递给了我。我盯着手机仔细认真瞧看，哈哈哈，它居然完好无损！我急忙把手机交给我母亲，然后对着下面那个小伙子说:“谢谢你了哥们儿，来来，来煞，哥们儿再帮给一下，把我父亲的安全带先解了，然后让他老人家先下车，然后再……”我急吼吼吩咐着。不大会，一切按部就班，很顺利的就把我家父成功救出。之后我们把那辆净重五十多公斤的车子艰难的抬到了楼下。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连忙掏出来香烟笑迷使脸的递给他们两个小伙子抽。一个会抽烟，而另一个确实不会。不会抽烟我也不勉强。何况，那是好的习惯，咱还得向人家学习呢不是。我把棉衣扣子全解开了，热浪冲天呐。我把车推到楼梯口台阶处，我对父亲不客气道:“唉，老爹，你过来看看，这车的脚踏板在第一个台阶就被死死卡住了。你说说看，你是怎么把车骑到楼上去的？”
　　 老爸用手扶着车把，用力往上抬了抬晃了晃，喃喃道:“唉，就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这，这第一个台阶都上不去，你说说看，这怎么能够骑到楼上去呢？”
　　 我说:“是我在问你，还是你在问我呢？你刚刚不是说，在下面转了几个圈，天太冷了，就“呜呜呜”地骑上楼去了么？”
　　 “哈哈哈，那是……那是我胡猜乱想的，我想肯定能够上去下来，就像那些坦克车……结果不秋行，嘿嘿嘿。”父亲尽然还能够傻笑起来。
　　 小伙子说:“伯伯，这种事情嘛，除了你老人家能够这么家敢想敢著。待是我阿爸么，就是打死他，他也莫有那个胆量么。伯伯，我劝你还是帮家点儿煞。这种危险的事情嘛，以后最好再啵去做喽。年龄老了么，就应该安份守己地待在房子里，看看电视，看看报纸，喝喝香茶，和阿姨聊聊天，暄暄荒，佛佛话一个。哈哈，那多美好多自在啊。我们年轻人想都想不来咧么，整天在外面沟子撅吭起，跟头绊子地，喔喝，累地屁淌，把人都累零干哈咧，哈哈哈。”他一口的新疆土话，估计他是米泉附近哪个公社的哈老乡。
　　 家父道:“就是就是，我只是想试试，再说也没有出啥大事。老都老了，死了去球，没有棺材。哈哈哈。”
　　 “嗯，没出事就行了是吧？要不是有我们几个在，你，你，嗨！懒得理你。”我余火未消。
　　 家父自己磨磨唧唧地坐进车子里，看来他的兴致兴趣依然分文未减，还十分的旺盛。父亲此时稳重的把车开关打开，然后把操纵杆往前一推，车子又哼哼着往前漫步起来。老爸的技术水品确实不行，那车子在小区的路面上如扭秧歌似的扭达着。那米泉小伙对我说:“唉，老哥，你看看你爸爸快把车子开翻秋了，你也不快点儿过去把握着点儿。”
　　 我抽着烟，一脸的坏笑对他说:“阿阿，别管他，这里到处都是绒绒的雪，就是摔倒了，也没啥关系。不摔他几次，那他可了不得。你不知道，我老爸可是野蛮的很呢。”
　　 “喔，是么？哈哈哈。”小伙子无奈干笑着。
　　 老爸把车进进退退着开出了小区，我急忙跑了过去。我把握着操纵杆，耐心的教他如何驾驶。我说:“我知道，你这辈子年轻的时候的确老道的很，确实比谁都厉害。把个破自行车骑的吆，趴在车把上面用手摇着脚踏子骑，还站在车把上骑，两只手还高高举着拍着巴掌，跟骚料子似的。哈哈哈，不过呢，目前你必须得认清形势，看准道路方向。老了就是老了，可不能尽胡思乱想，幻想着你还是年轻力壮的时候。那些威风八面的岁月就如秋风残阳，早都时过境迁八辈子了。知道了吧？”我又转换成日本鬼子的口语逗他开心道:“小孩，你地明白？”
　　 “喔，哈哈哈，我地大大地良民，开心地开活。你地，一边远远的去。我地，自己开车地干活。”老爸经常这样和我们下辈人没大没小的开心开玩笑逗着玩。记得在我十五岁时，我从矿务局学校读书归来，那时住校，一周才能够回家一次。所以，老爸给我的见面礼就是朝着我的胸膛冷不防就是几皮锤。我被打急了眼，抓住他的胳膊急转身一个大背挎，就势就把他摔倒在床上，我对他不依不饶，把他的一根手指撇住，使他干着急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