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了，我忙得不可开交，和面、剁馅、炸油饼、蒸馍……爱人却不声不响地进了卧室，好长时间都没出来。我推开了卧室的门，只见爱人坐在床头，手里捧着一方手绢大小的红绸布，绸布上有一方粗布手绢。手绢打开了，手绢里有一把黄土，爱人默默地捧着。
　　 从窗子射入了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我看见了泪痕，还有深深的眷恋。这是爱人对这把黄土的眷恋，是对生活过的黄土高坡的眷恋，是对母亲的思念，是他心中对故土虔诚的供养。
　　 这把黄土，由两份组成，一份是爱人家门口的黄土，一份是婆婆坟头上的黄土。爱人把这把黄土交给我，我一直替他珍藏着。装这把黄土的小红木匣，是我请城里最好的木工做的。
　　 他将这把黄土放入我手心的最初时间是1995年春天。
　　 那是个明媚的日子，我和他相恋近一年。一个周日的清晨，我刚起床，梳洗完，便听见爱人在窗前唤我，我赶紧迎了出去。他拉着我的手，说要送我一样他最珍贵的东西。
　　 在那个年代，他在部队每月只拿140元的工资，还要将其中的100元寄回老家。期盼他送我礼物，只是一种奢望。他来自黄土高坡那个贫瘠的小山村，他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如黄土般厚实的真诚、朴实和那属于黄土高坡人的高傲、倔强，从来就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他说要送我礼物，我很意外。他从随身背的黄挎包里拿出灰色的粗布手绢包裹的一小包东西，这包小东西被一根红线绳扎得紧紧的。包东西的手绢明显是用自家的织机织的，经线纬线交织错综，精致而平整，一眼看上去，便能感觉到织布人的心灵手巧。
　　 爱人将那个粗布手绢包着的东西放在我手心，表情凝重，神色肃穆而庄严。他的举止，也让我对手绢里的东西充满了敬畏。我将这小包东西捧在手心，犹如捧着我心中的图腾。他将我的手连同那一小包东西放在他宽大的掌心，紧紧地攥住，那手有力而厚实，有着黄土地的粗砺，说：“这是一把黄土，来自我的家门口，它是我对母亲的思念，也是我的根……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的心连同根一起给了你。”爱人说着，有些哽咽。
　　 爱人告诉我，那年他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家乡来了招兵的。对于“地主崽子”的他来说，当兵是个极其奢华的念头。他只能远远地站着看，看一个又一个同学排着队去报名，他用羡慕的眼光在他们身上在他们脸上转。在他心里，能报名也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第二天，在一场学校与当地官兵的篮球比赛上，爱人表现活跃，球技高超，被负责招兵的一名军官发现了，鼓励他报名参军。那一刻，他是万分兴奋，又是万分忐忑的。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母亲惊愕了，随即看到母亲用灰黑色的老棉袄袖子抹起了眼泪。这是他们家作为地主挨批斗的漫长岁月结束后听到的第二个好消息。第一个好消息是包产到户。母亲当晚便领着他在家偷偷地跪拜祖先的灵位。
　　 报名后一切顺利，爱人通过了体检，终于成为了一名军人。他就要离开家乡了，母亲的泪流个不停，她整夜睡不着。要走的那天，母亲在擀长面，爱人在给灶膛里添火，他看见母亲不停地背过脸，偷偷地抹眼泪。
　　 母亲为了宽爱人的心，笑着说：“你看这锅台上的雾气大的，都迷了我的眼睛。”
　　 雾气怎么会迷眼睛？爱人知道是母亲舍不得他走。母亲为了不让他看见那份不舍，努力给他一个蕴藏着眼泪的笑脸。儿是母亲的心头肉，有几个母亲愿意自己的孩子离开自己？她们都想像老母鸡护鸡崽一样地将自己的孩子永远护在翅膀下，不经风不受雨，不受苦难的折磨。他读懂了母亲的眼泪，读懂了母亲的笑。于是，他也装着什么也没看见，陪着母亲笑，陪着母亲说，往灶膛里添着玉米杆子。
　　 吃完长面，爱人换上了新军装，戴上了新军帽，胸前戴着大红花。他走到母亲面前，向母亲敬着不规范的军礼时，母亲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外面响起了集结的号角，他就要启程赶赴遥远的新疆了。母亲掏出了她的粗布手绢，抓起了院门口的一把黄土，放在手绢里，用一根红绳扎紧放在了儿子的手心。
　　 母亲叮嘱道：“这是家门口的黄土，带在身上，就像娘在你身边。娘天天在家门口望你回家。这把黄土是你的根，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的根，不要忘了自己的家门……记住，要是到新疆水土不服了，抓一小撮和着水一起喝……”
　　 爱人到了新疆，并没有出现水土不服，他把那把黄土宝贝一样珍藏着，在想母亲、想家乡的时候，就拿出来嗅嗅、看看，或捏一小撮和着水喝下。每次捧着黄土，喝着黄泥水，他都感觉到了故土的厚实，感觉到了血液里黄土高坡人不屈的韧劲，仿佛看到了母亲在家门口殷切的目光。
　　 那年，他将那把黄土放在我的手心，接住黄土的刹那，我感受到了爱人那颗粗犷内心里饱含的深情与坚韧。手捧那包黄土，恰似捧着他那颗炙热的心，我的眼眶泛起潮。不久，我们就领取了结婚证，在军营办理了简单的婚礼。
　　 那年入秋，爱人带我回到他的家乡，他要让母亲及家人见见我这个来自新疆的“洋媳妇”。
　　 踏上黄土地的刹那，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那绵绵不尽的祁连山脉没有了尽头，一片黄色彰显着黄土高坡的沧桑与遒劲，我想起了田震那首《黄土高坡》，一阵阵风吹来，耳边响起了如歌的“呼呼”声。双脚下的黄土地，每走动一步，都会发出“呲呲啦啦”的呻吟，让我的心发颤。
　　 我们走的是羊肠小道，是崎岖的山路，唯一的交通工具是爱人的弟弟推着的一辆永久牌自行车，它满目沧桑，浑身“吱吱咯咯”乱响，不知它到爱人家已经多少个年头了。对我而言，坑坑洼洼的山路是艰难的，可脚踏黄土，眼望远方，带给我的是心与视觉的冲击力，还有那老黄土的厚重。
　　 来到爱人家的院门前，他拉着我的手，指给我看取那把黄土的位置。他还随手抓起一把放在鼻处嗅了嗅，要我也闻一闻。小脚婆婆早在院门口等我们的到来。她第一眼看见我是欣喜：“我娃可把这世上的洋娃娃给我领回家来了……”我虽对黄土高坡的土话似懂非懂，但也红着脸低下了头，感受着婆婆厚实的慈祥与温暖。
　　 也许是因为我过早地失去了母亲，当婆婆粗糙的手牵起我的手时，我感觉到了母亲的温厚。我自然又亲切地喊着“妈”，挽着她的胳膊，婆婆喜得合不拢嘴，进屋便张罗着做长面。长面端上来了，我很想痛痛快快地全吃下，表达我对婆婆的敬意。可能因为我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加之旅途劳累，没吃几口我就再也吃不下了。更糟糕的是，当天夜里我就开始了呕吐，腹泻，还伴着轻微发烧。这可急坏了婆婆，她执意要去请村东头的郎中。血液里也凝着黄土高坡人倔强的婆婆，无论我爱人怎么劝说，她都要独自去请，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儿媳妇受罪啊！
　　 婆婆手里拿着电筒走了两里路，请来了村里唯一的郎中，郎中说是水土不服，不碍事，过几天就好了。灯光中，我看见了我的小脚婆婆，她身上有泥，我明白，她一定是在请郎中的路上摔倒了。我眼眶一热，这是我的亲妈妈呢！
　　 郎中给我开了药，婆婆忙着喂我吃药。因为我吃什么吐什么，根本没法吞下药，两天了，我的呕吐不见好转。
　　 第三天下午，我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爱人很着急，不停地问我，想吃些什么。婆婆端着两碗水进来了，一碗是混沌的泥水，一碗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水，要爱人将我扶起来。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喝一碗老黄土和成的水，保险不拉不吐了。”婆婆说着，便将那碗混浊的水送到我的嘴边。
　　 我坐起来，看着那发黄的水，心里又泛起了呕。
　　 婆婆边给我拍着后背边说：“我娃别看这水混，可治大病呢，这土是人的根。人从土里来，又到土里去，土养人，土埋人。我娃喝下去就没事了。”
　　 爱人有些担心：“妈，她是在新疆长大的，喝咱这黄土高坡的老黄土能管用吗？”“管用，管用，我们这里的老黄土厚实，一定管用。我娃，来，慢慢喝，有些碜牙，不碍事，喝完漱漱嘴就好了。”婆婆哄着我。
　　 我蹙着眉，屏住呼吸，咬牙喝下了半碗泥水，又用另一碗清水漱口。说来也奇怪了，当天晚上我便停止了呕吐与腹泻。
　　 一个月后，爱人和我的假期结束了，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婆婆，谁曾想，这一离别就竟然成了永别。
　　 当年12月底，我生下了女儿。在黄土高坡那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里，本就认为我是来自新疆的荒蛮之地，是个粗鲁女子，在很不待见我的公公心里，我和女儿好像进入了真空世界，从来得不到他的问候，甚至他同爱人的书信往来也少了许多。婆婆得了重病，公公在信里竟只字未提，爱人也就一直蒙在鼓里。
　　 那一年，爱人的脾气分外大，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动辄大发雷霆。他说心里很烦躁，极想母亲。他频繁地将那把黄土拿出来，握在手心，握着握着，眼泪便挂在了脸上。
　　 第二年的春天，爱人出差去了外地，整整半年。回家后不久，爱人调换了新岗位。一天，他接到了家信，收信地址是爱人以前单位。看信封上的邮戳，这封家信竟然是四个月前发出的。它辗转了几个月，才到了爱人现在的单位，到了爱人手里。打开信，还未看完，爱人就昏了过去。我惶恐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扶到床上，我要打电话找救护车时，他醒了，眼里的泪滚滚而下。我拿起信，才知婆婆已过世百天了。我们带着女儿匆忙往回赶。回到家，公公却未让我们进家门。
　　 在他弟弟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婆婆的坟前。爱人长跪不起，悲恸欲绝，我也跟着哀哀流泪，泣不成声。爱人在婆婆的坟前跪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几大捆黄纸已成了灰，纸灰随风飘着，飘到爱人的头上，飘到爱人的身上，那是婆婆的魂魄在抚爱她最爱的儿子。后来，在爱人三叔的劝说下，公公才让我们踏进了家门。
　　 我们在家里待了三天，三天后的清晨，我和爱人抱着女儿去告别婆婆。
　　 爱人从婆婆的坟头上抓了一把黄土，嘴里念叨着：“妈，跟儿子到新疆去吧！”就这样，爱人把婆婆坟头的黄土带回了我们新疆的家。
　　 回家后，我将两把黄土合到了一起，找来一块红绸布，连同那块粗布手绢一起包着。我知道这把黄土里有婆婆的魂，有爱人的根，有他无边的思念，有他对故土的仰望……
　　 爱人从卧室出来了，从厨房拿来了一个瓷碗，他捏着一小撮黄土，放在碗里，和着水，搅拌，然后端起来，一饮而下。
　　 女儿看见了，轻呼起来：“妈，你看我爸，喝泥巴水，多不卫生啊！”
　　 我轻轻拍拍女儿，制止她的呼叫，告诉女儿：“你爸在寻找他的根，那把老黄土，是他的根，有你奶奶的魂……”
　　 爱人喝完了，看着女儿，他的眼眶潮湿，对女儿说：“走到哪里，我们都不能忘记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