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苦涩人生(小说)
“又尿了……”二儿媳玉芝皱着眉,用带着乳胶手套的手从婆婆身下抽出湿漉漉的尿布,没好气地扔进便桶里。
二顺心疼母亲,他拿起一块干爽的布递给妻子,示意她给母亲垫上,媳妇扭过头:“不换!”
二顺无奈,顾不得母亲裸露的身体只得自己给母亲换上,边做边小说嘟囔:“人都有老的时候,谁知道老了什么样子。”
“你说什么,我老了也不会惹人讨厌。”玉芝瞪了丈夫一眼,随即端起桌上的饭,“不要给她吃太多,躺着不动,吃了也不消化。”
刘老太身子不能动,躺在床上半年了,三个儿子轮流伺候,每家五天,两个女儿借口忙,很久没有来看她了。想到女儿,她眼里涌上泪花。
玉芝正准备喂她吃饭,看见她流泪,烦了:“哭,哭,伺候你的没说苦你倒委屈了。”
二顺看媳妇的脸色不好,连忙接过碗:“我来,我来。”
“喂了这些,回头赶紧去干活。”她把碗塞在丈夫手里起身就走,到了门外回头说了一句,“不要忘了洗尿布。”
二顺看着手里的饭碗,叹了口气,知道母亲吃不饱,也没办法,从媳妇进门起他就怕,媳妇的话就是圣旨,从来不敢违抗。他试试饭的温度,刚好吃,他舀了一汤匙,小心翼翼的送的母亲嘴边:“知道您吃不饱,我也没办法,谁让您不能动了呢。”他边喂边说,“您老要多体谅儿子,我要挣钱,要给儿子娶媳妇,要伺候您,给你洗尿布,还要看媳妇的脸色,老娘,你儿子太难了。”
他匆忙喂完了饭,把碗往桌上一推,给母亲盖好被子:“天不早了,我上工地,晚上再来看你。”他提起地上的桶关上门走了。
刘老太听见关上的房门,心也随之更凉了,这扇门恐怕晚上才能开了。
腊月天气,滴水成冰,房里没有生火,温度和外面没什么差别,刘老太躺在被窝里,身体早已没有感觉,房里充斥着一种难闻的气味,除了早晚儿子媳妇来送饭换洗,没有人来,她盼望有人说话。大儿媳妇对她很好,轮到她的时候屋里会生上火,屋里暖洋洋的,她把屋子打扫干净,喂她可口的饭菜,嘘寒问暖的说着话。媳妇对她好,她感觉惭愧。从进门那天起,自己就看不起她,平心而论,她最该恨自己,人到难处方知道人心,她孝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着,二儿媳和三儿媳拧在一起,恨不得自己早死,她不知道这样半死不活的日子还有多久,就如玉芝所说,自己不能动,想死都没办法。
明天是三儿家了吧?
刘老太老年痴呆,最近忽然清醒了许多,她躺着计算日子,别的什么也记不住,唯独三个儿子轮流的日子记得最清楚。她不知道三儿媳妇明月明天又会说些什么,最难熬的就是这五天。
吃过早饭,玉芝来到妯娌明月家串门。两妯娌原来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成对头,见面躲着走,可是自从婆婆瘫痪后,两人忽然团结了,走得很近,每次见面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婆婆。
明月正在哄一岁多的孙子吃饭,见嫂子来了,忙起身打招呼:“二嫂,你怎么来了,老的吃了?”
玉芝坐下:“送过了。唉,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明月问:“今天吃了多少?”
玉芝说:“给了一碗稀饭,吃多了我们遭罪,我看见那个就恶心,她到底还要活多久。”
明月听她这么一说,有点担心:“就一碗稀饭,会不会饿坏啊?”
玉芝看了她一眼:“死了倒好,省了份心。你给她洗尿布吗?”
明月给孙子擦擦嘴,把她抱起来:“不洗,扔了。”
玉芝不解:“那多浪费啊。”
明月说:“你知道我用的什么?”
玉芝好奇:“用的什么?”
明月笑了:“尿不湿。是儿媳提醒我的,那个省事,简单。婆婆身子也舒服。”
玉芝不信:“你舍得?”
明月:“怕脏就舍得。”
玉芝当然不相信她那么好心,当年婆婆和她住一起,她千方百计把老夫妻赶出去,为了争房子,对公公婆婆大打出手,并把公公婆婆赶进柴房,为此传沸沸扬扬,公公因为此事心里窝火,一怒之下,又在外面建了一处不大的房子安身,劳累,愤怒,过了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她当时沾沾自喜:活该老两口,偏心的报应。现在对婆婆好,这不是笑话?鬼才相信。
明月有她的想法,轮到她的时候,她很少让丈夫和她一起来,自己虽然不怕永顺,但那是他的母亲,自己对他娘怎么样他看见心疼,她心里恨不得婆婆早死,也不愿意再次背上虐待婆婆的骂名。当年因为房子没少和公公婆婆吵架,甚至和婆婆动了手,那时自己闻名乡里,公公去世后,婆婆独自生活,艰难度日,她们兄弟妯娌不闻不问早已人让乡邻戳透了脊梁骨,如今自己做了婆婆,有了孙子,表面对婆婆好了许多,但内心依旧。婆婆不能动,虽然烦,她还不想像二嫂那么对老人太露骨,在外人眼里,她做的很好,在婆婆瘫痪的这段日子里,她大多时间是自己伺候,至于具体只有婆婆和自己知道,她为自己的聪明暗自得意。
第二天早晨,明月做好饭,打发丈夫和儿子吃完上班走了,已经八点多,儿媳和孙子还没有起床,她给儿媳妇说了声我去看看你奶奶,就提起保温桶走了。
婆婆的房子离她家不远,隔着两排房子,路上遇见邻居她笑着点头,大声说去给婆婆送饭,好像别人不知道。到了婆婆的小屋,她推开房门,一个说不清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禁不住捏住鼻孔,这里就像禁地,谁都不愿意进但又不得不进。房里很暗,她开了灯,婆婆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冷眼一看就像一具尸体。
明月放下手里的东西,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房里不见阳光,比外面还冷,人有时就是一个怪物,柔弱的时候往往有着惊人的生命力,刘老太就是这样的人,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下仍然顽强的喘息,明月感觉惊讶。
床上的婆婆动了一下头,明月这才想起该做什么,她戴上口罩,掀起婆婆下身的被子,露出两条干枯瘦弱的腿,被窝没有一丝热气,昨晚尿湿的身子底下沾着大便,熏得她差点吐出来,她掀起婆婆的腿把脏布抽出来,胡乱的擦了擦,恨恨地骂:该死的二嫂,给她喝了多少,害的自己收拾半天。
也许感觉冷,刘老太呻吟了一声,明月冷冷的说:“真不知道你还要活多久。”她从袋里拿出一个尿不湿,垫在婆婆的身下,就这个东西解决了大难题,可以几天不换,尽你拉尿,轮到老大时我就给你换下了,反正谁也不知道。
她收拾好了污物,给婆婆盖好被子,摘下手套,开始给婆婆喂饭,保温桶里不是热腾腾的稀饭,而是块用开水泡过的饼,这是明月的聪明之处,轮到她这里,她只给婆婆吃干的。很少喝水,在她看来,少喝水就会少排污物,那样减少很多麻烦,的确是这样,这几天里,刘老太排的很少,她乐的逍遥。
吃完一个饼,婆婆想要水喝,明月阴沉着脸:晚上喝。她撂下几个字关上门走了。
刘老太流泪了,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儿媳秀容,如果现在大儿媳来该有多好啊,她知道,秀容是不会来的,不是轮到她的日子里,她不敢来。
几个媳妇,她不喜欢秀容,秀容是个淳朴的山里姑娘,温顺,善良,但是刘老太就是讨厌她,因原很简单,长顺年轻时爱赌,爱喝酒,秀容和他吵架,他心疼儿子护短,经常责怪秀容,秀容为此怪上婆婆,婆媳之间的关系很紧张。直到老伴去世后,她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小屋里,秀容才渐渐地原谅她。
刘老太想起那天秀容做的蛋花汤,虽然过去了十几天了,那香味她似乎还闻的到。
早晨,秀容和长顺来送饭,每次轮到他们,他俩就会一起来。长顺找来木头,在屋里生火,一会屋里暖和了,秀容翻动婆婆的身子,扯下沉甸甸的尿布,从带来的水壶里倒些热水,把婆婆的下身洗干净,换上干净的棉布垫子,很舒服,秀容早已看穿明月的用意,每次她看见婆婆没有大便就懂了,在这几天里,婆婆总是便秘,看见老人大便时的痛哭样子,秀容暗恨明月的歹毒。一切收拾完了,她让长顺上班,自己再喂婆婆吃饭。
秀容给婆婆喝碗开水,然后再吃饭,明月的用意她早已明白,但是无可奈何,有一次在明月轮到的日子里,自己来看了一眼婆婆,被明月明讽暗骂了一次,她再也不敢多管闲事,只有在自己的轮上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饭是独给婆婆做的蛋花汤,她知道老年人容易便秘,就放了一点青菜,很香,刘老太喝了一碗,就不敢再喝了。秀容笑着说:“娘,再喝点,天冷,吃饱了才暖和。”
刘老太含糊不清地说:“怕。”
秀容知道她怕什么:“有我呢,这几天你尽管吃饱。”
刘老太吃饱了,一股热气从脚底升起,秀容给她放上了暖水袋,刘老太愧对这个媳妇,悄悄地留下泪水。
炉子里的火快灭了,秀荣添了几块木头,屋里暖洋洋的,她从抽屉里找出梳子,把婆婆扶起半坐着,开始梳理婆婆乱糟糟的头发,花白的头发像枯草,秀容一阵心酸,那个泼辣能干婆婆哪去了?岁月不饶人啊,时光是最残酷的
刘老太感觉气力恢复了,她想说什么,她已经无法用语言流利地表达,只会落泪。
秀容明白她的意思,她轻轻地说:“娘,都是过去的事了,那时怪我不懂事,总是惹你生气,你老不要怪我就好了。”
她放婆婆躺下,向盆里到了一些热水,用毛巾边给她擦脸边说:“本来想给你买电褥子的,我不敢,晚上这里没人出了事就麻烦了,你知道,我家就那几间房子,和儿媳妇住在一起,没您的地方住,不然真的接你去我家,那样就方便了。现在你孙媳妇又得了病,我要看孙子,照顾媳妇,照顾你的时间就少了。”
刘老太默默地听着,默默地流泪。
刘老爹名字叫发财,也许老太爷穷怕了,盼望儿子过上富裕的日子,但是那个年代,有谁能发财,谁又敢发财呢?刘发财不仅没有发财,而且越来越穷,除了几间草房和几张床,就剩下几张嘴。
夫妻俩育有三儿两女,七十年的生产队,孩子个个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夫妻俩拼命挣工分也填不满的孩子的嘴,每当看着几个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和意犹未尽的样子,老两口就会相对叹气:什么时候让孩子们痛痛快快的吃饱?
晚上,几个儿子出去玩了,两个女儿在煤油灯下写作业,刘老太做着针线活,她看看空荡荡的屋子和老伴打趣:“你名字是发财,就咱家这个样,还有几个孩子,供上嘴就不错了,发财我看难。”
发财嗞嗞地吸着旱烟,不紧不慢地反驳老伴:“你别说,孩子就是财富,毛主席说了,多子多福,我就指着这几个孩子发财。”
老伴笑:“发财?怎么发财?眼看一个个就长大了,接着盖房子,娶媳妇,用钱的事情赶上了,口袋里还是空空的,哪里来是财让你发?你总不能卖孩子吧。”
发财笑骂老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孩子长大了会挣钱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还真让发财说着了,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土地承包,几个孩子长大了,个个出去打工挣钱,老夫妻俩在家伺弄几亩地,刘老太勤俭持家,要钱有钱,有粮有粮,日子很快红火起来。眼看大儿子到结婚的年龄了,发财开山采石,建起了一套新房子,没过两年,有准备了第二套房子的材料。发财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一天到晚笑呵呵的,有人打趣:“发财叔,真的发财了?”
发财不置可否:“发财没有,但是饿不着了。”
那时收音机在农村很少见,大儿子从城里买回一台卧式波音收音机,一时间成了村里的珍品,刘老爹下地回来就打开它听自己爱听的京剧,慢慢的家里热闹起来,吃过晚饭,那些年老的邻居就会聚集这里,个个伸长耳朵,听着从这个长方形的盒子里发出的声音,不只是戏曲,任何声音他们也听得乐此不彼。
这年夏天,刘兰芳评书的走进千家万户,她声音铿锵有力,口技惟妙惟肖,让所有的人听得如醉如痴,一时间,【杨家】【岳飞传】传遍大街小巷,也走进了发财家,
每天晚上,人们陆陆续续来到发财屋里,眼巴巴瞅着收音机,翘首以盼刘兰芳的声音响起,猜测着刘兰芳是男是女。渐渐地,屋里坐不下了,发财就把收音机放到院子里,最后,又放到大门外,他家的门外是个大场地,场地紧挨着大路。人们就像是看电影,席地而坐,发财把音量开到最大,刘兰芳的声音立刻响彻四方,吸引了走路的人。人越来越多,发财高声招呼着认识不认识的人,那气势,他就是皇帝。没过多久,村里买收音机的人多了,来听评书的人少了,他感到很失落,怀念那段时光,这种烦恼,随着几个儿子的长大消失了。更大的烦心事一桩接一桩,让他应接不暇。
八十年代初期,他给大儿子建了一处院落,那是经济不宽松,是茅草顶的,大儿媳妇秀荣是个朴朴实实的农村女孩,结婚时农村已经有了很多瓦房,可是她不挑不拣,安安静静的在茅草屋里按了家。她不识字,丈夫长顺是农村为数不多的高中生,她为嫁了一个有文化丈夫的感觉自豪,对长顺百依百顺,温柔体贴。可是长顺说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对她冷冷淡淡,经常借口工作忙,很少回家,秀荣感觉到什么,经常去找婆婆,让他帮她找回长顺,刘老太怪她没本事,管不住自己的男人,不仅不管,还纵容儿子,长顺回家的次数更少,后来有染上赌博的恶习,刘老太责怪媳妇不会教条丈夫,更加看不起这个大媳妇了。秀荣暗恨公公婆婆,慢慢的很少登婆婆的家门,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下地干活,再苦再累也不让婆婆帮着带。后来公公给二儿子建立房子,是当时最流行的红瓦房,秀荣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心理的疙瘩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