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辽南滨城，宋金玲和张于华，在一新型售房处拿到钥匙和房证，兴奋至极。宋金玲喜从心起地：“于华，我们可以回家接我妈了。”
　　 “原计划我们不是先去关里，解救回小妹，再回牡丹江，给妈妈一个惊喜吗？”张于华不解地问。
　　 “房子有了，我又改变主意了。北方十冬腊月正是寒冷季节，我妈的屋子里烧煤烧柴天天烟熏火燎。早一天把我妈接来，早一天住上暖气楼，我心里早塌实一天。妹妹银玲的事来年抽空再去办，先接我妈来滨城是紧要的事。”宋金玲说着，腰间张于华给她买的心爱礼物，汉字BB机“嘀嘀”响了。
　　 她摘下一看，上面呼道：“母亲病重，望速回！大哥。”
　　 宋金玲手中房证和钥匙一下子滑落到地上，仿佛在这一瞬间整个世界凝固了。张于华上前忙翻看BB机，确认是这几个字。
　　 宋金玲“哇”的一声大哭，这几个字意味着对母亲生命的一种不祥啊！
　　 张于华说：“妈妈咋会病了？我现在告诉你，我个人存款有上百万，只要能救妈妈，拿多少都不成问题！快打电话，叫你哥把妈妈送进牡丹江最好的医院。”
　　 俩人急忙翻看传呼，一贯窝囊、办事不利的大哥，未留电话号码。
　　
　　 宋金玲于当天夜晚上了火车，张于华牵挂不尽的叮咛：“这个包里是你妈最爱吃的螃蟹和八宝粥，一定不要落到车上。身上带的钱看好。母亲什么情况随时来电话，钱随时会寄过去，现在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吝惜钱。母亲健在，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我速速置办家具，争取尽快接来母亲！”
　　 宋金玲不顾火车上无数双眼的盯视，泪水如雨柱不住的向下流。
　　
　　 （二）
　　 母亲秀珍住进医院的那天夜晚，大女儿凡娟做了个梦，梦见天空乌云翻滚，昏暗无边，一条断尾巴灰龙从滚滚乌云里朝她一闪即失，随后跳下个青丝白发的老仙人，指着她鼻子大骂：“不孝之女，你母亲病重，还不速速赶往！”老仙人一缨甩子抽到她脸上。凡娟被打醒后，摸把脸，脸上还留有一丝余痛。
　　 一梦点醒雾中人。第二天，她带上二百元钱，向丈夫孩子打了招呼，坐上威虎山大客，直奔牡丹江。一路上，想想母亲平时爱吃什么，咋也想不起来。
　　 当凡娟下了大客车，站前一德州扒鸡店大牌子，终于使她想起来了，就花了二十元买只德州扒鸡，叫了辆人力车，直奔南小屯。
　　
　　 昨天，大志第一时间给三妹打了传呼，随后又去西农场叫回二妹，至于大妹，没时间再去通知。
　　 凡楠看到医院下的病危通知书，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张大嘴嚎哭。
　　 凡娟找到母亲特护病房，一进门，没有理睬哭泣中的妹妹，直奔病床。母亲从进医院就被医疗器械定锁在特护病床上。鼻子插输氧管；两只手背都注射了输液针；四肢躯干上，牢固地上着与心电图配合的器械工具。
　　 看着母亲斜歪的头、惨白的脸，和微微呼吸的胸口，大女儿禁不住掉下眼泪：“妈，真没想到啊！你怎么这么快病成这个样了？”
　　 二妹哭着上前告诉她：“大姐，医院给咱妈下病危通知书了。妈昨天晚上昏倒，住进院，到现在一直没醒。”
　　 “他下病危通知书就好使了吗？咱妈不会有事的。”大女儿转向母亲，依然无视特护病房需要肃静的规矩，对重病在床的母亲大着声地：“妈，你看我是谁，我给你买什么好吃的来了，你最爱吃的德州扒鸡，你看看啊！”说完，伸手想拉下母亲鼻子上的输养管，她极不想看到母亲全副武装的重症状态。
　　 也许母女心灵感应；也许坚强心的秀珍终于等来了大女儿。此时，突然像好人一样睁开眼，浑浊的眼仁里，娟儿那哭痕未干的脸忽然露出一丝惊喜。母亲那仍在跳动的心即刻被暖了一下，声音很吃力地：“娟儿！妈可把你盼来了。”
　　 大志和二妹惊喜地凑过来，“妈，你醒了？”
　　 大女儿将手中的扒鸡举到母亲眼前：“妈，你饿了吧？这是你最爱吃的德州扒鸡，我给你撕个鸡大腿吃！”
　　 母亲欣慰地用眼皮点了下头。大女儿乐了，急忙打开塑料袋儿，掰下一个鸡大腿，撕成丝。“妈，别噎着，慢慢吃，我喂你。”
　　 母亲像个听话的孩子，依然乖乖的用眼神服从，那亟不可待地等待着大口大口往嘴里吃的劲头，又像似刚刚出生的婴儿；因等待了几十年，终于等来转世降生，吃上了第一口食物一样那么激动。随之一股难言的泪顺眼角淌下。这泪不是来自大女儿孝敬她这口吃的，而是在最后的光阴里，终于盼来了大女儿从内心做出的一个行为。盼来这个行为，就意味着大女儿对她一生所犯下的罪过发自内心的原谅啊！
　　 一个鸡腿吃完，眼神示意好啦！便用慈祥的目光，和准备好的心力，诚挚地对大女儿说：“妈盼你来，就是想亲口向你道声歉。妈一生最亏欠最对不住的儿女就是你！今天，妈终能亲口向你道声歉了，娟儿，是妈……对不起你！！！”
　　 大女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一把扑到母亲身上，失声痛哭。
　　 “妈，再不要说这话了，治病要紧。这回出院了，就……就到我家去吧，我……这回我侍候你的老……呜呜……妈妈……我不该恨你那么些年啊！”
　　 女儿记恨母亲这么多年，昨夜的梦，咋就一下子打开了她的心结？
　　 其实母女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私心过重的儿女，心胸过于狭窄，对母亲没有持以感恩的心，为人之子不知尽孝，却一再刻意仇恨。此时若再不能翻然醒悟，那将会是遗憾和愧疚终生的。
　　 秀珍欣慰地合上眼，随即滴下一滴泪：“千错万错，都是妈的错，妈的命苦把你们都带苦了……临到最后，也没能给你们留下什么……”
　　 “不，妈！你刚正、顽强，这些比留给我们多少钱财还珍贵！”秀珍被大女儿擦掉泪。秀珍睁开眼，望着大女儿苦涩涩的模样，十分心疼。
　　 “娟儿，一大早坐车，还没吃早饭吧？和你二妹下去吃吧！一会回来换你大哥。大志，我那件衣服兜里有钱，拿出来给你大妹吃饭去！”秀珍病在床上，依旧不想亏欠儿女，她用眼神指着放在陪护床上的大棉袄，示意大志去拿。
　　 姐俩没用大志去拿，似乎像小时候一样，有很多秘密嗑要说，急忙下了楼。
　　 眼见她们姐俩走出去，母亲一字一句地对大儿子说：“大志，二文啥时候都是你亲兄弟，你要保护他，不该跟妹妹说的千万不能说！”
　　 大志为难地：“妈，小二自己都承认是他把你气住院的，你还袒护他干什么，趁早让三妹告他虐待老人，绳之以法算了。”
　　 “妈的话……你不听！你你……”秀珍非常焦躁，眼脸、脖子一阵凸鼓。
　　 “妈……妈！你别生气，别生气啊！”大志吓得急忙道歉，又捋顺前胸口。
　　 秀珍被大志搀扶起，一阵急咳后，眼神继续求解于人的定锁在儿子憨钝的大眼睛上。氧气瓶里咕噜噜地泛着白泡泡，医生办公室的心电图大为波动。
　　 大夫冲进来时，大志正低头认罪似的对母亲说：“好，我向你发誓，我保护他，不对任何姊妹说……。”
　　 男主治医生埋怨地拥了大志一把：“怎么又是你在这护理？这是特护病房，病人需要安静，护理人员不能给病人带来任何刺激。”
　　 大志窝囊的低下头。大夫摆弄摆弄输液瓶、氧气管，而后欲离去，秀珍有气无力地扬手叫住他：“大夫！什么叫特护病房？”
　　 “对重症病人特殊待遇的房间，就是旅店单间的意思。”大夫道。
　　 “一天……多少钱？”秀珍脸腮鼓胀，声音喘急地问。
　　 “二百。”大夫轻松回答。
　　 “一天二百？！要是病治不好，这么一直住下去，得给儿女拉多少饥荒、添多少麻烦啊！大志，快扶妈去普通病房，我可不能让儿女……。”秀珍一把拽下鼻子上的输氧管，又要拔下输液针。
　　 大志不知所措地按住母亲，希望大夫帮劝解。
　　 大夫上前按倒秀珍，以医生的口吻，严肃地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人，为儿女付出一辈子，都这时候了，还担忧给儿女添麻烦、拉饥荒！你的生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有限的生命呢？”
　　 母亲未能进普通病房，气得浑身发抖，眼脸凸鼓，最后像泄了气儿的皮球，无力地贴塌在病床上，再次进入弥留中。大夫上前为她插好输氧管，很不理解地对低头认罪似的大志说：“没见过这样不知珍惜生命的人，这身体还禁折腾吗？走吧！你跟我下去拿药。”
　　
　　 （三）
　　 一列冒着滚滚浓烟，长长吼啸的火车，载着一路泪流不止的女儿，狂奔疾驶地冲向了风雪交加的威虎山——
　　 宋金玲下了火车，打车到南小屯铁道桥上。这里积雪覆盖很深，宋金玲恨不能一步迈进家门，可恼人的积雪像无数个英灵鬼魂一样缠在脚上，叫人吃力不得。
　　 赶到家，当她急迫地打开东屋门时，室内冷如地窖。炕上，母亲多年固定睡觉睡出的炕窝上残留着一只孤枕。看样母亲临住院前，是躺在炕上的，为什么就突然发病……她急切地来到西屋，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二哥双膝跪地，人不人鬼不鬼地举着一柱燃烧的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里不断念叨：“你要往生西方了，千万不要对菩萨说我害的你，我真的不想下地狱呀！”
　　 “二哥，咱妈住在哪个医院？”这一声，吓得二文扔了香缩到墙根。
　　 “你带警察来了？我没害她，不是我，别抓我！”二文朝妹妹直磕头作揖。
　　 “我问你，咱妈在哪个医院，你说些什么呢？”三妹急得大喊。
　　 “啊，她……明阳医院。”接着又一个劲磕头：“你千万别报警，妈不是我害的，我不想再进去，我扛不住打呀！”
　　 “神精病！”三妹嘟哝句，便匆匆走出大门。
　　
　　 许是周末，医院里死气沉沉。宋金玲从一楼打听到母亲，亟不可待地找到303特护病房。激动的推开病房门，她多么想一下子见到母亲往日那一脸刚正不阿、昂首挺胸、朝气蓬勃，对明天寄予无限美好的阳光般的笑脸啊！可眼前，母亲躺在病床上，面如白纸，没有一丝血色。她痛心地走过去，朝母亲轻轻唤了声“妈……”，
　　 呼吸微弱的母亲，似乎听到了，动了动沉重的脑袋，没有醒过来。
　　 母亲的额头、耳鼓、脖子何时被皱纹紧紧地包围了？每一道皱纹，刻写着生活中怎样的一段段不快啊！母亲的脸腮何时变得贴塌了？使之颧骨明显凸鼓，腮帮子瘪进了牙床里？！可怜的母亲，一定掉净了牙齿，又镶了什么牙，这次住院时被摘下了。姊妹们小时候每更换一颗牙，母亲都要煮只鸡蛋犒劳犒劳安慰安慰，再“长大喽”的鼓励鼓励。可怜的妈妈，你的牙掉了、眼花了、耳朵背了、腿脚不灵便了，六个儿女哪一个陪伴在你身边，问及安慰过你！
　　 她痛心、她愧疚、她自责，她多想抱抱眼前弱小孤苦的母亲；抱抱承受了多年病痛折磨、如今发出援救信号的母体；抱抱曾给过他们无数次甜甜乳汁的妈妈！可那被病魔纠缠的身体，已被医疗器械定锁在病床上。
　　 宋金玲再也抑制不住自愧的心，痛苦地跌跪下去。俩手合掌，似对天、似对母亲奉供了半辈子，早已印在儿女心中的那尊观世音菩萨，开始祈祷。
　　 她听说过，人有病时可以买寿或者许愿求寿。她仰望窗外天空，字字虔诚、面容诚挚地对观世音菩萨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愿用我十年二十年的生命，换回我母亲五年到十年的寿命！这五年或十年，可让她住一住洁白的暖气楼；穿几件好衣裳；可让她与失散多年的老闺女团员；可让她过一过渴望了一辈子的好日子……”
　　 床上，秀珍眼皮动了动，似乎在静静聆听知心女儿对她的一片祝祷。
　　 女儿一阵求祷，又向窗外弥漫大雪的天空磕了三个头。起身，跪扶到母亲病床前，将母亲注射输液针那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心疼地拉到自己的脸上，脸与手来回抚擦，小声呢喃：“妈，你病成这样，咋不早告诉女儿呢？女儿不是要你再不要喂猪了吗？看你手上老茧、冻出的伤口，住院前还不停地喂猪是吧？你咋就不听听女儿的话呀……”
　　 “妈，你还记得在我考中专落榜时，是你这双带着粗茧的手，拉着女儿进校报考，你对女儿的肯定使女儿心不慌意不乱的夺了桂冠。爸爸走的这些年，你这双手又成了男人的手，女儿好心痛啊！妈妈，女儿一定让你好起来，一定让你过过好日子。在人生的路上，孩儿还要你这双手拉着孩儿继续前进！”
　　
　　 不知呢喃了多久，母亲终于第二次醒来了，她那浑浊的眼睛朝三女儿身后急促巡视：“你……回来了，银玲呢？你不说……和她一起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有事……”女儿低下惭愧的头。
　　 秀珍收回苦盼之情，绝望地合上双眼，大滴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这时，大志回到病房，见三妹回来了，且跪在床前，便去拉她。惭愧中，妹妹一下子想起能让母亲欢欣的事，就哥哥的拉力，起身到提包里拿出房证，回到母亲眼前晃了又晃：“妈，你看，女儿有房子了，这是房证。这次病好了女儿就接你到女儿家！小妹说，来年春天她到滨城去看你，那儿离她很近。”
　　 “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哄骗妈！刚才……妈做梦……又梦见银玲从老道庙船口回来了，这梦已经做了十几年。梦是反的，看来银玲是……回不来了……”母亲眼角接着又滚落出一大滴泪。
　　 宋金玲内疚地：“不，妈，女儿真的没有骗你！您刚强了一辈子，现在还要坚强啊！只要我们配合医院好好治疗，这点小沟小坎很快就会过去。张于华在那边置办床和家具，随后就来接你呢……”
　　 秀珍的眼泡和脸腮莫名其妙地浮肿着，声音微弱、乖孩子似地应着：“好，这次病好了，妈就跟你走！去见老姑娘……去过好日子……去念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