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大的河流，缓缓地流淌，一座宽阔平坦的水泥大桥链接两岸，这里地处城郊，虽算不上繁华，每天早晚也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爷爷姓李，八十多岁了，他的小院就在桥边不远处。每天早晨吃过饭，他拿着一个高脚靠背的马扎，拄着拐杖，迈着蹒跚的步子来到桥上，靠着桥护栏坐下，看着从桥上走过的人，男女老少，和认识的不认识的打着招呼，刚开始时有人和他搭讪几句，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他的存在，就没人再理他，他仍然打招呼，哪怕是自言自语。儿子和女儿多次告诫他危险，他不听，依旧我行我素，那些开车的人早已熟悉他的位置，远远地就会放慢车速。
　　 爷爷的身体很好，自从三年前老伴心脏病突然去世，他的精神瞬间垮了，没有了老伴，他感到生活空落落的。四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已儿孙满堂，每个人有家需要照料，很少有人来陪他，他倍感孤独，渐渐地，他喜欢上桥坐着，夏天在桥头的树下乘凉，冬天坐在桥上晒太阳，只要天气好，每天人们都在桥上看到他，呆呆的，像一座雕像，没有人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
　　 爷爷孤单的坐在桥上。一坐就是三年。
　　
　　 今年的冬天不冷，已经进了十一月，天气仍然很暖和，爷爷依旧坐在桥上晒着太阳，看着桥下的水流，偶尔，脸上会露出会心的笑意来。
　　 “爷爷，我陪您看水吧。”一个稚嫩的男童声音从背后想起。
　　 爷爷虽然很老了，但是眼睛不花，耳朵不聋，他闻声回头，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
　　 “哈哈……”他高兴地笑了，终于有人陪他了。
　　 男孩搬来一块不大的石头，乖乖地坐在爷爷身边：“你做我的爷爷吧，我们一起看太阳，一起看水，一起说话。”
　　 爷爷点点头：“好，好啊，我的孙子早不来我这了，离开我了，你，就是我的孙子。”
　　 男孩穿着厚厚的棉衣，带着厚厚的棉帽子，脸蛋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白，大大的眼睛带着忧虑：“爷爷，我是冬儿，妈妈说，我是冬天出生的，那天下着大雪。”
　　 “噢……”爷爷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声。
　　 “来，孙子，坐到爷爷的这边来，有太阳，会更暖和些。”
　　 男孩乖乖的把石头移了过来，他把头放在爷爷的腿上，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水，自言自语：“我出生时一定很冷，不然我怎么会得病呢。”
　　
　　 冬儿姓甄，住在距离县城四十多公里的大山里，半年前随妈妈带着四岁的妹妹搬到这里，寄住在亲戚的房子里，爸爸在亲戚的工地打工，早出晚归，没有爷爷奶奶，没有熟悉的小朋友，周围那么陌生。他有病，妈妈不让他出来，他只能坐在家里看电视，哄妹妹，有时他坐在院子里看天上的小鸟，看飘动的白云，他渴望自由。
　　
　　 今天趁妈妈没注意，他偷偷地溜出来，奔到很早以前就想看的大桥上，于是他看见了孤独的爷爷，真像自己的爷爷，他依偎在爷爷身边，感觉到温馨的气息。
　　 冬儿看着水，好奇地问：“爷爷，你为什么喜欢水？”
　　 爷爷抚摸着他的头，思绪回到很久以前：“爷爷就在这条河边长大，小时候在水里摸鱼，洗澡，滑冰，长大了挑水种菜，这条河养了爷爷一大家子人，爷爷怎么能不喜欢它呢。”
　　 冬儿似懂非懂。
　　 爷爷如醉如痴地说着，冬儿如痴如醉的听着。
　　 冬儿说：“爷爷，我妈妈说，这条河就是从我们村子旁边那个好大好大的水库流来的。水库的水是绿色的，妈妈不让我下水，那年，几个大哥哥在水库滑冰掉进水里淹死了，从那以后，我们村里就没有人滑冰了。”
　　 爷爷点点头。
　　 冬儿说：“我们那里有座山，高高的，奶奶给我讲，很久以前，一个很大的土匪被解放军在那山上打死了。你知道那个土匪吗？奶奶说，他会吃小孩，晚上不让我和妹妹出门，说有鬼。“
　　 爷爷知道了那是什么山，猜到了冬儿的家在哪，也知道那个土匪是谁，他给冬儿讲土匪的故事，讲土匪的残暴，讲土匪是个孝子。
　　 终于有了听众，爷爷讲的津津有味，冬儿听的津津有味，不管懂不懂，不管对不对，祖孙俩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说着。
　　 不知不觉，中午了，冬儿看看太阳说：“爷爷，以后我们天天来看太阳。”
　　 爷爷笑了，重重地点点头：“天天看太阳。”
　　 冬儿说：“你等我，我该回家吃药了。”
　　
　　 吃过午饭，爷爷早早的来到桥上，身边多了一个小马扎，他不停的向北边望着，脸上带着焦虑地神色，终于，一个年青的女人牵着冬儿的手走来，远远的，那女人松开冬儿的手，看冬儿走向大桥，冬儿挥挥手，妈妈回去了。
　　 冬儿走到爷爷身边，顺从的坐在爷爷身边的小马扎上：“爷爷，妈妈答应了，以后只要天不冷，我就陪您看太阳。”
　　 爷爷从大袄口袋里掏出一大包零食：“好孙子，看爷爷给你带了什么？”
　　 红枣，糖果，核桃，零零碎碎很多，冬儿裂开嘴笑了，迫不及待地吃起来。
　　 爷爷疼爱地抚摸着他的头：“慢慢吃，那还有。”
　　 爷爷看着冬儿，想起了自己的孙子，眼里慢慢涌起泪花，孙子叫龙，今年二十二岁了，在很远的劳改监狱服刑已经四年了，梦里，他和孙子在一起有说有笑，每次都是在笑声中醒来，带着失望落泪。龙小时候是个很乖巧的孩子，天天跟在爷爷奶奶身后，像个羁绊，晚上赖在爷爷床上不走，妈妈拗不过他，只能任由他和爷爷住在一块。龙喜欢和爷爷在一起，一到夏天，龙儿泡在水里，爷爷就坐在岸边看他戏水，捉鱼；秋天，祖孙俩就去野地里捉蚂蚱，回家后用油炸得酥黄，他看着龙儿香甜地吃着，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渐渐地，长大了，爸爸妈妈溺爱，两个姐姐宠爱，龙儿变了，变得懒惰，撒谎，放学回来，不再赖在自己的怀里撒娇，不在喜欢和他在一起，他觉得失落。小学没毕业，他就和社会上的一些不三不四的青年混在一起，抽烟喝酒，非常有钱，每次回家都给自己买很多东西，让他恐惧，心惊胆战，终于他担心的事发生了，龙被公安局带走了，由于年龄小，被管教三年，三年里，他天天盼，夜夜想，终于等到孙子回家，他盼望孙子改造好，早日结婚，安安稳稳地过日了，没想到，龙儿旧习不改，就在结婚前夕，二次入狱，再次判刑。他想问问孙子的情况，但是每次看见儿子阴沉的脸，他欲言又止。孙子重新离开他，不久老伴又去世了，想着监狱的孙子，想着突然离世的老伴，他变得痴痴呆呆，刹时苍老了。他不再出门，每天拿个马扎，坐在桥上，看车，看人，看水，朦胧中看见水中戏水的孙子。
　　 冬儿看着沉思中的爷爷不再说话，他静静地伏在爷爷身边，随着爷爷的目光看着水面，不知道爷爷看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日子就在祖孙俩的静坐中一天一天过去，老天似乎也特别眷顾爷俩，一直不冷，风也躲得远远的，气候就如三月小阳春，早晨，爷爷总是早早的来到桥上，坐着一个马扎，身边空着一个，上边多多少少放着一包零食，那是几个女儿买给他的，他不舍得吃，留给冬儿。儿女们心疼父亲，爱及冬儿，零食的花样变多了，几乎都是孩子爱吃的食品。路过的人发现了爷爷的变化，他会笑了，爷爷知道，自己找到了寄托，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期盼。
　　 冬儿每次吃完药就来，习惯地坐在爷爷身边，他拿起糖果，放在爷爷嘴里，甜甜的，爷爷笑了，他也笑了。
　　 冬儿看着渐渐升高的太阳，说：“爷爷，你知道吗？老师说，孩子是早晨的太阳，是希望，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就是中午的太阳，就是祖国的栋梁，爷爷是下午的太阳，就是说人老了，太阳快落山了。”
　　 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摸了摸冬儿的头。
　　 冬儿：”爷爷，我告诉你，今年我九岁，二年级没读完，去年春天查出来病就不能上学了。你知道吗？我是班长，两年都是三好学生，如果没有病，我还是班长，今年我还是三好学生，爷爷，你信吗？“
　　 爷爷说：”爷爷信，冬儿是最聪明的。“
　　 冬儿说：“我想老师，想同学，想回去上学，想上大学，就像电视上的叔叔阿姨坐在办公室里上班，挣好多好多的钱，给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你买很多很多好吃的。”说道这里，冬儿停了一下，深色黯然，“我知道，我的病很重，可能很久也不能回学校了。”
　　 爷爷不知道冬儿是什么病。
　　 冬儿摘下帽子，他的头是没有一根头发：”爷爷你看，这是打一种针打的，医生说是化疗，我已经化疗五次了，打针的时候很难受，爸爸妈妈会陪着我哭，后来我就不哭了，我不想爸爸妈妈陪我难受，他们不在的时候，我自己偷偷地哭，妈妈看见就说，冬儿，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不疼了，我说，妈妈，不疼，有你看着我，我就不疼了。
　　 “懂事的孩子，他要是自己的孙子该多好。”爷爷暗自叹气。
　　 冬儿掀起背上的棉衣：“爷爷你看我的腰，上面是不是有很多针眼？”
　　 爷爷仔细看了看，是有很多米粒大小的疤痕。
　　 冬儿说：“这是检查化验穿刺留下的，刚开始时医生用针扎在我的背上，我抱住爸爸大哭，后来我也不哭了，无论怎样我都忍着，我不想看见爸爸的眼泪，因为老师那次去医院看我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只要坚持，我的病就会好的。”
　　 冬儿攥紧了爷爷的手，好像感觉到疼痛：“我爸爸在表姑父的工地打工，他挣得钱全部给我治病，我知道，爸爸还借了很多钱，不知道我的病什么时候才好。妹妹过了年就五岁了，该上幼儿园了，妈妈说，幼儿园花钱多不能上，要留着钱给我治病，每次妹妹想吃零食，妈妈没钱买就抱着妹妹哭，我知道是我连累了妹妹没有零食吃。”说到这里，冬儿哭了，他看着手里的饼干，不再吃了，“爷爷，我想把这些留下带给妹妹，你不生气吧？”
　　 爷爷感动了：“好孙子，爷爷不生气。”
　　 冬儿笑了。他真像自己远在山里老家的爷爷。在家里，冬儿最喜欢爷爷，很小的时候，他喜欢在爷爷的背上骑马，爷爷生气的时候，喜欢搔爷爷的腋窝，听爷爷的笑声；晚上，喜欢和爷爷睡着一起，天冷想尿尿，赖在被窝不起，逼爷爷出去拿尿盆。大了，他喜欢和爷爷上山，老家的山上生长一种叫石柱子的野草，摘下细嫩的芯芽，晒干就是色香味俱佳的茶叶，在别处是没有的。每年五六月，爷爷就带他上山，满山都是采摘石柱子的人，那是他最高兴的季节，等到七月底，爷爷就把晒干的石柱子拿到集市上卖，然后爷爷带着他去饭馆喝上一顿羊肉汤，羊汤泡饼，味道好极了，现在想起了还想喝。两年前爸爸为了他上学，就把家搬到城里租房居住，自己有了病，妈妈为了省钱不想再租房，就搬到城郊表姑的空房里居住。离开爷爷两年了，回家的时间少了，他想爷爷，但是自己有病，为了看病方便，他只能住在这里。无意间他遇见了这个爷爷，好像回到了家里，回到了爷爷身边，他习惯坐在爷爷身边，陪他说话，陪他看太阳。
　　
　　 今天的天气很好，冬儿来得早，远远的看着爷爷带着马扎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装有东西的塑料袋，冬儿迎上前。爷爷坐下来，把手里的袋子打开：“好孙子，看爷爷带来了什么。”
　　 袋子里是几个椭圆形的毛茸茸的水果，冬儿没见过，更没有吃过。他好奇地问：“爷爷，爷爷，这是什么？”
　　 爷爷摇摇头：“我也忘了，是你小姑昨晚买了的，叫什么桃，”他拿起一个，剥去皮，送进冬儿的嘴里，“又酸又甜的好吃极了。”
　　 冬儿咬了一口，真的酸酸甜甜，他让爷爷咬也了一口：“爷爷，甜吗？”
　　 爷爷咧开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咬了一下，“甜。”
　　 “爷爷，我拿回家给妹妹尝尝，她也没吃过。”冬儿留下一个，瞪着眼睛看了很久，高兴地说，“爷爷，我想起来了，这是猕猴桃，超市有卖的，要很多钱一斤，我见过，就是不敢让妈妈买。”
　　 爷爷茫然：“超市什么样？我不知道。”
　　 冬儿说：“超市就是卖东西的，和商店差不多。爷爷，你没有去过吧？”
　　 爷爷摇摇头：“没有，你几个姑姑不让去，怕我摔倒。”
　　 冬儿说：“爷爷，我们去逛超市吧，慢慢地，我扶着你。”
　　 爷爷高兴了：“好啊，咱爷俩去超市。”
　　 冬儿说：“可是没有钱，咱们只看不买。”
　　 爷爷摸摸口袋：“不怕，爷爷有钱。”
　　
　　 祖孙俩说走就走，马扎撩在桥上，三里路俩人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位于县城中心的购物广场。超市在爷爷的眼里是新生事物，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他眼花缭乱，他不明白，为什么拿东西没有人管，卖东西的人也不见。地面有点滑，他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和冬儿不停地说着，冬儿手里提着一个篮子，在爷爷的授意下，不停地向里面放着爱吃的食品。爷俩累了，篮子满了，他们向门口走去，收银口排满了人。
　　 爷爷不解：“他们在做什么？”
　　 冬儿扬起小脸：“爷爷，在这里收钱，里面不用。”
　　 爷爷糊涂了。
　　 轮到他们了，收银员拿起零零碎碎的食品，和蔼地大声说：“爷爷，五十五元。”
　　 “那么多？”，爷爷一愣，他从口袋里掏出钱，“闺女，我就两块钱，能不能欠着啊？”
　　 女孩笑了：“爷爷，不能。”
　　 爷爷着急了：“我孙子想吃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