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婆婆就打来电话，问年夜饭定在哪个饭店好。我把已经定好的饭店名字和菜谱跟她说了一遍，电话里传来了婆婆的笑声。
　　 “芳，我这两年变懒了，也和你们一样了，去饭店过年了。”
　　 “妈，这是一种时尚，走出家门去品年。”
　　 婆婆是个比较传统的老人，今年七十二岁了。我结婚那年，婆婆五十六岁，可以说是正当年。我在婆婆家过的第一个年，是在大家的担心中度过的，因为我正在待产等待着一朝分娩，预产期是在正月初五。过了小年，科里的同事怕我提前动产，小龙女变成兔乖乖，早早地给我放假回家休息了，这使我有机会全程看着婆婆准备年夜饭。
　　 【走进穆斯林家庭】
　　 说起婆婆的年夜饭，我就得先说一下婆婆家的民族性。婆婆一家人都是回族，我是这个大家庭里比较特殊的一个。因为母亲和公公一直在一个单位工作，而且是搭过班子的领导，在他们的撮合下，我和爱人走到了一起。
　　 结婚前，我曾经用了半年的时间去阅读关于穆斯林的宗教信仰的文字。读了白话版的《古兰经》和具有宣传意义的《穆斯林文明》，把我喜欢的《穆斯林的葬礼》又反复读了多遍，这些都让我更多的去了解回族，让我有勇气走进一个少数民族家庭。
　　 回族信仰伊斯兰，他们都是真主的信徒。伊斯兰教有1300年的《古兰经》，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他们有严格的教义，和其他民族不同，回族是一个在“嘴”上有严格要求的民族。其实我一直很担心，自己一个大汉民族的女孩走进一个回族家庭，尤其在饮食上有太多不同的家庭，这让我心怀忐忑。母亲一直给我鼓励：我的女儿一定会处理好、协调好家庭关系和民族和谐。可是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古兰经》里的教义，也总是把《穆斯林的葬礼》里新月的母亲（其实是她大姨）对清真礼教的坚持和固执结合在未来的婆婆身上。因为和一个异族人谈婚论嫁，让我在婚前极为紧张，而且经常会做梦，梦中总是带着民族的差异和冲突，大多数是因为饮食的习惯。
　　 婚后，我和公公婆婆一起生活。结婚的第二天，吃过早饭，我帮婆婆收拾着碗筷。婆婆一边忙着，一边对我说：“我们是一家人了，你是汉民让你随着我们的生活方式改，委屈你了。不过，回族和其他民族最大的差别就在嘴上。这很难管，全靠自律，全靠着对真主的执着。”因为刚进门，我对婆婆家的生活习惯还不了解，对穆斯林的了解也仅限于书面，我只好笑着对婆婆说了一句：“妈，我会尽量去努力。”
　　 接下来的日子简单而平淡，我们每天忙于工工作，婆婆在家里负责一日三餐。因为不久我怀孕了，本来婆婆要教我一些清真菜肴的做法也搁浅了。婆婆每天会做好主食和炒菜，在我出门前为我装午餐饭盒。我就这样生活在婆婆的关爱里，渐渐地新月母亲的形象淡出了我的心海。
　　 我送给婆婆的第一件礼物是我读过的白话版的《古兰经》和《穆斯林文明》这两本书，婆婆把它们一直放在床头桌上，爱不释手。这两本书让我第一次去真正了解一个民族，同时也拉近了我和婆婆心的距离。
　　 【第一年的年夜饭】
　　 在婆婆家过的第一个年，除了带着宝宝有一些疲惫以外，一切都是那么的让我惊奇。因为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很陌生，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过了小年，婆婆就开始忙年了。先是去清真寺找阿訇“走坟”，就是想念着逝去的亲人们。婆婆很虔诚，每次都会选在周五（穆斯林的礼拜日）。婆婆会跪在大殿里和一群做礼拜的乡佬们一起，念着经文去为亲人们祈福。
　　 第二项应该是最累最受欢迎的，那就是宰羊庆年。其实，回族有宰牲节，他们都是在宰牲节上宰羊祈福一年风调雨顺的。而且，回族最重要的节日是开斋节，相当于穆斯林的春节。我未嫁到婆婆家时，因为婆婆算是个虔诚的教徒，年过得总是很简单。好多回族家庭有意去淡化新年，是因为怕在汉民中间生活久了，子女们越来越汉化了。
　　 这一年因为我，一个汉族女孩儿进入了这个回族家庭，而且马上又要有小宝宝降生了，婆婆在意识上开始重视新年了，用她的话讲这叫相互尊重。腊月二十四婆婆早早地来到了清真寺，先是让阿訇念了一段感恩的经文，最后选了一只比较肥的黑色头羊，因为这只羊叫“捏帖羊”，大部分的肉要分给乡佬们才算是祈福成功。婆婆举义后把羊肉分成了十二份，分别给了亲属和贫困的乡佬们。宰羊后，再把羊肉分割是个比较繁重的活，婆婆在清真寺里待了整整一天，晚上拎着剩下的羊肉还有脊骨和羊下水回到了家里。
　　 公公一边帮婆婆收拾着羊下水，一边对我讲：今年是家里过得最热闹的新年，主要是因为我嫁了过来。以前婆婆不让大家这样过年，大家虽然同样放假，却没有节日的气氛。因为婆婆知道年是汉族人最重视的节日，她怕我觉得孤单，所以婆婆第一次大张旗鼓地过大年，而且选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羊来庆祝一年的奔波劳累。
　　 婆婆一边做着各种清真的菜肴，一边跟我讲着她自己的故事。原来婆婆家境贫寒，因为年轻时很漂亮，父母一直想物色一个条件优越的男孩子。可婆婆却相中了和哥哥一起工作的公公，公公是个孤儿，寄养在大娘的家里。她们结婚时住着公公大娘家的煤棚子，过第一个年时，大娘把借给她们的锅要回去了。婆婆哭着回了娘家，在母亲那拿回来一个大炒勺，才把年在眼泪中度过了。艰苦的日子让两个人更懂得了珍惜和奋斗的意义，公公在婆婆的支持下，工作越来越有起色，一直当上了单位的领导。她们的日子也渐渐地好了起来，但是婆婆过过苦日子，生活仔细节俭，除了搬离煤棚时正好赶上过年，为了庆祝好日子的开始，那年过年时宰过一只羊来贺年。而这一次宰羊贺年，是第二次。
　　 二十七这天，婆婆用羊下水熬了羊汤，把羊脊骨也洗净清炖了。满屋的羊鲜味，令人垂涎欲滴，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吃上自己家做的羊汤。其实，做羊汤工序简单，把清理干净的羊下水轻炒一下，然后切碎，放在清水里煮，一直到汤水变成像牛奶一样的白浆。熬好的羊汤自己加盐和香菜，那味道绝对纯正。我第一次吃婆婆熬的羊汤，我就恋上了这个味道。此后很多年，我很少在外面喝羊汤，因为汤里添加了水少了奶白的浓浆和淡淡的鲜膻的味道。
　　 说起回民过年，还不得不提一下清真八大碗。清真八大碗是指八个有特色的炖菜，炖羊脊骨、炖牛肉、炖酥肉、炖丸子、炖杂碎，炖鸡、炖鱼再加上一种清真特色主食。每个地方都有它固有的菜系，每个家庭的生活习惯也不同，但是清真传统的菜味一直在。来到婆婆家我才知道，别看回民饭店的菜肴大多数是过油烹炸的，其实在家里大家都以清淡的炖菜为主，尤其过年，年夜饭都是炖菜和简单的溜炒。
　　 年三十，婆婆早早起来。先是把切好的牛肉块洗净下锅，慢火炖上，一锅牛肉要炖上两个半小时才能食用。在炖好的牛肉里，婆婆每次都会加上不同的菜，那年因为我带着宝宝，婆婆加上了一些胡萝卜块，颜色鲜艳，营养丰富。在另外一个炉灶上，婆婆会炖上一条大鲤鱼，婆婆很爱吃带鱼。但是她觉得鲤里又大又肥，预示着年的美满，所以每年的年夜饭桌上都会端上一条大鲤鱼放在桌子的正中间。婆婆炖鸡的味道是一绝，尤其是那百炖不浊的鸡汤，一直是我的最爱。鸡肉鲜嫩，香菇也是滑香可口，汤里既有鸡的肉香，又有干香菇浓郁的蘑菇香味，汤质淡黄，清亮见底，入口的感觉更是浓香绕舌，让人回味无穷。三个炖菜就会让婆婆整整忙上一个上午。
　　 下午，兄嫂陆续到家，炒毛菜都是大嫂主灶了。不过在此之前，婆婆已经准备好了原材料，把拟好的菜单粘贴在冰箱门上。婆婆是个闲不住的人，大嫂在灶上炒菜，她会一直在旁边打着下手，还会不停地指导，不停地夸赞大嫂的进步。外酥里嫩的牛肉丸，酸酸甜甜的拌凉菜，咸辣可口的锅包肉，每次都有我喜爱的蒜台炒肉丝。在婆婆忙碌的脚步中，一桌香喷喷的年夜饭摆满了圆圆的餐桌。
　　 爱人领着小侄在楼下放上一挂鞭炮，爆竹声声辞旧岁，琼浆一盏贺新年，我们的年夜大餐拉开帷幕。公公会为每个人斟满酒，说上几句祝福的话。婆婆则会叨唸上几句：“真主啊，你原谅这些不真的信徒吧。因为工作需要，他们染上了恶习，他们也是为了生存，您一定要原谅他们。”婆婆虔诚地伸出双手，做着礼拜时接受“祈福”的动作。因为我读过好多关于穆斯林的书籍，知道穆斯林是禁止喝酒的。可是在北方，回族散居在汉族人中间，有些习惯会受到影响，会违背伊斯兰的教义。所以，公公一直不去寺里做礼拜，他一直叨念着，等到退休了少了工作上的应酬，再和婆婆一起去礼拜。因为远离了回族聚居区，就连各个清真饭店也一改常规，一直在出售各种酒来提高饭店的收入。公公和他的儿子们也会小酌上几口，在饭桌上助助兴。
　　 年夜饭就是在婆婆一段段经文里和公公领着儿子们的推杯换盏中一次次走向欢乐的高潮，又在一声声祝福里结束了。第一次在婆婆家过年，第一次品着婆婆做的具有清真特色的年夜饭，心里有着感动，也有了些许的惆怅，我就这样带着对父母及家人的思念在一个与我再次结下亲情的家庭里，吃上了一顿香喷喷的年夜饭。
　　 【苦涩的年夜饭】
　　 婆婆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退休工人，她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我一直觉得公公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她每天都会为公公做他最爱吃的早餐，晚上会给公公烧好洗脚水送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公公做主，婆婆执行。有时候总觉得婆婆的生活方式与母亲相差太远，心里也总是在给婆婆打着报复评。我们一直在一起生活了四年，每一个新年我都有着不同的感触。
　　 2003年10月，公公因突发心脏疾病，抢救无效当天就撒手人寰了。因为公公婆婆感情一直好的让我们羡慕，所以我害怕婆婆承受不了这个打击而一病不起。那一段时间，我尽量推掉外出的工作与应酬，多一些时间来陪着婆婆。开始，婆婆会在夜里一个人偷偷地哭，渐渐地婆婆变得坚强起来。
　　 回族老人无常了，亲人们要在七日、四十日、百日做大型的祭祀活动。年轻人基本上都不会操持整个过程，婆婆就用想念公公的执念支撑着没有倒下，而是成为了整个祭祀活动的组织者。宰羊、封经礼、炸油香、走坟、请阿訇、在家里招待亲戚和乡佬们，祭祀的程序和当天下葬的程序基本一样。从前一天炸油香开始一直到第二天送走各位亲属和乡佬们，要整整忙上两天的时间，婆婆顶着红肿的眼睛一直在厨房里忙碌着，每一个程序都是认认真真地在做，一丝不苟。婆婆数着日子，七日、四十日、百日……转眼间就到了新年。
　　 因为是公公走后的第一个年，大家怕婆婆伤心，大嫂、姐姐还有我都早早地赶到婆婆家。我们一进门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浓浓的蘑菇香，淡淡的牛肉的鲜膻的味飘散在整个房间里。我们赶紧放下手里的礼物，都抢着去厨房帮忙。婆婆还像以前一样，把炖菜都已经放进锅里。炒菜也都清洗干净，切堆分盘，一样样摆在桌子上，做好的菜单依旧粘贴在冰箱的门上。新年依旧，一切依旧。
　　 看着一桌子的年夜饭，大家眼里含着泪，都低着头。
　　 “奶奶，我要吃牛肉。”女儿稚嫩的声音牵回了大家的思绪。
　　 “来，宝贝。奶奶抱，奶奶给你夹肉吃。”婆婆从我心里接过三岁的女儿，给女儿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女儿的嘴里。婆婆接着说道：“你爸虽然走了，我们的日子还要过，年也要好好过，你爸在看着我们。他走了，肯定希望我们像以前一样，把他未完成的心愿去完成了。”婆婆说着话，声音有些颤抖，一行清泪顺颊而落。
　　 “奶奶乖，不哭，玥玥听话。”女儿伸出小手去帮着婆婆擦眼泪。那一年那年里浸满了伤情，也浸满了婆婆和我们对公公的思念。
　　 【难忘的味道】
　　 转眼间十二年过去了，婆婆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她慎守清真，每周五坚持去清真寺去礼拜，春夏秋冬，风雨无阻。三个子女都出去独立生活，婆婆总是在每个周末做一些清真美食，打电话招呼我们回去吃饭。这么多年过去了，婆婆从一个依靠丈夫的女人渐渐地成为我们心中的顶梁柱，她用她的勤劳与坚韧让我们去深刻理解了“有妈才有家”的真谛。
　　 2013年春节，婆婆七十岁了，身体硬朗，仍然是一个闲不住的老太。扫房除尘、收拾房间还都是亲力亲为。年前，大哥分别给我们打电话商量，把年夜饭改在饭店去吃，让婆婆也感觉一下时尚，让婆婆不再去忙年了。婆婆虽然到了古稀之年，但思想活跃，能够接受新思想和新事物。她穿上新衣，带着微笑在除夕夜和我们一起走进饭店去品尝年在新时代的不同的味道。
　　 窗外，又飘起了清雪。一阵阵爆竹声传来，年又缓缓地向我们走来。走进酒店吃年夜饭，少了几分繁琐和劳累，却增加了我们对婆婆做的年夜饭的味道的怀念。
　　 婆婆虽然有两年未亲自为我们做年夜饭，但是每个周末她都会精心地为我们做上一顿丰盛的晚餐，那飘散的菜香里沉浸着久违的年夜饭的味道。那味道绕上我的心，浅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了我一生难忘的年的味道。
　　 新年就在一声声爆竹声中到来，看着身穿红色棉袄的婆婆坐在我的对面，岁月虽然染白了她的满头秀发，但是她依然微笑地去面对生活。在新年到来之际，我衷心地祝福婆婆，健康长寿，幸福绵长！
　　 窗外礼花满天，仿佛那风里又带来了婆婆做的年夜饭的饭香的味道，萦绕在我的鼻尖，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