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三十多年前，中国皖北的乡旮旯里总有些陈年往事。当然，那是我的家乡。
　　 那时，我八九岁，没有多少人会把一个毛孩子放在眼里，所以好多疑惑无从探究，难免在故事情节上疏于明细，加之岁久年深，恐有所遗漏，权当笑谈。
　　 废话少说，言归正传。
　　 浅马店庄东头有个名人，三条腿。尽管他圆眼圆头圆脸圆身子一脸忠厚相，传言裆中之物却奇长过人，从而多出一腿。
　　 我是亲眼观察过几次的，三条腿走路时确实是两条腿。
　　 那时候的人爱算命，不能说是吃饱撑的，因为一部分人只能说饿不着。实在不知哪来那份闲心？
　　 三条腿不识字，俩儿三个闺女，有老婆。一窝孩子灰头土脸，像泥捏的脑袋和气蛤蟆般的肚子，然后再插上几根干柴火棍。太随意。
　　 扫盲班的老高和队长朱大头上门几趟，对三条腿说：“让娃娃读书吧？响应党的号召。”
　　 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三条腿开腔了:“管，读书，一个孩子补十斤粮食。”
　　 此话刚一落音，再寻刚才那两位，比四条腿的跑的还快，早没了影儿。
　　 庄西头有个老学究，精通阴阳五行八卦，又善于麻衣神相。婚丧嫁娶，良辰吉日，寻物辟邪，有求必应，颇神。
　　 算命看相，老学究从不要钱，他偷偷摸摸，只要求大家不得向外声张，免得生出事非。破四旧在他心里早有了阴影，不得不格外小心。好在乡人厚道，皆依他规矩，常以香烟糖果奉点，任意。
　　 三条腿好烟好酒，偏不曾自己花钱买过，常去老学究那里蹭吸的喝的。老学究文化人，脾气好，由他。
　　 三条不信命。一日，他坐在老学究家八仙桌前的板凳上，说：“什么命不命的，算不算也就那会事。我脖子上长个肉疙瘩，鸡蛋大，几十年不看医生，不也没事？”
　　 老学究捋着白胡子笑，两只眼睛里深藏着一团清气，他瞅了瞅三条腿脖颈后的异相，终究把一些话咽了回去，窝在肚子里。
　　 三条腿烟瘾上来，且嘴里有一股酒气，没话找话起来，说:“听听也不错，你给我断断，反正闲哩!”
　　 老学究把一包“拖拉机”香烟扔给三条腿，说:“火命远离水，捕鱼添一罪。哪里好去处？九华遁空门。”
　　 三条腿听不懂，咽了一口烟又慢慢从鼻子放出来。吸人的嘴短，还是喏喏地说:“先生神哩，先生神哩!到底您说的啥意思？”
　　 三条腿除了生产劳动，闲时还好逮鱼摸虾。他有网，一旋身子一扬手甩出去网口溜圆，哗的砸下去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他慢慢蹲下身去，像老和尚念经一样眯着眼，一点一点紧牵绳。有鱼没鱼，鱼大鱼小，他知道。罩住的鱼儿要逃，拼命顶网，牵绳像人手腕上跳动的脉搏，力道强弱不一样。
　　 河里杂鱼多，野生的。三条腿撒鱼也成了精，网网不落空，大大小小收获颇丰。他撒鱼，我也曾跟过几次，意图捡个鱼儿虾儿喂养，无奈他几个孩子个个作梗，像防贼一样挡着我，不得近前。
　　 也曾趁他们过去后捡几个大蜗牛，蜗牛壳上有着绿毛的青苔，很是滑腻，水漉漉的。那东西不出奇，你愈用手去抠它洞口的顶门盖儿，它愈不伸头。于是我大念咒语:“蜗老牛，爬墙头，先出角，后出头，出头一一出头……”
　　 念了一遍又一遍，折腾一会又一会——没用。于是索然无趣，砰砰又将那不听话的东西归还进水里去了。
　　 三条腿怕见我爹，好像老鼠怕见猫。我爹见他常骂:“三条腿，你个驴日的，河是公家的，鱼被你一人独吞？”
　　 三条腿不敢吭声，只装作听不见，他的几个孩子眼砍巴砍巴地瞅。我爹是生产队记分员，他惹不起。按辈分，他是叫我爹叔的。每次，我感到解气，又嫌爹骂的轻。应该再狠点，捡得净，不给我留条小鱼……
　　 都说三条腿没眼色，逢年过节也讲究，曾给我家送过鱼的。
　　 爹说:“不要不要，留着喂你那群嗷嗷叫的狼羔子吧!”
　　 三条腿倚着门，苦笑着说:“不哩不哩，家家都有，送你家的大些，俺家晾得多哩!”
　　 鲤鱼，有胡子。两条，两筷子长。干巴掉相，死鱼——喂不活的。
　　 那时候家家吃的是猪油，油比鱼还要金贵。过日子，要算计，通常鱼是油炸不得，多以清水炖汤，点香油几滴——腥，并不美味。
　　 猫儿狗儿倒不厌其味寡，争相抢骨刺，弄不好，还要龇牙咧嘴，呜呜示威。若不加喝斥，想必它们定会大干一场。
　　 后来分了单干，家家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好了，有吃有喝，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也就那年，老学究无缘无故瞎了一只眼，不是左眼就是右眼。别人唏嘘，他却坦然，说:“本不该泄露天机，也是命该出如此。恰逢石弓山上天净宫重建，他便毅然决然出家做了道人，归了老子门下。好在他无妻无后，了无牵挂，便从此闭关谢客，修身养性，。后又如何？众人皆不知其踪。
　　 老学究出家不久，又传来三条腿落水的消息。有人说他是偷私人承包的鱼塘被人害了，有人说是喝醉了酒掉水里没爬上来，还有人说是黑鱼精使坏……
　　 能够确认的——三条腿是趴在河面上漂着，被人捞出来时，乍看着哪里都好好的，唯独少了一条腿。
　　 直到现在，那条河里的鱼再也没人逮，更没有人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