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守望(散文)
这一年,单位安排我下乡去搞支柱产业,一趟又一趟地往那个地方去。为了尽快跟村民打成一片,去之前我换上一件皱巴巴的旧衣服,头也不洗,胡子也不剃,拿一个简单的旅行包,然后到车站挤一辆村民自己买的用于拉客的脏兮兮小面包车。
我就那么一个人走了。
我刚去被村上安排住在一户人家。这家的主人已经六十多岁了,但是看得出是常年劳动的缘故,骨节粗大,身体硬朗。
老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双女儿。显然,父女三人是这个家的劳力。除了务庄稼,老汉还管着大队里的林场。为了解决劳力不足的问题,老汉为大女儿招赘了个上门女婿。
女婿上门不久,二女儿也到了出嫁的时候,家里人托三托四地说了一门子亲,可是女儿就是走不出门去。老汉备了好酒和纸烟去了一趟亲家门上,说家里牲口多,劳力少,大女子又怀了娃娃,这过门的事还需推个个把月。大女儿生了女娃,月子刚满,亲家也跟他一样,提着两瓶酒,一条纸烟上门来,说是三个儿子有两个就进城务工,家里没劳力,催促赶紧把人娶进门。
我去的时候,刚嫁了二女儿的老人脸色铁青,他告诉我,因为这事当时他跟亲家闹翻脸了,亲家说:再不给人,就按天数加息退还礼钱。最后还是老婆子出面打圆场,才当场敲定了日子,把女儿嫁了出去。可是这事一闹,嫁出去的女儿回趟娘家很不容易,真正是成了一瓢泼出去的水。
我说:“这是你的不对,既然有了这门亲,女儿迟早还是人家的媳妇。”老汉闷闷地抽着烟,长叹一口气说:“不是我不愿意,我实在是没办法啊,这村里的年轻人一个个都奔外边去逛,我家女婿心思早就不在家了。”
我刚去他家时天就已经擦黑,他们家老婆子、大女儿包括老汉自己都忙活起来,扫炕的扫炕,烧水的烧水,和面的和面。我看到,他家大闺女身体好,手底下麻利,话语极少。忙活一番,她很快就把一碗细长面端上了桌子,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面条并不黑,而且汤里还浮了些油花子。我却无意中发现在炕角落里的老婆子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孙女,手里拿着一块黑面馍,手上还沾满了烧柴灰。
一连吃了两天,尽管他们一个劲的说,怕不合我的口胃,我却吃得极香。第三天,我才知道因为干旱,机井里的水没有了。水都是大女子拉了驴从很远的沟里驮来的。那沟里的水苦涩。我有喝白开水的习惯,因此不得已放些茶叶以改苦味。有一回,我问那女子,“你男人呢,他怎么不帮你驮水,帮你拉粪,帮你呦牲口上地?”
“走了咧,翻过阳历年可能会回来!”她低声说,头却一直低垂着,语气极平淡。那一天,我帮她点播玉米,蹲得人腰酸腿痛,于是跟她拉起了话,她便跟我讲了很多,“她走的时候,啥也不说。我给他轧了饸烙面,他一口气吃了四碗。给他煮鸡蛋,他不装,就那么走了!我傻傻地望着,走远了,再回头,招一招手,让我回去经管娃吃!”
“去哪儿了?外边世界大,你就不怕他不回来?”“那不会。外面再好也不是庄户人呆的地方。他是上门女婿,想出去挣钱长精神,谁让我又生了个女娃子呢?去哪儿也不知道,走着碰活呢!”她笑了,我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对男人的理解与深信。我没有再说什么,却在心里感叹,出门了,自己的女人却连他去哪了都不知道,还这么信任着。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一个灵魂,正被另一人灵魂守望着。我想这也许正是她在家中不停地劳作,承载重负,为一家人的日子苦扒苦拽的原因。住在他家的时日里,我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她出出进进忙个不停,感受她黄土一样的沉默与安静。这其中包涵着多么非凡的隐忍与承受呀!
记得那一夜,乡里计划生育突击检查,我被一阵喧闹和打骂的声音惊醒,披衣出门到院子里,就看到她已经被突击队员从屋里拽出来,头发散乱着,光着脚板。我问怎么回事,那帮人说她偷怀了孩子,要拉去乡上堕胎,我问真的吗?她不言语,只是默默流眼泪。一夜鸡飞狗咬之后,她就被拉去了乡卫生站,而检查的结果却是子虚乌有。她自己跑回家的时候,天都大亮了,老汉一边安慰她一边大声骂着他的女婿,“这狗日的跑哪去了!”她端起马勺,舀起一马勺水,灌下肚子,然后拉起架子车奔庄稼地里去了。到了路口的时候,她就望着远方哭。似乎她内心的思念、悲苦一瞬间找到了倾诉的地方。白天我见到她,她该干啥照旧干啥,把所有的牲口安顿了,就拉着满满一车粪出门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我工作结束,离开那个小村子后,一直想着她和她的丈夫。后来只去过一次,却是行色匆匆,未仔细谈,也没有见她的丈夫。据来信说,他的丈夫去了河南的金矿上,很累很苦,工钱还不能按时拿上。前几天,我在平凉一座高楼的工地上,邂逅一位初中时的同学,才知道这同学的家也在那个村子里。问起她的丈夫,同学说,他们是一块出来的,但是出来就四处跑,时聚时散是常有的事,他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同学说:“他是倒插门女婿,没挣下钱,就不好意思回去。”同学还告诉我,他也常年在各地奔波,有时一年都不能回一趟家。我就问:“你们就不管家吗?”他说:“顾不上!”他显然不愿提及这样的话题,别过头去点烟,鼻翼抽动一下,然后说:“这会儿活儿忙,闲了再谝。”说完就隐入了民工群中。
倏忽间,我像是明白了看到了一些什么。她一人呆呆地站在路口守望,一个走远了,再回头,招招手。年复一年,就是这么一人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就有了相互无言的企盼与默契,支撑着自己也支撑着对方。没有人能发现她们的孤独,她们朴实的生命正被匆忙孤苦的光景证实着,如这片赤裸着的黄土,从不奢望欣赏,不要求同情与回报,更毋须张扬与渲染,活着便是了!
我除了叹息,便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