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桑干河说成是俺们那儿的，不是一种霸道，是一种情怀。
　　 桑干河那么长，那么宽，走过的地方那么多，一定是千变万化的。就像一个人，一生经历曲曲折折，每一天都不一样，每一年都会发生新的故事。人可以有不同，我相信，河也是，每一处有每一处的不同，每一时有每一时的精彩。
　　 桑干河，就在俺们村西。人们叫它大河。说它大，主要是和附近的小河区别。小河叫黄水河，因为是季节河，下大雨时河里才有水，没走多远就并入了桑干河。
　　 小时候，小伙伴们除了给光棍二拴老汉尿壶里放青蛙，把金锁娘的鸡撵得满世界飞这类事，就没有个新鲜玩意儿，实在寻不到玩的，二有哥就会说：“走，到大河耍水去！”
　　 村后有一道土梁，一里宽，二里多长，老辈人说是一条神龙，夜里爬到桑干河边喝水，被早起的女人倒尿盆冲了，死在河边。神龙最怕阴阳尿。念初中的二有哥对我们说，什么神龙，那不过是古时候治水的一条大坝而已。二有哥什么都懂。他还知道桑干河的源头是宁武管涔山的山泉和朔州神头司马泊的泉水交汇后，从洪涛山脚下向东北方向扭扭曲曲地走，长虫似地散漫，到俺们那儿已是中游。
　　 水是鱼的天堂，天空是鸟的天堂，桑干河是俺们的天堂。
　　 二有哥是俺们的头儿，他喊一声：“冲啊！”俺们就像听到号令的战士，向桑干河跑去。
　　 桑干河两岸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春天里，西北风把细油油的黄土画成一道道土波浪。岸边没有高大的树木，有的是永远也长不高的灌木丛：红颜色的柽柳，密匝匝挤在岸边，里面长满了细长的茅草，茅草里常常有野鸡呱呱地叫着飞起，吓得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有时灰皮野兔倏地从草丛中蹿出，落荒而逃，惊得你心跳不已；或者一群鹌鹑嗒啦啦啦从脚下惊飞，让你倍感意外。杞柳是大堆大堆的，远远看去，像一堆堆码好的庄稼个子；还有毛杨，齐棱棱谷苗儿似的整齐……这都是河水的功劳，它把大山里的各种种子拿来，撒在河两岸，两岸才有了这些风景。
　　 树们长不高，不是它们的错，每年它们都卖力地长着，只是一到秋后，人们就把它们的顺溜枝条割了去，编筐篓的编筐篓，编栈片的编栈片。剩下的都是奇丑不能用的。美的东西往往更容易被糟蹋。红颜薄命嘛。筐篓做了人们的劳动工具，栈片是盖房用的，铺在椽檩的上面，比茭杆做的栈子耐实多了。
　　 人们不知草木的痛。那些割去躯干的灌木们，举着钉尖似的根茬，昂首问天，发出声声抗议。
　　 春天，河边的苦菜牙儿上的早，三个五个灰色的叶子，挺挺地向上举着，孩子似地精神。见了苦菜牙儿，我们个个来了兴致，一苗苗拔起，攥在手里，白白胖胖的苦菜根，嫩豆芽一样，刚拔起时都流着白白的奶子。我们拔够一把就码在地上，一直拔好一大堆，才停手。
　　 苦菜，学名叫败酱草，是一味中药，有去火生肌、燥湿通便的作用。但药食同源，它又能果腹，久食无害。它宿根，又可以靠风传播种子，繁衍极快。困难时期，不知救过多少穷人的性命。我们拿回家里，一来可以凉拌着吃，二来还可以搪塞家人的追问。
　　 小伙伴们挖好一堆苦菜，便下到河槽，追那种体型很小，但两腿很长，跑得极快的小鸟，用树枝打水里飞也似的小鱼，用青草在地上的小洞里钓那种驼背的虫子，我们称这种游戏叫“拉骆驼”。还跑着跳着摘绿草地上金黄的蒲公英花，看谁抢到的最多……河里的水还很凉，二有哥说，不能下水，会得病的。
　　 跑累了，我们就躺在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细土上面，看老鹰在很高很高的蓝天上慢慢的游。想，在那么高的地方一定会看得很远很远，能够看到好多好看的风景。我们要是变成雄鹰有多好，在天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爸妈不用怕，老师也不用怕。
　　 夏天的桑干河，别有一番情趣。两岸的庄稼都长起来了，有黍子、黑豆、谷子。河水也比春天大了起来，流的不急，慢条斯理的样子。河面上，有捞鱼鹳“娃儿，娃儿”地叫着。听说那是在牵挂它的孩子。还有鹭鸶、灰鹤、野鸭，许多叫不来名字的鸟们。岸边的草窝里，灌木丛里，庄稼地里，随时能发现灰皮的、淡绿皮的、白麻花皮的鸟蛋。三个五个一窝的、一两个一窝的，七八个一窝的。有的有鸡蛋那么大，小的就扣子那么点。有时，鸟窝里的蛋变成了空壳，附近就能发现大的小的鸟，在草丛里乱钻，头顶上就有它们的父母们惊慌失措地怪叫着。我们把割草的小镰刀扔向它们，它们哗啦一下躲开，随即又飞了回来。有时候，大鸟还装成受伤的样子，在不远处耷拉着翅膀跑，等我们追过去，它就飞走了。父母都有保护子女的本能。它们好像学过兵法似的和我们玩着三十六计。我们耍水，洗衣，把衣服晾在草滩上。草滩像绿丝绒一样柔软，睡在那上面，天作屋，地作床，那个惬意，那个舒坦真是没法说。
　　 最热闹的要数秋季。一场大雨过后，桑干河就像疯了一样，站在村后的坡顶上，你就可以看见穿着土黄衣服，骑着土黄马，挥舞着土黄刀枪剑戟的神兵，踏着黄尘浩浩荡荡，呐喊着朝着你的方向扑过来。一侧身，又从你的旁边冲走。那声音像暴雨拍地，也似狂风入林。我们管那叫发洪水。洪水下来，河就无边无际地宽，不仅占了大片的河岸，连岸上的庄稼地也被攻克了，有时能攻进我们村里。河面上，常常有滴溜打转的箱箱柜柜，有随波起伏的椽檩，也有山药蛋、胡萝卜、各种水果，什么都有。看到这些，大人们总会叹息说：“不知哪里又遭了水灾了”。最让人激动不已的是，地里有很大很多活蹦乱跳的鲶鱼。等水退去，村里人纷纷出动，带了筐篓，到岸边拾东西。
　　 最让我们开心的是，和大人们到河边赶“吃佬”。我们村人管大雁叫“吃佬”。每到秋收季节，河边的鸟类特别多。有天鹅、灰鹤、鱼鹰，最多的是“吃佬”。一群群“吃佬”，排着各种队形，喊着口号，像聚会似的来到河边。特别是傍晚，霞光里，远远近近的都是它们。它们晚上要在河边休息。庄户人最怕的就是它们。谁家的黍地、谷地里落下“吃佬”，第二天去看，那庄稼的头就都光光的了，即使是割倒的黍谷，也会像碾过的一般颗粒都被踩踏到泥土里了。所以，一到这个季节，人们都拿了“二踢脚”，在河边撵“吃佬”。河边爆竹声声，像过年似的热闹。我们就随着大人“哈嗷”“哈嗷”地喊。
　　 “吃佬”们好像看不起人们似的，在它们的总指挥的领导下，大排二场地吹着口哨，调整着队形，变换着思路，和人们玩着兵法，直到深夜，一群群寻找到了落脚点，人们才回去。尽管如此，还是常常有庄稼被晚来的“吃佬”群给会了餐。
　　 儿时的桑干河是我们的快乐天堂。我常常回到梦中的桑干河，在那里和小伙伴们会面。
　　 今年我回了趟老家，来到桑干河边。但见河边玉米块块壮硕，葵花们漾着金黄的脸认识我似的，整队欢迎我。河边不见了灌木丛，也不见了长着蒲公英的草地，更没有了饶有情趣的各类水鸟。庄稼缝里，有一条丈把宽的沟渠，沟渠里长满了繁茂的杂草，人说，这就是桑干河。人们把庄稼种到了河心。更具有粉刺意义的是，一架数千米长的大桥，凌空从庄稼上面飞过，来来往往的大小车辆风风火火地在桥上急驰着。童年的回忆突然和现实拉开了距离，恍如隔世。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如今，各地都在变着法儿恢复湿地，桑干河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双膝跪地，头向桑干河深深磕下，我不明白这时是在祭奠它的远去，还是祈求它的归来。我像怀念父母一样，怀念起过去的桑干河了。
　　 桑干河，我的母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