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并不相信命这种东西，总觉得这是封建、迷信的说法，是老头、老太太整天挂在嘴边的东西。
　　 自高中开始，对命运的不相信有了一丝松动。听着室友讲一些自己从来没有听说的事，看同学卖弄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是卖弄不起的。上大学之后，看有背景的同学当各种干部，评各种优秀，和领导来往密切，我也是羡慕不起的。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我也是抢不回来的，久而久之，就相信了这个社会，本就是这样，我应该去适应。我逼着自己不去羡慕，不去嫉妒，尽管很多时候我愤恨得发狂。
　　 我原本是相信英雄不问出身的。我原来相信凭着努力是可以改变出身的。可是当我看到学习倒数能力平庸的同学有早已经打点好的、光鲜的未来，再看看学有所成、事业有成的堂哥三十多岁刚刚还上上学时欠下的债，至今孑然一身，七十多的父亲守着精神失常的母亲，我开始怀疑了。家里人都在着急，这么大了还没娶上媳妇，该怎么办。我的思想里还是残存着一些守旧、老套的想法的，但是，我说，如果是我，我不会嫌弃他那样的家庭，买不起房子，买不起车，那又怎样？我哥长得好，性格品质都很好，而且算是潜力股，为什么都盯着他现在的处境不放呢？现在没有的，可以两个人一起努力收获啊。买房子又不是一个人的事，结婚又不是一个人的事，为什么都只要找一个有房无贷的人，只想享福不愿互相搀扶呢？三十出头的男人根本不算大，现在急急忙忙凑合找一个女人拴在一起，这样会好吗？慢慢来，哥一定会很好。他只是没有老可以啃，可是，自己努力不是更好吗？
　　 只是这样的想法还是太天真。还是没有见到我未来的嫂子出现。难道现在的女孩都忙着拜金去了吗？一个男生这样说：“你以后找一个没有房子的，你奶奶也一定不会让你嫁。”我没有说话，只是想，我有什么值得我去挑三拣四和那么多要求？我的命里绝对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也不会有什么顺顺利利的事。
　　 年味渐浓，我却心情越来越差。我到底是一个心肠特别硬的人。无论是被喜欢的人拒绝还是亲人的生老病死或是天灾，都不会影响我学习、做事，只是会伤心，会难过，会影响心情。期末考试期间，奶奶在家生病打针。这是冬天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我挂心，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严重的。回到家，九天的吊瓶已经打完，我也没看出好的迹象。我劝她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可她无论如何都不去，直说受罪受死了，还坚决不要再吃药。晚上一两点起来咳，我也就跟着起来，再也睡不着，一直睁着眼到天亮。给她拿药，奶奶直说要被药药死了，不想吃。每天白天坐着就睡着了，一直说胡话，好的时候也跟糊涂了似的，脑子不怎么转弯了。我觉得是生病生糊涂了，也没想会是人老了开始犯糊涂。直到一天晚上她在外边摔倒磕到额头自己爬不起来让我妹妹去拉起来，我才开始害怕，那一天终将来临，我该怎么办？我们家该怎么办？奶奶一直对她自己摔倒这件事耿耿于怀，对于年轻人来说，摔一下根本没有什么，可是，对于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来说，那就是一个征兆，她自己难以释怀。一直过了好久，才渐渐好起来。我笑说渐渐像个人似的了，说着说着就要哭了。到现在还是什么也不能做，大门也出不去，整天气自己什么也干不了，还不如直接死了。大过年的我实在不想说什么，这种话说一遍就够了，每天唠叨好几遍怎么也让人心情美不起来。很多相好的老人都来问：“怎么最近不见你了？”我们无法阻止时光的老去，也不能狠心让她服老，这像话吗？
　　 母亲最近也开始像人事不懂了似的，原来还知道做饭，精神好的时候看不出来哪里不正常。现在几乎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烧火不知道关门也不知道人要吃饭，睡觉也不知道要脱衣服了。炒菜不切葱花，等我发现的时候说了一句，她就放在灶台上直接切。不声不响地把切好的肉和菜放在那里，人就不知道去哪了，意思是让我炒，也不说一句，让我意会。我直接醉了……不说话也不吱声，原本也没有什么，我们两个从好多年之前就不说话，我试了很久都打不破这个隔阂，我也不想再看那一副见到我就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一直也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为什么长这么大一直是个仇人一般的存在。用我奶奶的话说，就是真傻了。家里乱成一团糟，我跟着收拾烂摊子，正好身体不舒服，拖着病痛跟着擦屁股，又生气又委屈，好不容易要过个年，这是干什么？本来我就极其厌恶过年，讨厌那种对比鲜明的冷清与可怜，这下更让我深恶痛绝。静默几天之后又开始嘟囔、吵闹，连带着摔摔打打，听了二十二年我还是心里憋气。她一闹腾，奶奶就跟着生气，也絮絮叨叨，我两头听着，只觉得快疯了。
　　 妹妹被嫂子叫去帮忙看店卖东西，一天给不了几个钱还得从早上七点待到晚上十点多，吃饭的时间挤了又挤，还连带着粗言秽语。妹妹受不了就回家抱怨，发脾气，我只说不愿意干就不干了，别整天里外不是人。昨天十二点半了还不回家吃饭，做好的饭放在锅里都凉透了，再忙也不能这么苛刻吧？多少次都这样，人雇给你了又不是卖给你了。我不能直接说我嫂子的不是，只打电话问妹妹：“几点了？”她很认真地看了表，说：“十二点三十四。”“还吃饭不？”“嫂子不放我回家我不敢走。”你倒是老实，我打这个电话的目的不就是提醒她应该让你回家吃饭了吗？我本来就在家被烦透了，就气呼呼地说：“那你别回来了，在那吃吧。”没想到她非常认真地说：“嗯。”过了一会儿我又发短信说饭给她留在锅里了。接着我嫂子就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接，只是借着买东西去她那把我妹说了一通：“不回家、回家晚不知道说一声？都在家里等着，饭都凉透了，让你别回家你就真不回了，你连个话也不会听？”嫂子一向泼辣，不过这次什么别的话也没说，只说让我不要再说我妹了，我发了一顿彪也不过是想把脸面圆回来，既然她没说什么第二天没再让我妹待到那么晚我也就算目的达成了。回家又把我妹数落了一顿，让你别回家你还真就在那吃饭了，不知道那些话全都是说给嫂子听的吗？不知道长心眼，我又生了很长时间的闷气，心想，我是不是也精神不正常了，怎么这么暴躁，我是不是也有病？难道被传染了还是我本来就这样只是自己没发现？
　　 奶奶老了，母亲更严重了，妹妹又不在家。我在家还能什么都做，回学校了要怎么办？奶奶说她要是真的老得不能动了，就到叔叔家轮着，一家一年，像以前那样。剩下我母亲在家疯疯癫癫，妹妹没时间管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况且妹妹本身脑子也不太灵光，她自己的事也够操心的。我真正认识了一个叫做穷的东西，原来我只是以为我只是没有父亲比较可怜而已。我问奶奶要是她走了我们怎么办，奶奶说就给我妹找个婆家，离我母亲近一点好照顾她。话说回来，我妹也就比我母亲强那么一点，找婆家本就是难事，怎么去照顾她？我要是工作了还好，我还没毕业，这一摊子怎么弄？
　　 都说我把我爸所有的东西都继承了，好脑子，矮个儿，样貌，脾气。我不满意我的身高，可我无比庆幸我继承了一颗正常的脑子。相反地，我妹继承了母亲所有的东西，不灵光的脑子，只是没有像母亲那样有精神病，高个儿，样貌，脾气。我原来很羡慕她一米七的个子，但是又不愿意像她那样让人操心。现在，我突然想，其实那样也不错，不用操什么心，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快乐就可以。不知道父亲早逝的悲伤，不知道为以后的日子发愁，傻傻的，也很好。
　　 我负气地想这就是我的命，早早没有了父亲，从小被母亲虐待，长大后求学艰难，要为母亲、妹妹操一辈子心。我就想不出来有哪一件事是顺顺当当的，都是历尽曲折，让我折腾很久。我甚至能想到以后那晦暗的日子，像我这样，怎么去拥有一个好的归宿？我不是一个没有责任心的人，我知道我必须要做好应该做的，也一定会做好。我只是很不忿，我感激母亲带我来到世界上，但是恨她从来都不曾对我好过一点。她可以对妹妹好，任她打骂，什么都给她，但是，就不会对我好一点。我自认从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我一直努力忍着恐惧和委屈去做一个好女儿。她给我的都是痛苦，她不曾爱过我一点，我却要用后半生来爱她。她只要爱我一点，我一定不会这么委屈。有时我想，如果没有奶奶，我是不是已经被她虐待死了。我现在除了在学校里的那些东西和带回家的那点东西，竟找不出一丝一毫和我有关的东西来。奶奶一走，这件屋子就是空荡荡的，留下一堆满满的回忆给我。到时候，母亲可能连这间空屋子也不会让我住。我丝毫不怀疑她会这么做。
　　 我小心翼翼地过了这么多年，在将要看到希望的时候，认识了这么多残忍的事实。每当我委屈、生气到快要受不了的时候，我都劝自己说快要熬出头了，总有一天好日子会到来。有人说，是你自己的亲娘，是你自己的妹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那我就是活该吗？你怎么不说我是活该，我活该有这样的命？
　　 我竟是这么一个悲观、自卑的人。我一直渴望自由，渴望心理上的自由和自主。我受够了别人的指手画脚，并对此形成条件反射，无比厌恶。我拼命去不在意一些事，让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让自己不在乎名利，不争不抢，不出风头，不哗众取宠。我绝望地发现我其实一直都在在意都在抢都在取宠，拼命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卑微和懦弱。我努力让自己做到在本家兄弟姐妹里面最优秀，考的大学最好，过年不再让自己和妹妹灰头土脸，让自己最坚强，最多长处。我发现这样拼命的原因是我自卑，我愤恨着自己的自卑。我细细地寻找让自己自信的东西，发现我拥有的东西那么少，我只是沧海一粟，还是最不起眼、最小的那颗。
　　 我发现笑和哭，乐观和悲观，欢乐和悲伤是可以在一个人身上同时体现的。
　　 我怨恨着这样的命运，却无时无刻不在乞求，我的命是先苦后甜。
　　 2015/2/15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