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忆姥姥(散文)
一九九0年三月的一天,刚下过一场小雨,西安陆军学院的训练场上还有些许水洼,一群满身泥水的新兵蛋子正在低姿匍匐前进,你看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朝气蓬勃。
下课的军号声响起。
“全体立正,下面以各班为单位带开休息。”连长的命令高亢有力,给人以振奋。
班长带我们来到阅兵路围成一圈坐下,我感到膝部隐隐作痛,低头一看裤子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流在伤口周围被草汁染成绿色的皮肤上。
“小朱,起来唱一支歌,大家欢迎!”班长提议。一阵热烈的掌声,我推辞不过,就地站起来高歌一曲<<九九艳阳天>>,又是一阵夸张的掌声。
指导员拿一沓信过来,他开始念名字,我跑过去,迫不及待打开接过来的家信,开头无非是父亲那冗长乏味的勉励,接下来是“你姥姥于农历四月十八去世”,此话如晴天霹雳,我心中一酸,眼泪欲夺眶而出。此时,有一兵在吼<<妹妹大胆往前走>>,避免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疾步走入附近一厕所,任凭泪水流个痛快,心里哭道:“姥姥你这么快就走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姥姥!”恰在这时有几个兵进来,其中一个问我:“小朱,你怎么了?”我说:“眼里眯了只小虫子。”他们走了之后,我用手帕把脸擦干走出厕所,跑步来到阅兵路,因为快上课了。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新兵们大多坐在马扎上写信。此时,我极想一个人到外面走走,以到服务社买信纸为由向班长请了一个假。
月朗星希,寂静占据着整个操场,然而我的内心却波涛一样汹涌起来。
在我母亲还未成为母亲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因此,从我出生到上学前的大段时光是在姥姥的爱抚下度过的,童年的记忆总是与姥姥分不开的;上学后的每个假期,都要在姥姥家一住十多天,隔很长时间不去,下次见面,姥姥准唠叨个没完;成了少年,与大多数同学朋友闹翻了,同父母也有了隔阂,但我与姥姥从未疏远过。每当我在家里要受棍棒之苦时,便跑到姥姥家避难,在姥姥的身边没人同我打架,她的孙子们也不敢对我不敬,姥姥是我的保护神;姥姥是故事大王,<<孟姜女哭长城>>、<<牛郞织女>>都是姥姥最初讲给我听的,夏日乘凉的夜晚,我给姥姥扇着扇子,在冬季烧得暖暖的炕上,姥姥眯上眼,于是故事就来了,我深怕姥姥的故事有一天会讲完的。
从我会观察时,就发现姥姥的脚是尖的,以后,也发现许多老太太的尖脚,以为这是姥姥开的先河。有一次,姥姥戴着老花镜在用一把好看的刀修脚,我凑上前来,看看自己的脚丫子,再看看姥姥的脚,好奇的问:“姥姥你的脚与我的为啥不一样?”
姥姥说:“小时候缠的。”
“缠它干啥?”
“不缠脚没人要,嫁不出去,大脚板人家看不起。”
我心里纳闷,非嫁出去不行吗?就问:“姥姥,缠脚疼吗?”
“这孩子,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好吧,我给你说说,一开头,脚都是一样的,是俺娘用布给俺缠的,把俺缠得不知哭了多少会,又不知缠了多少回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八路军来了,开大会说解放妇女,不让缠脚了,后来,你大姨、你娘的脚都没缠,她们少受了罪,还是共产党好啊!”
未曾记得姥爷因何缘说起姥姥嫁过来时是没有名字的,名字是姥爷起的,儿时的我是难以想通的。
与姥姥同住一胡同的还有一个比姥姥更年长被姥姥唤作“嫂子”的瘦骨嶙峋又黑又丑的老寡妇,我对她极没有好感。有一次,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去关胡同的大门,到那儿有一百多米,本来怕得要命,关好门刚一回头,有一个烟头亮了一下,隐约看见一张乱发半遮使我惊恐的脸,她还怪声怪气地咳嗽了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闪过故事里鬼的形象,我尖叫一声,狂奔到姥姥的屋里,头上竟有了一个包,不知碰到什么地方。
然而姥姥对她却很关心,每逢做好吃的,总让我送一碗过去,一开始我难以接受,但是拗不过姥姥,还是送去了。
姥姥一席话改变了我对老女人的态度,使我童稚的心灵中多了一分爱心,她和姥姥有多年的来往,她守寡时,儿女都小,多年后,儿女结婚了,她就变成老不死的了。前几年,几个儿子还经常来讨要银元,来一次骂一次,姥姥听见骂声总来教训他们,儿子们没有收获也懒得来了。她走到儿子们的门上,媳妇们少不得让她吃一肚子气,孙子们也不认她这个奶奶。
我有时主动给老女人送桶水去,临走时,她总是塞给我些变味的糖果,出来之后,便偷偷地扔掉。
姥姥经常对我唱: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那娘来背到山沟里,把那爷来背到庙里当和尚。唱完总是嘱咐我大了如何孝敬父母,还讲《二十四孝》的故事,我觉得这些孝敬之训对我来说太早了。但我确信我的那几个舅舅也是在此童谣熏陶下长大的,他们对姥姥、姥爷从来是孝顺有加、言听计从,不敢与姥姥、老爷顶嘴。大舅、二舅分家另过,三舅还没有分家,他们时常凑过来跟父母说话,其乐融融。
每年的正月十五晚上,镇上总是闹龙灯,十几条威风凛凛的巨龙从胡同口过去,人潮随龙而动,每次闹龙灯,总有人被挤到路边的井里,也有被挤伤、踩伤的,我和姥姥只远远地站着看热闹,怕近了被卷进去。待人群散去之后,姥姥和我就到街上拣鞋子,鞋子都是被踩掉的。周围也有别人在拣。姥姥让我把一只只鞋子挂在胡同的墙上,等失主来认领,有当晚认去的,也有第二天来领的。而别人拣的鞋子,几天后,只有到收破烂儿的那儿才能找到。
有一年,姥爷的身体很糟糕,思维也经常出差错,便以为自己大去之日不远了。有一日,让人叫了老朋友们来,喝了几杯茶水。姥爷拿出乐器,这几个老者共唱一段京剧,唱罢,姥爷竟象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抽噎起来,众人不解,极力相劝,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姥爷拭去老泪说:“近来身体、精神都很坏,恐怕快到老死之日了,”接着又哭起来,“快八十岁了,还是要死的,咱们来往了几十年,以后再到阴间见面吧!”他们安慰姥爷,也有陪着掉泪的。
姥姥坐在炕上看得早不耐烦了:“你这是什么样子?老友们都来了,在一块儿高兴一下,让你一搅和,都陪你掉泪。人那有不死的,你我都是快八十的寿星了,要是不死,只给别人添麻烦你也不会乐意的,看样子你我再活几年是现成的。”
“老嫂子说的是。”一老者附合着。
“也是,我就是有时想不开。”姥爷笑了。
姥姥叫我的乳名:“林儿,去陈师傅的饭店里叫九碗羊肉汤来。”羊肉汤是镇上一大名吃,幸亏姥爷一哭才有羊肉汤解我的馋虫,那时的我对生死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我刚出门,又有二胡的声音传出。
我向母亲打听过姥爷家的历史。解放前,姥爷家是镇上的首富,家中有丫环,有伙计,还开着一家叫“华宝斋”的首饰店,当地的国民党杂牌军曾抢过姥爷的二箱子银元,我也见过姥姥送给母亲的首饰。姥姥是姥爷的第二个妻子,第一个得痨病死了。有件事想起来还十分惭愧。姥姥正在拿着一本旧书纳闷:“前日,我就把钱夹在这本书里怎么没有了?”我也帮着翻别的书,姥姥万万没有想到是我做了手脚,把那几块打发了,因此还引起了姥姥与姥爷的一次争吵。这件事对姥姥来说是个谜,也许她们很快把此事忘了,但为了做一个诚实的人,我永远铭记那次的欺骗。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次放了暑假,我到姥姥家去住,不知不觉就要开学了,本来姥爷送我去车站,但姥姥说他走得慢,车站离姥姥家三里多路,怕耽误了客车,还是姥姥把我送到车站。当汽车缓缓驶离车站时,姥姥还默默站在那儿向我招手,姥姥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我的泪水不自觉得流下来,那刻的感觉让我终身难忘。
我渐渐长大,放假也得帮大人干点农活,去姥姥家的机会就少了。
再几年,由于乡镇规划,姥姥家移到了车站附近。再见时,姥姥已拐杖在身,满头银发,反应有些迟钝了,终究岁月不饶人。我去时,帮着姥姥做饭,和姥姥、姥爷说话,怕他们孤独。姥姥、老爷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到老了却没有话说了,两人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说时间长一点就有伤害对方的话,我对此很难过,然而又无能为力。
当兵前的一次见面竟是永别,不过,这也是意料中的事情。我和父亲刚来到屋里的时候,姥爷手中扶一龙头拐杖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我叫了声“姥爷”,他这才睁开了眼睛,让我在炕沿上坐下。
姥姥正在睡觉,头发散乱着,我不忍心看,与姥爷说了来意,姥爷听后很高兴。
姥爷说:“你姥姥前段时间不小心把右腿摔伤了,也没给你们个信,我来叫一下吧。”
“我来吧,姥爷,”我伏在姥姥的耳边轻轻叫道:“姥姥!”一连叫了几声,姥姥好象没有听到,我又叫了几声,她才有反应。
“林儿来看你了。”父亲的声音比较高,也没称呼什么。
姥姥颤颤地应了一声,吃力地坐起,用一只手把眼前的一缕乱发拔开。我实在不敢认了,这就是我的姥姥,嘴唇微微抽动着,脸上的皱纹如几百年的松树皮又干又皱,一双无神的眼睛盯住我不眨。
“姥姥,我是林儿。”我心中针扎得难受。
“林儿是谁,我不认识。”
“姥姥,你好好认认。”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还是不认得,我摸摸你的脸。”她的声音微弱嘶哑,似乎一口气就能吹散。姥姥的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抚摸着,时而离开脸面,因为手在不自主地颤抖。我感到她的手很冷,这种冷让我体验到一种生离死别。
“我想起来了,是林儿,”姥姥的手缩了回去,脸上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好象哭了。”
“林儿要当兵去了,走之前过来跟您说一下。”父亲补充道。
“林儿要当八路去,好哇!很好,到了队伍上要听话,有眼色,当个大官回来看姥姥,别忘了。”姥姥的神情不那么呆滞了,我连声答应。
我刚拭去泪水又流了下来,是不是自己太脆弱了?想到从连队里出来时间不短了,怕班长怪罪,到服务社买了信纸回到班里。
我躺在上铺,向无限的夜空望去,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努力,这是姥姥所期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