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十年代末，新中国陷入了最困苦的时期，“过粮关”这个名词目前已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科技进步逐渐被人们所遗忘和难以启齿。
　　 村子里已断粮数日，普天盖地尽是满目苍夷。荒野里的野菜早已被人们铲尽挖绝，村子里以及周边的树木也难逃厄运，树叶撸光了就剥树皮。我从榆树干上撕扯下一块树皮内的肉皮放进嘴巴里咀嚼着，嗯哦！黏甜可口，美食哦。
　　 我不可能独吞胜利果食，吃足了之后，我竭尽全力剥了许多块树皮，然后急忙塞进怀里，生怕别的孩子们见了分享。自古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我一步三窜地溜回到家里。
　　 母亲早已到生产队里做工去了。她们那间工房座落在村子中央，我几天前进去过，屋子里面满是飞扬漂浮呛人的灰尘，迷迷茫茫的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许多的妇女们均用头巾或花布把脑袋缠绕的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两只眼睛。她们各自忙碌着，有的人双手抓着玉米杆杆送进一台粉碎机里进行粉碎。后来听人说把那些玉米杆粉碎成粉末后，再制成淀粉做成食品给人们充当粮食吃。母亲做工走后，家里仅剩下两个年幼无知的妹妹，她们两个瘦的皮包骨头，相互依隈在灰暗的屋子里，饥饿早已把她们两个折磨的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小妹妹兰玉天生的笨头笨脑，好时光时胃口特别好，能吃能喝能睡不知所以为然，所以养的白白胖胖的。目前倒好，许久没有进食了。她饿的两只眼睛大而无神，目光混沌呆滞，整天唯有团坐在小木板凳上用尽最后一丝丝力气摇晃着，哭嚎着:“打饭去，打饭去啊，嗚嗚……”她稚嫩的泪水似乎早已流尽，两岁多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呢？我急忙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树皮，撕开一片塞进小妹妹的嘴巴里。然后，我又撕一块递给我五岁的大妹妹梦玉，她们两个贪婪的咀嚼起来。我看着她们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透露出了久违的笑意。“哥，俺还要吃。”小妹的胃口就是不错，她提前把树皮吞咽了下去。我又撕扯了一块塞进她的小嘴巴里，大妹妹也毫不怠慢，同样也分享到了第二块树皮。然后，她们两个接二连三的分享了许多块香甜美味可口的榆树皮。最后，我发现她们两个多日来总算是开了一顿洋荤，吃了一顿饱“饭”。
　　 我天生是个淘气包，瘦的皮包骨头，干柴棍子似的。村子里一群大人们经常围绕着我嘻哈逗乐:“你们看看，这个孩子的肚皮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肠子在流动呢。”
　　 “尻恁娘！”我不知好坏话，我骂人。
　　 “这小屁孩，听不懂好赖话还会骂人呢。”人们无聊散去。
　　 我们家从荷泽县城搬到我奶奶这个村子不长的时间，记得刚刚搬来时，那时风调雨顺，生活无忧无虑。我尚小，稀里糊涂的。整天把我许多的玩具通通抱出来与乡村里的孩子们分享，在月光之下，大伙均拿着我的刀枪剑戟耍弄着，抡园了打斗起来。然而，最终人去曲散，只留下一堆不多的破损兵器。
　　 在一次生产队里分豆腐时，大家排成一字队列等候。我身后一个叔叔挑逗问我:“民，你敢站到第一个位置吗，那个民可厉害了，你要是敢去站在他的前面，算你好汉。”
　　 “我为啥不敢，哼！”我从后面直接站到队列的第一个位置。那个民确实霸道，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我们的村长，所以他经常仗势欺人。
　　 “你想咋地？”他对我不依不饶，又站在我的前面。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斜火，拿起手里乘豆腐的碗朝着他的头上就开打，打的“噹噹”响还不过瘾，干脆把碗扔了一把搂着他的脑袋，朝他的脖子上就是一口，而且死死咬住，把他疼的杀猪般的嚎啕大哭！
　　 人们急忙前来拉架，但是，我那时犹如一只急红了眼的恶狼，不咬死他誓不罢休似的。后来，在大伙奋力的拉扯下，那个民手捂着血脖子见了鬼似的向他们的家里逃去。然后，我那时不知道咋想的，我紧随其后，对他实施穷追猛打。到了他的家门，他跟头绊子的一头拱进了床底下，我顺手抄起一个木棍朝床下一通乱戳乱捣。那个民在床底下自然是鬼哭狼嚎了。
　　 “咦……娘个皮！”建民娘从里屋旋风般的冲了出来，她对我毫不客气，把我拎起来直接扔到院子里，大门随之紧紧关闭了。那时刻，我人小鬼大，狗屁不通。后来竟然演绎了两代大人之间从此结下了不小的恩怨情仇。后来我的母亲闻讯赶来，见我在他们的家门口又砸门又哭闹，以为我受了什么冤屈。就上前把他们家门叫开，门开了，两个母亲开始大吵大闹，然后接着大打出手。
　　 在山东与河南那些地方，谁家要是有个儿子，那可宝贝蛋蛋心头肉。更何况我和那个与我有着同样名字的民又均是家里的独苗，两个家庭又同样如此，又均是一男二女。后来，大伙均对我品头论足，说这个孩子前世是虎狼之身，后投胎入世……俗话说:出生牛犊不畏虎。就是这种比喻。我隐约知道，他的父亲是村长，在这个村子里唯他是尊。而我的父亲却是县里的干部，到底谁的官职大些，那时稀里糊涂，只有鬼知道。
　　 后来，村子里几个年迈体弱多病的老人，由于饥饿已先后归西。然而，在如此艰难困苦的年月里，阶级斗争仍然还是念念不能忘的。
　　 我家隔壁是个孤寡老奶奶，据说她的成份在村里比较高些，身份是个大地主的五姨太。她清瘦的身材，面目清秀，会识文段字。以前我经常顽皮的爬到她家院落里的枣树上去摸枣吃。每次被她撞见，她均笑迷着眼睛冲我叮嘱道:“民小儿，当心点儿啊，慢慢的，可别摔下来啊。”
　　 自此，我经常溜达到她的破土屋子里陪着她玩。她戴着老花镜缝补着衣裳对我嘻笑道:“小啊，你长大了可对俺亲不？给不给俺送馍馍吃？嘿嘿。”
　　 “保准给，有俺吃的就有奶奶你吃的。”我人小鬼大，说的都是真心话。好时光时，我平时没少从我们家里给她偷送白面馒头。
　　 “哈哈哈，中啊，总算奶奶没有白疼你，俺的亲小儿。”五姨奶奶开心大笑。听人说，五姨奶奶嫁过来时已经是临近解放前夕。其实并没享几天清福，就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阶段。总之，好坏都是命运的安排，谁也阻挡不了的。随着他的男人被镇反枪决之后，他们的家业和其人员也随之树倒狐狲散，最终只落下她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小脚老太太。
　　 那天，村子里把她扭到打麦场上去批判斗争。会议在黄昏时分时举行。那个王建民的爸爸是一村之长，自然而然由他先讲话发言，他是个打过淮海战役的老兵，然而上台讲话却是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啊，这个这个，啊，上边的人要求俺们村开个批斗大会，啊，不开啊，可能不中啊，是吧，咱们村里呢，也没有啥可批斗的，这个五姨太呢，属她过去有饭吃，啊，所以呢，就只能批她啦，我也说不好，大伙都说说吧。”
　　 “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地富反坏右！”王二狗举着拳头领着喊口号。
　　 “打倒……”大家有气无力的应付着。
　　 一个叫谷大凤的女妇联主任蹦哒了出来，她是村子里家誉户晓，人人皆知的女强人与女疯婆子。我见过她在街头之上追打过她的丈夫，她那老公也是出了名的标准的肉头。他从来不敢还手与他的媳妇对打，唯有双手紧抱着脑袋逃避逃跑逃命，别无他法。
　　 “五老地主婆，你还不知道认罪啊，还站着，跪下！快点啊，免得老娘俺不客气！”
　　 五老奶奶唯有服从，跪了下来。谷大凤一把扯紧她的头发就左右开弓开打了起来。还边打边高呼着口号:“打倒地主恶霸婆子！打倒反动派！”
　　 会场顿时一片混乱，人们沸沸扬扬，站在前面的想挤出来，几个活动的积极分子又把圈子外面的人往里面赶。煞那间，人流如潮水般的涌动起来。
　　 批斗会开了不多久，就被迫宣告结束了，因为五姨老奶奶那里经的起如此惨烈的推搡与拳打脚踢！不多会她就被打的昏死过去。
　　 我翻院墙钻进了五姨奶奶的家里，我推开屋门一看，突然间发现她站在一个木板凳子上，正用一条绳索往房梁上系。我的大脑顿时似乎突然间开窍了似的，我一把抱住了她的大腿，冲着她嘶声力竭的哭喊道:“五奶奶，你不能死，你下来啊！”
　　 许久，五奶奶还是在我这么一个七岁小屁孩子的全力哭嚎劝阻之下下来了。她下来之后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泪如泉涌地哭诉道:“俺的亲小儿啊，这日子没法过了……”
　　 几天后，我那和蔼可亲的五姨奶奶还是重蹈覆辙，悬梁自尽了。
　　
　　 二、
　　 五姨奶奶就这么孤苦伶仃的走了。两天后，一些心地善良的乡亲们用草席和几块旧门板把她抬到南坟岗子上草草掩埋了。
　　 几天后，我和王建民手拉着手翻过五姨奶奶家那道残缺不全的破院墙，推开那扇我十分熟悉而又破旧不堪的暗红色小木门，我领着他竟直走了进去。至于我和建民的那件糗事，目前已算是昔日雲烟，早就缥缈的无影无踪。前些时日他偷偷送给我一块“巴巴狗子”小石头算是作为友好往来的礼物，更象征他投降投诚的物品见证吧。哈哈哈……在我们这个豫中平原地区，这样的小石头可谓是个十分稀奇珍贵的小物品。所以至此，我这头小顺毛驴很轻易的就被他拉下了水，而且好似反其而行之，不如说我是被他降服了，从此后，我几乎每天都要找他玩，一天不去，心情七上八下空落落的，似丢了魂魄。如此看来，只能握手言和，别无他法。再者说，那天又不是他的错。怨只怨那个多事之秋的叔叔。却不然，我们两个如今还不会如此这般亲蜜无隙，不打不相识呢。又者说，我俩的父亲自小均是同根生，一个王字掰不开。同时又是同乡同村同学，光着屁股蛋蛋一起和泥巴摔泡泡长大的发小。可想而知，那关系可是亲如手足，非同一般呢！后来，他们十六七岁时，建民父亲长的牛高马大，又十分的英俊。所以不久就被国民党的部队捉了壮丁。而我的父亲身材一般，身材矮小而又稀松皮蹋。总之，没有建民他爹爹高大帅气漂亮。那时光，大家均知晓被抓了壮丁不是什么好事，当兵打仗，整天炮火连天，哪有不死人的事情。所以，我的父亲那时刻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装疯卖傻，他拖拉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破布鞋，流拖着青鼻涕，“嘿嘿”傻笑着，而且还会装聋作哑。国军当官的看到他都嫌他恶心，自不必说捉他的壮丁了。后来，父亲在媒婆和我奶奶的促使鼓捣下，年幼无知十六岁的他竟然与邻村一个漂亮姑娘结了婚，那姑娘大他两岁多。新婚夜之后的清晨，父亲的媳妇儿冲着我奶奶家门喊道:“娘，你孩儿尿床了……”
　　 一年后，父亲的媳妇儿为他们家里生了一个白胖的小子，这可乐颠了王家的人。再后来，因为父亲的媳妇儿长的小巧玲珑，脸色粉白，颇有几分姿色，被当地的恶霸地主看中强行虏了去，之后她被强奸了。父亲是个红脸汉子，一怒之下写了休书休了她和小孩。当时正值寒冬腊月，不久，她和小孩在去讨饭的荒郊野外路边上被活活冻饿致死，惨不忍睹，催人瞬然泪下！父亲获悉后，毅然决然的找到了附近解放军的部队当了兵。其目的不乏想迟早带兵回来找那恶霸仇人报仇雪恨，以解心头之恨！当时威震四方的崔恒山团长见他能说会道，十分的招人喜欢并且和他特别投缘似的，他见了父亲就亲热的呼叫着:“三，俺的三小……”自此，他被留在崔团长身边当了个贴身警卫员。
　　 王建民的父亲在一次战役中被解放军捉了俘虏，后投诚也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解放后，他也成了亲，他的媳妇是个书香门第之娇生惯养之女。她通情达理，而且能识文段字。然而，她的第一段婚姻却是格外的不顺心如意。父母亲可能想攀高枝，硬把她嫁于一个官宦人家的二少爷。但是，她特有个性脾气，死活看不上那个肥猪般的呆子。自从她被花轿强行抬进了婆家，她手里始终握着一把锋利的剪刀，无论昼夜那把剪刀从未离开过她的手心。除此之外，她整日里故意惹事生非，哭天抢地，摔盆子打碗，大闹天宫。搞的婆家鸡飞狗跳墙，终日不得安宁。没几日，婆家只能写张休书退货方才罢休。
　　 后来，媒婆把建民的父亲介绍推荐于她。没料到，她一眼就相中了眼前这个十分憨厚的高高大大的汉子。俗话说:百年修的同船度，千年修的共枕眠。这就是人生，这就是缘分与命运。这些家史多数均是奶奶经常提及于我，早已耳酝目染。以此推论，我和建民理应情同手足，何来战火纷飞之理呢。然而，这却苦了双方的两位母亲，想毕她们两个终究是家庭妇道，头发长见识短而已。目前她们可能仍旧余怒未消，耿耿于怀。然这两个不韵人事的小兔崽子却早就手拉着手到河边捉泥鳅玩耍去了，哈哈哈……
　　 我和建民不无胆颤心惊的在五姨奶奶家里面瞎转悠着，我在那块曾经经常翻滚过的大土炕上躺着睡了一会。王建民却四处摸摸这个，碰碰那个。最令我难忘和欣赏的是五姨奶奶家客厅正面墙上的那副画，那副画面上画的是一只七彩的大花公鸡，它昂首挺胸，伸着长脖子引昂高歌……五姨奶奶曾经向我讲解过这副画，说它是老天爷派下来的神物，是只除恶避邪之雄鸡！
　　 此时此刻，院子外面飘过来一个小旋风，它席卷着尘土与枯树叶，呼啸着，旋转着。不一会儿，它逐渐散发消失了。于此同时，屋内仿佛有一股股冷气吹了进来，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颤。王建民同时也同有所感似的，他拉拉我的手喃喃道:“哥，咱们还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