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川江旧事(散文)
一、父子相互操娘
川江水流湍急,水情瞬间多变,水下暗礁密布,桡夫子稍有失误就会船毁人亡。“弄船的是死了没埋,挖煤的是埋了没死。”正因为如此,桡夫子说话没时间弯来拐去,往往是巷子里邀猪,直来直去。长此以往,桡夫子养成了说话爽直,甚至有些偏激的个性。
改革开放之初,刚刚允许个人经营小木划子,也刚刚允许异地出售肥猪。听说某地收猪,一斤可以比当地多卖几分钱,我和父亲便乘坐刘氏父子的一艘小木划子,到某地去卖肥猪。本只能装五、六个人的小木划子,却装了十几个人,外加四、五条猪。当小木划子行至一陡滩上时,上不得上,下不得下。此时,如果小木划子上行则万事大吉,如果后退则倾覆无疑。
在后面掌舵的刘父由于着急,老是以“我日你妈”开头,然后加上这样那样的理由骂着儿子,好象划子上不了滩,责任全在儿子一方。站在船头的儿子心里也万分着急,又不断被父亲责骂,心中怒火难抑,不禁也回敬道:“我日你的妈哟!。”刘父的一副马脸气成了一副猪肝。刘父再骂一句,儿子不依不挠地再回敬一句……
乘客们个个吓得面如死灰,似乎连出气收气也停了下来,根本没心思去评判父子之间的是是非非。
当翻过险滩以后,平静下来的父子俩,又好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如既往地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尽道绝桡夫子,做尽道绝戏班子。”川江上的桡夫子在血盆里抢饭吃,逐渐养成了说话做事放荡不羁,挣一个吃两个的个性。
二、两句谶语
据老人们讲,抗日战争之前,云阳城里有位和尚,整天一手拿着桃片糕,一手拿着红苕,边跑边吃糕边大喊:“吃的是糕,不吃的是苕。”“白鸡母,下红蛋,千人万人吃不完。”当初人们以为这和尚神经出了毛病,并不知道这是两句谶语。
抗战爆发,南京失守,蒋介石迁都重庆。于是日本飞机便经常飞往重庆实施轰炸。当遮天蔽日的飞机列队从天空经过时,连地皮也跟着打抖。从未见过这阵势的肥猪被吓得翻圈逃跑,耕牛狂奔野外,狗子厉声乱吠。被国军拦截的日本飞机,沿川江上空返回时,也不会把炸弹带回老巢,而是一路狂轰滥炸。
川江边一个十分隐蔽的军火库被炸。当地人纷纷谣传日本飞行员有钻山镜,连山也看得穿。事后有人爬到山中去玩,发现山顶上有一面特大镜子,才知道军火库被炸系内鬼所致。
日本飞机将一颗燃烧弹丢到奉节县城,顿时火光冲天,把个土木结构的县城烧去大半。时值暑天,成千上万的死人很快腐烂,满大街臭气熏天。人们用除渣子粪的钉耙把死人抓到撮箕里,挑到野外掩埋。
此时,人们才知道疯和尚口中的白母鸡,是一只什么样的白母鸡,下的是什么样的红蛋。
不久,湖北宜昌失守。为了预防日军从水路打进四川,国军便在对着滩口的偏石岩里筑上炮台,等日本军舰在滩上撅着屁股冒黑烟的时候,对其进行打击。炮台最终没有派上用场,三峡水库建成后,大多被淹,所处位置较高的便遗存下来。
解放后,那些把家产吃光了的破落地主,保住了性命,那些省吃俭用买田置地的悉被镇压。人们这时才明白“吃的是糕(高明),不吃的是苕(傻)。”
三、水湿胖子
“水湿胖子”是川江人对淹死者的简称。淹死者被水泡涨后,再瘦的人,也成了银盘大脸的胖子,故称“水湿胖子”。
淹死者在水底腐烂变质以后,腹内充满大量废气。沉睡在水底的尸体,如被某个原因打破平衡,便开始慢慢上浮。越往上浮,水对尸体的压力越小,腹内充气越多,浮力越大。离开水面时,往往冲向空中好几米。亲眼目睹“水湿胖子”从水底冒出的人,无不被吓得目瞪口呆,同时也自认为运气霉。
改革开放前,在川江上出行,主要交通工具是柏木船。船少而出行者多,超载现象极为严重。每逢腊月间,我们当地都要翻几条船。每翻一条船,都有数十乃至上百人丢掉性命。那时候,人们认为落水而死是被淹死鬼找了替身。淹死鬼找到了替身才能投胎变人,不然就只能变猪变狗。有了这个理论作依据,淹死了人,船主连棺材板也不兴赔一副。因此那时的江面上,经常能看到“水湿胖子”漂过。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当地十几位妇女,有一天到川江南岸去敬菩萨,回来时翻了船,只有一人抓着猪尾巴活了下来。
在川江上,就是机器作动力的铁皮大客船,也有倾覆的时候。记得有一年,庙矶子滩上沉了一艘大客船。川江上沉船无数,为何人们独对它记忆犹新呢?因为与之相伴的有一个凄美的故事:船上有位女播音员——那时,女播音员是美丽的代名词——她本已脱离危险,只因回头去找男朋友,却再也没见出来。将沉船打捞出水以后,见女播音员与男朋友手牵手,双双惨死在舱室门外。原来女播音员找到男朋友后,在奔跑时,由于惊慌,误将长发缠死在舱门上了。
一旦翻了船,亲属们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船主扯皮,而是到下游的捞人沱去拦尸。捞人沱,是处于当地下游的一个大洄水沱。凡是飘浮物流经此地,都要在水上旋转数小时,然后才向三峡流去。
捞到了尸体的,运回家哭一阵,坐几晚上夜了事。连尸体也喂了鳌鱼的便自认倒霉。
四、白沙坝永沉湖底
老家的川江边有一白沙坝,夏季被洪水淹没,秋冬季重见天日。白沙坝中凡淤积有塘泥的地方,土地十分肥沃,种上豌豆、胡豆、小麦,其长势异常茂盛。三峡水库蓄水以后,白沙坝已永沉湖底。今天三峡水库消落带的农田,已反其道而行之:秋冬季被水淹没,夏季重见天日。因为三峡水库夏季要腾出库容预防洪灾,水位最低;秋冬季每多蓄四立方水,便能多发一度电,水位最高。
那时候,白沙坝里不能种植庄稼的浮沙区,是孩子们的乐园。附近的学校,也年年在那里召开冬季运动会。
我去海南的银滩前,听导游吹得挺凶。走拢一看,不及这个白沙坝的四分之一。只不过那时人们连肚儿也吃不饱,没心情欣赏美。要是这白沙坝今日尚存,无疑会成为一个五A级旅游风景区。
白沙坝的沙,是洪水从金沙江带来的。改革开放之初,川江沿岸暴发掏金热。起初,我以为在阳光下闪着白光的就是沙金,其实那是被洪水冲细的鱼鳞。真正的沙金澄在沙的最底层,青黄色,其含量高达70%左右。
2008年11月初,三峡大坝关闸蓄水。从前桀骜不驯的江水,今天忽然变得温驯听话。由于大坝挡住了江水的去路,形成倒灌,以前奔腾向东的江水,此时竟然掉头向西。数天后,西流的江水漫过白沙坝时,我有幸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五、蜀道之难
湖北宜昌以西,那时归四川管辖,所属长江段简称川江。
川江滩多滩陡水急。若从我们当地坐柏木船下到宜昌,只须一两天。若要逆行入蜀,非借助风力不可。特别是狭长的三峡峡口内,古人修建的栈道早已毁坏,没有立足之地,欲靠人力使柏木船上行,简直是天方夜谭。柏木船下到宜昌后,只有耐心等待打上风的日子。有时遇上光打下风的鬼天气,在峡口里等两三个月也很常见。
即使一路顺风,遇上大雾,船又要停下来“扎雾”。因为水下暗礁密布,船长要根据江岸地标,判断某个礁石是否对行船构成威胁。遇上雾,只能将柏木船靠在岸边,等待云开雾散,俗称“扎雾”。遇上大洪水又要停航。川江发洪水时,滩水比平时更加凶险。就是无滩的地方,时而产生一个大漩涡,连大轮船也可以吸下水去,小木船自不必提;时而像烧沸的水自下而上翻滚,那力量足以顶翻正在上面行驶的任何船只。
四十年前,我也有过一次乘柏木船上县城的经历。清早从本地码头出发,四、五十公里水路,拢县城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据船主说,这一次还算一帆风顺的。要是遇上中途变幻风向,连空船也打不上滩时,只得顺着流水退回原地,等待再次出行的机会。
那时候出行,船上不兴供应午饭,即使有供应,人们也无钱购买。有老出门的,就带些“叮嘣豌豆”——炒熟的豌豆——到吃午饭时便从衣服荷包里摸出来。远远地甩出一颗,用嘴接着,极像训练有素的魔术表演。衔在嘴里,用力一咬,侧边人也可以听到叮嘣一声响,故称“叮嘣豌豆”。吃几颗后,弯下腰在江里掬一捧水喝进嘴里。
上滩的时候,乘客要在滩的下方下船,沿江岸走到滩的上方。船工们则身背竹纤,口吼川江号子,拉船上滩。船上了滩,靠了岸,乘客们陆续上船继续赶路。
当时也有不少机动客货轮从身边路过。它们撅着屁股在陡滩上冒着黑烟,也要老半天才能打上滩去。客轮上的旅客,都是重庆至上海的外国游客,那时国人头中还没有旅游这一概念。
十几个小时过去了,肚子里未进一粒粮食。又饿又晕船,到了县城,整个身子好象不属于自己了。下了船,第一次看见一个铁疙瘩在路上狂奔,有人说那叫汽车。那汽车好象不是在顺着路跑,而是对直朝自己开来。吓得赶忙朝边坡上爬,等车子走远了才又回到公路上。
正因为不可知的因素太多,那时候我们守着黄金水道,哪怕进个县城也多步行。乡里90%以上的妇女、80%以上的男人的没上过县城。那时候乡里人吹牛,一般会说:别看我是土巴脑壳,我某年某月还上过县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