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包一家没有令邵书记失望，更没有令村支部全体党员失望。这一年里，一家人谨慎着、忙碌着、紧张着、收获着。
　　 ——题记
　　
　　 今年春天来的早，天气分外的暖和。元宵节半夜下了一场很大的冻雨，这在东北来说是历史罕见，上了年纪的老人说是好兆头，尤其是去年秋冬落雨落雪少。人走在锃亮的冰路上都十分的谨慎，往日里的出租车也全窝在家里，热闹的中心市场冷清下来。一场冻雨打乱了人们出行计划，也打乱了很多农户备耕计划，原本往田里运农家肥的，往田里运沙土改良土质的都迫不得已搁浅。
　　 正月十七的中午，村主任余有利广播了一则重要通知，要求准备养奶牛的农户马上到他家报名。这则消息对张一包来说是绝对的喜讯。他过够了贫穷日子，做梦都想翻身——他曾梦见过自己中彩，然后欣喜若狂。虽说过日子没有谁不遇到坎儿的，但他遇到的坎让他愧疚、让他矮人一截。那会儿四个娃读书个个优秀，只因逼到举债无门的地步，才被迫把两个孩子从学校拉回来。整个镇子里知道那几个娃的人都为他们惋惜，班主任老师更是苦口婆心、泪眼莹莹的挽留。供不起，没办法，只能是四个孩子商量留下来两个。最后，两个身体健壮的“二”辍学下田务农，就是男孩中的老二张振山和女孩中的老二张振娇，老大张振江和老三张振铎继续上学。那晚四个孩子相互推让读书机会，眼看四个孩子抱头哭成一团，张一包也不禁老泪纵横，连死的心都有。那晚是张一包一家永远的灰暗记忆。从那时起，张一包就暗自发誓：一定要致富！立竿见影地，他戒掉每天两毛一包的香烟，改吸旧烟盒装的自卷旱烟。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两个孩子下了庄稼院，农闲时间老二张振山就去侍候瓦匠打短工，老四张振娇就用自行车驮着雪糕箱子走屯串巷卖雪糕，家庭的困境让两个孩子一下子成熟了，日子有了两个孩子的帮衬负担就轻了许多。别人看着另外两个孩子读书出类拔萃，常当着夫妻俩的面夸奖，可夫妻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辍学的两个娃不论有多累，都放不下对知识的渴望，一有时间就看另两个孩子放在家里读过的书。怕父母伤心，两个娃背着父母偷偷翻阅——这是夫妻俩铭心的痛。“一定得把日子过好，圆满俩辍学娃儿的求学梦！这是张一包夫妻每天拼死拼活的奔头。
　　 养奶牛可以致富。张一包的远房表亲属就在黑龙江的双城养奶牛，原来也是穷的底掉，五年多光景家里就是要突破个位数奔两位数的存款。远房表哥没有自己的好体质，没有自己侍弄牲口勤快、仔细，自家养的猪呀鸡呀从来没有死过，槽头硬。
　　 村主任的广播，立马让张一包的心思活泛起来，也让他想起了上边心酸的往事。他从衣兜内抽出一支自卷的土烟，点着后坐在炕沿边。烟吸的猛，呛的咳嗽了几下，他晃荡着两条腿心里盘算着这件事，从妻子得了高血压后他就改掉了遇事满屋转圈的毛病。
　　 “娃他妈，我去趟村主任家。”张一包叼着快要燃着胡子的旱烟冲着在厨房给猪温泔水的媳妇说。
　　 “他爸，去他家干啥？”
　　 “我打听打听村主任刚才关于养奶牛通知的事，咱也向双城的表哥学，养奶牛。人无外财不富，马不食夜草不肥，光靠这点地供两个读书娃尚紧倒蹬，还拿什么给在家的两个孩子娶好媳妇嫁好人家？”
　　 “也是。那我们上哪弄那么多的钱买奶牛？”
　　 “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政策啥的，回来再说吧。”
　　 张一包出了家门，踩着脚下打滑的稀泥朝村主任家走去。
　　 村主任家已经有七八个人在那里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合计着镇政府关于鼓励大家发展养殖业的事。这几个人都是村里有经济实力的人，张一包进屋找了板凳自己坐在了不碍事的角落里，听别人问和村主任的答。
　　 “镇政府准备从内蒙古引进优品种优良的奶牛，这种牛日产奶量高，好经营，还请兽医专家定期解决养殖户养殖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我们村和太和村是试点村，每个村十个农户指标，每户仅限三头。两年后成功了全镇大面积铺开。镇政府考虑奶农实际，准备明年在镇政府所在地建立奶站，保证奶农的利益不受到损害。”
　　 张一包听到这里很忐忑，十个指标，忒少了。他点着了自己的纸卷旱烟，仍静心的听。
　　 “那这十个指标怎么分配呢？”七社的社主任朱庭贵问。
　　 “政府原则上是现钱买牛的优先，家庭夫妻和睦肯干的优先，守信用不吃喝嫖赌的优先。三头奶牛对咱们各家经济实力来说是很大的数字，再者说了，养殖业是‘血财’，谁也不敢保证就不出意外。”村主任说。
　　 “不是不会说话，做事情总是要掂量掂量轻重，真要是养不起来死了可是倾家荡产的事，好事是好事，一般人真不敢先吃这个‘螃蟹’。”社主任朱庭贵说。
　　 “主任，政府要是给贷款的话，能给贷款多少？”坐在角落里的张一包终于憋闷不住，紧张兮兮的问。
　　 “原则上是现款，具体能贷款多少我还说不准，咱们猜测顶多一半儿，要是完全贷款还不打破了脑袋！怎么，你也打算养奶牛？”
　　 “是。主任，你看今年我家老三就要考大学了，老大还有两年毕业，老二老四在农村也快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不琢磨点事业做不行啊！”
　　 “实际的确是实际，这个事情我做不了主。你看，哪个领导不贪图省心，就得先可现款的。要说你家在咱全镇是挂了号的，不是说你家困难挂号，是说你家的老大考的可是北京大学，谁不记得老大考上大学时县委和镇领导班子都去你家进行了慰问，说不定今年你家的张振铎考上清华大学县委和镇领导还得去你家慰问呢？你可是为国家养育了出色人才的家长！要不你直接去镇政府找党委邵书记，邵书记是很平易近人的干部呐。”
　　 听了村主任的话，张一包连骨头都凉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戏了。从村主任家回来的路上，一直打不明白算盘的他，心不在焉的滑了好几个趔趄。
　　 张一包回到家里，妻子雅芬已经做好了晚饭，炕桌也放好了，俩个孩子一个在看书一个编织围脖。农家的饭桌很单调：早上清一色的是玉米饼、土豆汤，晚上是玉米碴子粥或者是米饭，菜主要是以土豆为主，冬天就以腌制的酸菜为主，还有咸菜。张一包家的咸菜很好吃，尤其是他腌制的朝鲜酸辣白菜。肉类对他家来说是奢侈品，养的猪要卖掉，土鸡也要赶集卖掉，只有家里来了人、或者孩子过生日才可以到肉店割斤肉、买条鱼和炒个蛋。虽说孩子下田后家里经济好了些，但是穷日子过怕了，必须谨慎过日子。老大张振江初十就回北京给人家做家教和导游了，老三张振铎今年高考课程紧，初九就返回学校上课了。刚过完十五，家里还有些零碎荤腥，土豆烩肉的香味已经从锅盖边沿窜出来，弥漫着砖瓦面的三间小屋。
　　 “娃他爸，振山，振娇赶紧吃饭！菜要糊焦了。”俩个孩子应声从西屋出来，一家人在火炕上围坐在一起。
　　 “爸，我妈说您去村主任家打听养奶牛的事去了，怎么样？”小女儿振娇问。
　　 “唉，没戏。咱家没有现款，就是让咱家交付四分之一现款也拿不出不是，我知道那是条路子，看看双城你的表叔家不就是养牛养发了。”
　　 “那就没有别的路了？现在广播、电视、报纸不是说政府帮助贫困农户脱贫吗？应当在资金上给予支持。”老二张振山说。
　　 “说归说做归做，哪个当官的肯愿意帮助咱这样的，真要是把牛养死了，拿什么还贷款。再说现在找人家办事情哪有用嘴哄人的，都得意思意思。嘿，就咱家去了给人家意思的就不要买种子化肥了，田就撂荒着吧。”说完，张一包苦笑着摇了摇光秃的头。
　　 “也是，就是真给咱家牵来几头牛，我还真害怕，虽说咱家养牲口槽头硬，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妻子雅芬接过话茬儿。
　　 “临走时，村主任让我到镇政府找邵书记，他说咱儿子振江考学那会儿连县委书记都来慰问了，也许找邵书记真的管用？”
　　 “管用不管用只有试试才知道，你们要是敢养，这事情我陪你去镇上找邵书记去，现在都鼓励农民脱贫致富，一对一结对子，我们就和他结对子，咱家又不是不正经过日子人家，就不信别人能做的事情咱不能做，做不成。”二儿子张振山说。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人家邵书记说不准哪天一纸调令走了，人家能给咱们拉饥荒吗，能给自己找麻烦吗？”妻子雅芬一脸疑虑的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穷的不是命，人穷，往往是因为把握不住机遇。实在不行，就去县委找县委书记去，好坏我们都在那里挂了号了，穷没底，富没根，就不信我们穷就得认命。”小女儿放下端着米汤的碗插话说。
　　 张一包家今天的这顿晚饭很不寻常，吃吃停停，边吃边讨论。每个人心中都渴望抓住这次机遇，又都在本钱上犯难。最终还是形成了统一意见，就按照小女儿振娇的办法去做，镇委不成找县委。
　　 张一包夫妇毕竟是农村人，也特别重视这个计划，因此选在了正月二十这天去镇上找党委邵书记。一来是周一，上班的领导齐；二来是双日子，他们认为双日子好成事、吉利。
　　 那天张一包父子到镇政府的时候，恰好党委刚开完会议，通讯员把他们要见邵书记的事报告了邵书记，邵书记在小会议室接待了他们父子。张一包很局促的坐下，一个劲的看儿子张振山，示意让儿子陈述来意，这是来的路上他就和儿子合计好的，他怕自己说话不妥。
　　 “哎呀，老张，今年女儿是不是该考大学了，我可知道你女儿是全县高三学生当中的佼佼者，一定要多鼓励孩子，一鼓作气再摘取一个全市高考状元。我女儿今年也高考，她回家常和我说及你女儿张振铎，学习、人品兼优秀，好让我女儿嫉妒。今天你们父子俩找我有事？”邵书记温和的对张一包父子说。
　　 “邵书记，我和我爸今天找您有事情求您。”
　　 “什么事情，不要着急，慢慢说。”
　　 “邵书记，我们也想养奶牛，可是我们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请您看看能不能给我们贷款，现在只种地是不行，我们也得找找别的门路脱贫。”邵书记的和蔼让张一包紧张顿消，没等儿子张振山回答，他抢先开口。
　　 “哈哈哈，为这事呀，你来的正好，刚才我们党委专门召开了关于如何帮扶农民脱贫致富的主题会议，就是研究如何帮助肯干、认干的农民脱贫致富的问题。咱们县是全国产粮大县，没有工业支撑，应当在畜牧业、养殖业上为农民想办法。我们按照县委农村会议的精神，初步计划从你们村和太和村试点，共计扶持二十户，每村十户。原则上是付现款的优先，也要考虑实际，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既然是扶持贫困户吗，那你要先提出申请，有担保人就可以。你老张可是为国家养育了优秀人才的家庭，不仅给咱镇争了光，也为咱县和市争了光的。你很特殊，特殊在你是因为供娃读书致贫，这也是一种境界嘛，是不是？”
　　 “我家那个状况找谁给我担保啊？要是有招、有门路，我说啥也不能让家里另外俩娃辍学呀！”
　　 显然，邵书记的话瞬间又让张一包跌入冰窖。他知道，他找不到人来给自己担保。他用满含祈求的目光看着邵书记，希望邵书记能让自己峰回路转。
　　 “我也想给你担保，可是有规定，不准许党政机关的法人给人家担保。唉，怎么办呢？这样，你们先喝水，我请示一下县委，看看能不能搞个特例。”
　　 邵书记进了里屋抄起了电话。
　　 张一包看看儿子笑了笑，儿子也朝他笑了笑。顿时，张一包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感觉自己有些口渴，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已经没有了热度的茶水，刚喝完那杯茶水，已经打完电话的邵书记从里屋满面春风的走出来。
　　 “老张，你的事情我请示了县委，县领导考虑你的实际情况准许我破一次例，同意我以个人的身份给你做贷款的保人。”
　　 “谢谢邵书记！您，您就是我家的大恩人呐！过年我供您，我们全家给您烧高香，我……”张一包一高兴，语无伦次，竟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党的好政策，要供你就供国家主席，没有政策我们也是望尘莫及的。这回就看你的了，一定要把日子过红火起来，只要咱肯干就一定能干好。这以后，你家我就得常去了，我要喝你家的鲜牛奶，一会去镇扶贫办把养奶牛的小册子拿回去先学一学，奶牛不像咱家笨牛，要精心饲养，我也会让技术员和兽医经常过去指导的。”
　　 张一包父子千恩万谢的告辞了邵书记，从镇政府出来的时候，阴霾的天晴朗起来，春天的云匆匆的赶着场子，那是在酝酿着贵如油的春雨。他真想朝着仍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田野大声地喊，因为儿子在身边，他顿了顿，最后在心里狂喊几遍“共产党万岁！”贫穷这块大石头压在心里实在太久，曾令他一度绝望。
　　 事情不像张一包预想的那样，计划不如变化快。
　　 当天，张一包回到家，向老婆如实的做了拜访邵书记的汇报。一家人对结果真是大喜过望，他们谨记邵书记的叮嘱，严守着他们内心的兴奋，就连村主任问起这件事都不曾走漏半个字。他如实的写了份养奶牛的申请，他让小女儿起的草稿，大家补充，那是家庭集体群策群力的一份申请。张一包一家人从镇政府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始筹备迎接镇政府从内蒙古就要给他家请回来的“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