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商嫂(小说)
(一)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从天边压过来,偶尔夹杂着几声炸雷,还有一道道闪电,像要把天炸开一个口子才罢休。二丫望着外面的雷雨天,吓得躲在哥哥的怀里直问哥哥:“哥哥,我怕,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我想妈妈,我要妈妈。”小俊只好拉着妹妹的小手,安慰她说:“别怕,有哥哥在,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哥哥给你讲故事。”
商嫂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泥泞的路上,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她却如同没有知觉,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一步一晃的挪动着自己那疲惫的身躯。灰白的头发被雨水淋得一绺一绺,脸上都是水,从额头淌到领口,一直淌到心窝里,说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五年,褪的都已经看不出原先颜色的花布衫,紧紧地贴在身上,让她那年轻的身体曲线,肆无忌惮的露出来,下身的裤子也脏得不成样子,到处都是黄泥巴,那是她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的杰作。脚上那双自家纳的白边黑面的布鞋,也早已经分不出哪里是底哪里是面了,和一双光脚丫裹在一起,里外都是黄泥,右脚那只还张了嘴,大脚趾裸在外面,仿佛在怒斥着天老爷对她的不公平。
她就这么无知无觉的走着,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走,再摔倒再爬起来,记不得摔了多少跟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当她看见了自家的那低矮的土房,微弱的灯光,耳畔听见一声清脆的呼喊:“妈妈,妈妈回来了。”就精神一震,急忙快走几步,开门进屋,小女儿二丫已经一头扑倒妈妈怀里,哭着说“妈妈,妈妈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哥哥都想你了,我都害怕死了。”商嫂不顾脸上的泪水,急忙伸出手擦去二丫脸上的泪水,看着女儿微笑着说:“别哭!别哭!妈妈这不回来了么,再哭成花猫了,不漂亮了。宝贝快上炕去坐,外屋凉,妈妈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妈妈换衣服,好不好。”儿子小俊走过来拉过妹妹,让妈妈去换衣服,商嫂进了里屋把湿衣服脱下换上,心里的情绪微微平淡了一点,感觉头晕晕的,一点胃口都没有,连饭也没有吃,叫过两个孩子,哄着二丫,看着两个孩子进入了梦乡。
商嫂难过的落下泪来,想想自己这些年过的日子,孩子们也和自己吃苦受罪,这样的苦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啊?孩子他爹这个该死的鬼,你为什么死的那么早啊,让我怎么撑下去啊,再一想到下午地里发生的事,不觉的更加伤心痛哭不已,连个二流子都欺负我,来占我便宜。还有家里的窗户,没有一块好的,都不知道哪个天杀得给打碎的,到现在还蒙着塑料布,商嫂伏在枕头上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怕孩子们听见,可心里的痛苦像一座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哭了一会,感觉心里舒服一些了,抬头看着小俊那稚嫩的脸还有二丫那圆乎乎的小脸蛋,商嫂暗暗的给自己鼓劲,“坚强些,为了孩子,再难我也要挺过去。我不能让孩子成为没妈的孩子。”就这样东想想西想想想的有些困倦了,也就昏昏沉沉的睡了。
其实,商嫂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坯子,瓜子脸,丹凤眼,白净净的脸,一笑还有俩酒窝,一米六七的个子,当初爹爹再世时,那说媒的都踏破了门槛,条件好的坏的一大堆小伙,那时商嫂才十七,父亲老想着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就得好好给她选个好人家,也就没有急着订婚,谁想到,到最后将商嫂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自从嫁人之后,这几年为了这个穷家给她累的头发都灰白了很多,由于身体常年贫血低血压,脸色也枯黄萎顿不堪。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九点多钟了,雨已经停了,下过雨的天空,清新的没有一丝杂味,只有淡淡的泥土气息混着烧秸秆的味道,从漏风的窗户钻进来,早春的阳光毫不吝惜的把光芒都堆满了整个小屋,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土炕上,照在商嫂的脸上,商嫂睁开眼睛,想坐起来,可是浑身却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点力气,她想开口说话,却感觉嗓子像着了火一样,涩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头晕晕的,恶心的不行,浑身无力,她使劲的抿了一下嘴,硬硬的咽下了一口沫,两只手撑着土炕挣扎着坐起来,靠在右侧的墙上,喘了一口粗气,她知道一定是昨天淋了一场雨,身体发烧了,连带着老毛病低血压贫血又犯了,这个病就是因为生了两个孩子,在月子期间没有照顾好自己,也没有吃什么营养的东西补补,才落下的毛病,嗨!都怪自己命苦啊!想到这里,她轻叹一声。
听到外屋有动静,便唤了一声:“俊儿啊,你在做什么呢,给妈妈舀点水。”只见外屋的门咧开个小缝,挤进来一个约莫五六岁光景的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却已经散乱的不成样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可笑的是鼻子两边好几道黑的,好像是烧柴的炭黑抹得,穿着一个小花褂,皱巴巴的,下身穿了一个比自己身材还要肥大的裤子,裤腿一只挽着,一只却耷拉下来拖着地,盖在一双穿着一双大鞋的小脚丫上,看着叫人心酸。两只小手脏脏的却托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白瓷碗,上面冒着热气,一步一步的慢慢的走向商嫂炕沿,商嫂看着孩子的模样,心里又是一酸,嘴里急忙说:“二丫,慢一点,别烫着。”边嘱咐边伸手接过碗,小女孩看到妈妈把碗接过去了,兴奋的把小手放到嘴边吹了两下,笑呵呵的抬头看着妈妈说:“妈妈,快喝吧,可甜呢,水刚刚开,我还给你放糖了。”商嫂诧异的问道:“哪来的糖,哥哥去哪里了?”小女孩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看着妈妈说:“哥哥今天放假去地里帮妈妈薅草去了,糖是昨天孙奶奶给我的糖块,我没有吃,给妈妈冲水喝,妈妈你快喝吧,喝了病就好了,可甜呢!”说完小嘴抿了抿,看着那碗糖水。
商嫂怜惜的伸出手唤道:“来,过来,到妈妈这里来,让妈妈看看,妈妈真没有用,还生病了,让你这么小就照顾妈妈。”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二丫上了炕,伏在妈妈的怀里,仰着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小手替妈妈擦着眼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等二丫长大了,还要照顾妈妈一辈子。”
商嫂点着头看着懂事的女儿,说着:“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妈妈等二丫长大。妈妈的好女儿。”
说着话把碗端起来,放到二丫嘴边:“来,丫喝一口。”
“妈妈,我不喝,这是给妈妈喝的,妈妈有病了。”三丫说完这番话闭着嘴,把碗推到商嫂的嘴边。
商嫂看着丫丫那稚嫩的脸:“妈妈喝白水就行也能好病,来丫丫喝。”
可是二丫却执拗的不张嘴,就让妈妈喝,商嫂看着这个小小年纪就和自己吃苦遭罪的孩子,端着糖水碗一口一口的喝着,心里却是苦的慌。
你说说自己怎么那么命苦啊,从小三岁就没了妈,是爹爹一把屎一把尿的把自己拉扯大,本想自己大了,找个好人家嫁了,让爹也享享福,哪知道天降横祸,爹爹去山上采蘑菇,竟会失足跌下悬崖,等发现都来不及抢救了,就这样,自己就成了孤儿。
商嫂喝净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糖水,感觉有点力气了,二丫懂事的问:“妈妈,你饿了吧,我给你端饭去,早晨哥哥贴的玉米饼子可香了。”商嫂摇摇头,把碗放到一边,抱过二丫,把二丫的头发打开,用手捋着给二丫重新梳了两个小羊角,看着女儿的小脸像花脸猫似的,商嫂不觉得笑了,二丫看妈妈笑了,也咧着嘴看着妈妈哈哈哈笑。看着女儿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想起了那个没有良心的死鬼------也就是二丫他爹,自己那死去的丈夫。
自从自己成了孤儿以后,村里的人都谣传自己的命硬,克母克父克夫,惹得一个说媒的都没有,最后还是一个远房姑姑给做主,在她十九岁那年,就把她嫁给了这个远方姑父的外甥,也算是亲上加亲吧,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死鬼长得还很周正,一米七八的大个,浓眉大眼睛白净净的脸,据说从来没有种过地,初中毕业以后,就在外面给别人干零活,所以看起来还像个文化人。
他也无父无母孤儿一个,因为穷,所以二十六了也没有结婚,自己和他也算是苦命相连了,二丫的那双大眼睛像极了他爹。该死的鬼呦,若是不早死,自己未必这么难啊,商嫂又想起昨天晚上在地里发生的一幕,本来自己是去地里薅草去了,干着干着感觉有些累了,就坐在地中间想歇歇,哪知道村里的那个有名的二流子四毛子就瞄上了自己呢,早就知道他不坏好意,每次在道上碰见,都色迷迷的看着自己,那眼神像要穿过衣服,把自己吃了似的,自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在别人眼里,自己还是个不吉利的女人,都躲得远远的。可是昨天怎么就没躲过去,地里当时是一个人都没有,那个该死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看她坐在地上,就也贴着她坐下,她想站起来躲开,可是还没有起身,就被他死死的抱在怀里,一张臭嘴在她的脸上乱亲一通,自己哪有他的力气大,推打都不动,最后自己用嘴朝着他脸蛋就咬了一口,趁他捂脸的当儿自己站起来就跑,那个四毛子气的在那里大骂,跑到半道又下起了大雨,嗨!自己这个命啊。
(二)
“老商家的,在家没?”随着一声粗声大气的喊叫,打乱了商嫂的回忆,屋里进来两个人,商嫂仔细一瞧,是村里的治保主任和老村长,只见治保主任丁根宝一脸严肃,眼睛盯着商嫂狠狠的说:“你的胆子可不小啊,还敢打人呢,四毛子把你告了,说你把他脸咬坏了,告你毁容呢,这性质可是严重啊。”
“我打他?我为什么打他,我还想告他呢,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商嫂一听,丁根宝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质问自己,气的反问丁根宝。
“不管为什么,你咬他就是犯法,伤害罪你懂不,还在这瞎叫唤什么,给你送到局子里呆两天,你就老实了。”丁根宝带着一个旧的解放军帽,圆圆的大脑壳,大饼子脸,由于常年抽旱烟,满嘴的大黄牙,好像多少年没刷过似的,一张嘴满嘴烟味熏得人直想呕,红红的蒜头鼻就和那马戏团的小丑一样,镶嵌在那和肚脐眼差不多的眼睛下面。这会儿他就是瞪着肚脐眼和商嫂较劲呢。为什么他对商嫂这么凶,这实情只有他自己明白,因为他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村里的所有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他全管,除了村长就他是土地爷,仗着派出所所长是他表哥,就更加为非作歹,他想吃鸡鸭鹅狗,不管谁家的煮了就吃,报警也是他管,最后也是不了了之。所以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他若是相中谁家的媳妇,也是软硬兼施,早晚得弄到手,农村人怕丢人也没有人说出来,就更加助长了他的流氓气焰,老村长知道他那样,可是因为有他表哥那方面也没有办法,只好睁只眼闭只眼。这不看商嫂没有了丈夫,又起了花花心眼。
商嫂气的柳眉倒竖双肩颤抖着说:“我咬他,还轻的呢,我手里要是有棒槌,我砸死他,他欺负我,他就不犯法啊,我还能挺着让他欺负我啊,老村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啊。”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的从她那漂亮的丹凤眼,顺着枯黄的脸上流了下来。
老村长在一边急忙的摆摆手说:“有话好好说,别急么,老商家的,这事儿已经告到村委会,你看我们做干部的不能不管,你呢把昨天的事情好好回忆一下,一会儿去大队部做个笔录,然后再评判谁是谁非。”说着用眼睛瞪了一眼丁根宝。老村长五十多岁了,做村长已经三年多了,是个老好人,虽然看着商嫂很可怜,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也不敢太得罪丁根宝,对村里人也是,一贯的作风就是和平解决问题,不吵不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商嫂知道四毛子是丁根宝老婆的堂兄弟,他肯定会护着他向着他说话。果然丁根宝晃着他那圆圆的大脑袋气愤的用手指着她说:“你看看,多嚣张,还砸死他,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在领导面前说话也这么放肆。”
二丫看着丁根宝凶狠的样子,吓得直往妈妈坏里钻。老村长回头斜了他一眼:“嚷什么呀,你看看你那大嗓门,把个孩子吓得,别害怕,丫,没事。”丁根宝斜眼看着老村长没吭声,老村长又看向商嫂:“就这么个事情,完喽你收拾收拾就去吧,我们先走了。”说完把手往后边一背,抬腿走了出去,丁根宝看着老村长出去了,自己也不好在发火,只是用眼睛白了商嫂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也跟着走了。心里合计:“看你硬气到什么时候,一会儿去大队部老子好好给你上上课,看你还叫唤,我他妈的让你哭。哼,都说她年轻时是一朵花,我倒要尝尝这个花谢了以后还鲜不鲜。”想到这里,他有点为自己的计划得意了,浑身热血沸腾,下身也急躁的蠢蠢欲动,好像要顶破裤子冲出去,他兴奋的急匆匆的奔向大队部,就像一条狼伸着血盆大口就等着小羊来到自己的身边,他已经等不及这场肉欲大宴,他盼望着商嫂快点到来。
下午吃过午饭,商嫂独自一人去了大队部,大队部在村子的大东头,前后也没有住的人家,是几间以前合作社时盖的青年点,就是下乡知青们搞文艺的地方,队里单干以后就把它废弃了,村里拿钱把它翻修了一下,作为大队部,有时候召集社员开会就在这里。
商嫂推开大队部里屋的木门,进屋一看,屋里就丁根宝一个人,在那里正吧嗒吧嗒的抽着旱烟,旁边的收音机正放着京剧,他那硕大的脑壳戴着一个草绿色旧军帽,正随着京剧的节奏晃动着,两只脚放在桌子上,也一晃一晃的。看见商嫂来了,把他那肚脐眼一瞪,板着脸训斥到:“几点了才来,谱还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