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不管坚持什么理念，只要再回头看时，觉得自己的脚印还算端正，而且自己觉得快乐，自己以为精彩，这就足够了。
　　 这不是查经阅典、挖空心思后才憋出来的所谓生活哲理，也不是这个大师、那个大师灵机一动悟出的什么禅语，而是普通人对普通生活的一种朴素的践行和阐释。这种朴素的阐释虽算不上很高尚，但却很实在，足以安妥一颗心了。
　　 我母亲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乡村妇女。虽说普通，但却很有性格，有她自己的生活理念。生活中的她一直反对人以自我为中心、人不能太自私，一切要讲良心、要讲公平。她做事喜欢别人点赞，很在乎别人的评价。不过，在生活中要得到更多的公平、赢得许多的点赞却并不容易，也就是说自己得付出更多、也得牺牲更多。我一直对她的这种生活理念不以为然，而她对于我的这种不以为然也是不以为然。我曾通过许多方式试图改变她的这种理念，但她的一句话终于让我放弃了这一直以来的努力。
　　 “算了，都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实在没法改变了。我是棵老树，早已经长成这样子，你要硬扳说不定会咔嚓一声连根都会扳断的！”
　　 这话吓我一跳！静下来细一思量，觉得老人家的这老习惯也没碍着任何人，只是苦累了自己而已。何毕一定要老人与我们的理念一致呢？真要是一不小心把这棵老树扳折了，自己有心乘凉也都再找不到这么合适的地儿了。算了，只要老人家高兴，那就由着她罢。
　　 我的母亲很小的小侯就没了妈，她自然很难享受到更多的母爱。非但如此，作为长女的她还不得不老早就承担起了家务、操持起全家的生活。因此，她养成了很自立、很刚强、很泼辣、也很尖刻的性格。
　　 母亲嫁给了我父亲，这是缘，也是命。当初我外公看中我父亲是因为我父亲是个军人，其次是因为我父亲人实在、可靠。谁知母亲过门时间不长，她的婆婆，也就是我父亲的妈，我的奶奶就去世了，而我父亲却还必须在几千里之外的戈壁滩上工作。这意味着接下来相当长的日子里，在家庭生活和事务上再也没有人能来帮我母亲的忙了。婆家、娘家，一样的都是老的老、小的小，两边都得由她操心，凭心而论，的确不容易！虽说不容易，但她还是一力撑持下来了。以后，每每提说到她当初生活的艰难，她总把这些归结到一句话：那都是命！
　　 曾经听母亲说过，当初有个算卦的先生给她相过面，说是她：“开始，指山呢山倒了，靠水呢水流了。结果，必有后福！”虽她也常说“人是活出来的、不是算出来的。”但她却一直丟不开那个卦。信了命也就没再去怨天尤人了，她也从来没想着指靠别人。往后，我们的这个家的确过得有声有色的，而这一切完完全全是父母亲一点一滴、一砖一瓦辛勤筑建起来的。对于这生活的变迁，母亲十分自豪，总是不由自主地展示出来与人共享，还直夸那个算命先生是个神人。
　　 虽说母亲自小没享过多少母爱，也没感受过更多的温暖，生活留给她的记忆大多只是艰辛。这样的人生经历，也使得她对于爱的内涵和家的温暖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因此上对这一切也就更加珍惜。我爷爷生命最后的岁月是我母亲侍候的。我外公虽没让人侍候，但老人家一生的生活都没少了我母亲的照应。还有，我母亲的外婆，我记得老太太在炕上躺了好些年，也基本上是由我母亲侍候着的。记得老太太临下世时，拉着我母亲的手说：“够了！你对老人们够了！”
　　 母亲去侍候她的外婆，也有些客观因素，因为母亲舅舅家那个妗子一生与婆婆、也就是老太太不和，甚至与老太太连话都不说。我母亲去服侍老太太，那个妗子也连我母亲的嘴都不招。再后来，我母亲那个妗子生了一场大病，在病床上却还是由我母亲照顾的。过后，那个妗子对我母亲改变了态度，而且还把我母亲当亲人对待，并对人说我母亲的确是个好人，这让我母亲非常欣慰。
　　 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也都能记事了。眼看着母亲那么劳累，有时往往还把自家的事先放到一边，我们很心疼、也有些不满，怨母亲管的太多。母亲却说：“咱不能眼看着亲戚在难中咱不搭把手，何况他们于咱还有恩。当年我小的时候、还有你们小的时候，你们的老太太、还有那个舅爷，人家可都操心过咱呢！”
　　 母亲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做人不能忘本，要永远记着别人的好处。”
　　 她还说过：“这世上人都不容易，将心比，都一理，人也都有落难的时候，要把心放长，也要把事做长！”
　　
　　 【二】
　　 她的这种朴素的换位思考模式，大概也是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她对生活、对亲人都心存敬爱，对别人挚诚相待、知恩图报。
　　 母亲性格中还有一个特点：爱憎分明。对于诚实善良的人，只要是能帮上人时，她总是“要袜子连鞋都给”。但对那些比较势利的、不上道的人，她一般决不去深交的。若是那些让人憎恶的人踫到了她的茬子上，她会毫不留情给以痛击。这当然不是去与人打架，而是找准对方的错误、找准合适的机会，让对方在众人面前无理可辩、无言以对。
　　 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从来没与人打过架，但也没受过人的欺负。相反的，我家的人缘在村中还相当不错。这一切全因了母亲的“恶名在外”。这只是笑谈，其实乡党对母亲的评价则是：“那女人是个能行人！”
　　 母亲的性格属于女中汉子，在别人的眼里，她绝对是个很辣的历害角色。就为这，在我当年与我爱人谈恋爱时，有人给我爱人的父母说：“那他妈历害得很，村里没人敢惹！你们可看好了啊！”我爱人的父母早就心里有数，对那人说：“这不要紧，那女的虽说人历害，可人家讲理！据说人家从来不骂人，也没跟人打过架！”
　　 那人见话不投机，扭头就走。但一边走、却还低声嘟囔道：“不骂人是不骂人，但那不骂人的话比骂人的话还历害。女的人强、事也硬。你姑娘若是进了她家的门，当心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我妻子是个知识女性，我母亲是个乡村妇女，反差应该很大，但我们全家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了，这婆媳俩却从来没发生过战争，甚至连脸都没红过。我知道，这是她们婆媳间相互尊重、相互体谅、以诚相待的结果。
　　 有时我与爱人发生矛盾，她老人家背后总是说我不对。我就问她到底是谁的妈？她回答很干脆：“我就把她当亲女儿看待，不行？”见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她也和缓了口气说：“自人家进咱这穷汉家的门，咱家日子一天赛过一天，而且总是和和睦睦、顺风顺水！有这么好的媳妇我满足了！再说，家就是家，家哪是讲理的地方？”
　　 好见识，很精彩！对此我实在不能不服了。
　　 母亲只念过两年书，识得一些字，但不多。可她对生活的理解、以及为人的方式与处事的能力，却并不比识字更多的人差。我以为母亲应属于那种“没文化，有知识”的层次。
　　 母亲做人、做事讲究公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是她又一句时常挂在嘴上的话。
　　 说母亲没与人打过架、没骂过人，这并不是说她从未与人发生过矛盾。她过去当了好多年的妇女队长，怎能不与人发生矛盾？但发生矛盾大多是为集体的事。因为她抱定了公平对事、平等对人的宗旨，矛盾基本都被她化解了。至于牵涉到她个人，她坚持要以理服人，别人不服也不行。而她通常提前所占的理，都是她力体力行之后才拥有的。这么说似乎太高调？其实不然，因为她认定了一个理：老实人迟早不会吃亏。她是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践行的。她这人绝不耍小聪明、贪小便宜。干活踏踏实实、以身作则。别人想说她，往往却苦于无从下口，最后的结果是：不能不服。
　　 只是这老实人实在不好做，你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精力和汗水，往往还得牺牲自家的利益。这显得很高尚、也非同寻常，似乎还有些共产主义先锋战士的形象，而实际上母亲却不是党员，只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普通人而已。记忆里她只说乡村里、田地里、农家里的事，别的更大的话题很少涉及，也说不了。
　　 我一直搞不懂的是，她的“理”却有双重标准，早先她与父亲之间似乎没讲过多少理，后来却又教导我在家宽容些，别把理认得太真。看来人都有矛盾的地方。
　　 常说“家长里短”，若把这俗语写成“家长理短”，是不是可以这样讲：行走社会理是主，居家生活情是主。在外讲理，在家讲情，家里只有情、没有理。
　　
　　 【三】
　　 母亲做人、做事追求公道，毫不夸张地说几乎达到了无私的境界。她不愿人在背后指戳自己，实在有一点儿“沽名”的嫌疑，但这却与利益毫无关系，她只是要当一个被人叫好的好人。另外，她也是为了求得一个心安。
　　 我只有一个舅舅。我的这个舅舅也是我母亲从小带大的，姐弟感情一直很不错，母亲一直很爱护她这个弟弟，舅舅也一直很尊敬她这个姐姐。前些年舅母因病去世了，母亲为此伤心和担心了好久。几年后，舅舅终于续了弦开始了新的生活，母亲这才安了心。舅舅找的是个老师，两人过得还不错，还有些情投意合、琴瑟夫妻的感觉。只是后来没把有关孩子们的事情处理好，进而影响到了二人的感情。特别是舅舅离休以后，两人朝夕相处，不免磕碰增加，相互间的缺点也就相应放大了。再加上舅舅离休后的失落导致了情绪和身体都比较糟糕，这就更加速了两人关系的恶化。随着矛盾的日益尖锐和不断加深，二人最后不得不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在此期间，我母亲没少做两人的工作，但到底无法挽回。两人要分开时牵涉到了财产分割，闹得不可开交。舅舅没有兑付前言，没有把原先许愿的一套房子给人家。人家在我母亲面前哭诉之后，母亲就去做我舅舅的工作。以往舅舅非常尊敬她这个姐姐，但这件事却没听从。为此母亲很生气，责怪我舅舅很自私。
　　 我先劝她宽心，也给她说了我的观点：舅舅是我的舅，那后舅母人是不错。若是他两人能生活在一起，咱就应该从中努力斡旋，还要做舅舅的工作，让待人家更好些。若是两人要分开，我就不支持你的公平了，心得偏向我舅舅了。因为分开以后舅舅还是我的舅舅，而人家则与咱们毫无关系了。
　　 母亲显得很失落、也很无奈，喃喃说道：“做事情，人心先要搁在中间，要公道么！不公道的事，我就做不下去。”
　　 母亲这人非常在乎别人的评价。当然了，人都爱听好话，喜欢好评价。她在说话、做事时首先要评估一下其后果，如果觉得有伤公理、有损身份和声誉，及至会受到别人的非议，这种事她绝不去做。如果能博得别人的肯定和赞誉，即使自己苦些、累些、吃些亏，她也会乐得去做。
　　 先前，邻居家为孩子上中学的事，来肯求母亲去学校疏通一下。就因为人家态度很诚恳，帮母亲又是提水、又是扫地，还送了几斤水果。母亲二话没说就带着人家去学校找我家亲戚去了。亲戚很给面子，问题也给解决了。但回家时因为天黑，母亲被拌了一跤，脚腕肿了十多天。
　　 我回去一见这情景很不高兴，埋怨她都那么大岁数了还爱管这些闲事。
　　 她却说：“远亲不如近邻嘛，乡党求在咱门下了，也是看得起咱，咱能帮人时就帮一把，也不费事的。”
　　 我说：“时下帮人可不兴白帮，如今解决一个学生上学，可不是象他们那样仨核桃俩枣就能把人打发的，得拿万字头的人民币说事！”
　　 她却说：“那邻居家的日子也不容易。你看人家现在还天天过来问侯我、帮咱做活，还村前村后地夸咱的好处！”
　　 我实在无奈了，没好气地说：“你一辈子就爱人表扬你！表扬能当饭吃？能当钱使？”
　　 她也有些不高兴了说：“人不能光认得钱、光顾着自己！人就得活得有乡行（人缘），从人中间走过就得有个一名二声的！”
　　 我缓和了一下对她说：“帮人可以，但你看你，为了别人的事，让自己遭罪！要有个大闪失你咋给我们交待？”
　　 这回她自己也笑了说道：“这可是真的，要不小心惹上大麻烦可就害了你们了。年纪大了，看来不小心不行了！”
　　 我一直不赞成母亲把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评价密切联系在一起。我不至一次地对她说过这句话：“人是为自己活的，不是为别人活的。只要咱不亏人、也不害人，就没有必要在乎别人的评价。只要咱自己活得高兴，别人爱咋说就让人家说去！”
　　 但她的主意很正，依然要按她的理念生活。就如她的打扫卫生，每天一大早起来，可以不吃不喝，必须先把家里的卫生搞一遍。
　　 我担心她天天这么干太劳累，动员她到楼下多转转，也正好锻炼一下身体。
　　 她却说：“打扫卫生人身体也活动着，就跟到外面锻炼是一样的！”
　　 我说：“卫生不打扫，也不会影响咱吃饭嘛！”
　　 她回复我道：“老人们说过，要天天防客，夜夜防贼。这些事马虎不得！”
　　 母亲的这种理念，以及对这种理念的执着追求，我的确是无法改变、也彻底无言了。
　　 不过，老人家这理念，的确不碍别人什么事。虽她自己苦累了一些，但她自己高兴，那就只好由着她罢。平凡的生活，只要自己过得快乐，其实也是很精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