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是在一个朋友的空间，她转载了一篇有关纪念赫拉巴尔诞辰一百周年出版珍藏文集的文章。
　　 其时，关于捷克作家，我知道哈谢克和米兰·昆德拉，还有归属颇有争议的卡夫卡，读过《变形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和《好兵帅克》。但赫拉巴尔，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带着好奇百度了他，心生兴趣，遂网购了他的“河畔小城三部曲”《一缕秀发》、《甜甜的忧伤》、《时光静止的小城》，“自传三部曲”《婚宴》、《新生活》、《林中小屋》。
　　 因为不愿打断正在读马尔克斯的计划，又因为复习备考，一直拖到今天才来读赫拉巴尔。最先读的自然是《一缕秀发》，这是一本仅百余面的薄书，从昨天到今天，我花了两天的时间。
　　 刚开始读三面，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那些形象、生动又贴切的比喻、拟人，给人灵动又逼真的画面感，那电灯光逐渐暗下去，擦拭灯罩、拨弄灯芯又罩上灯罩的细腻描写，顷刻间唤醒我小时候用煤油灯的记忆，顷刻间重温起那种灯火昏黄又温暖的场面，自然也顷刻间消除由国别、民族、文化背景等带来的距离感和违和感。开篇的这些文字，一如那傍晚七点前后交替的灯光，温暖，亲切，自然，舒心，忍不住向好友们推荐赫拉巴尔和他的作品。
　　 我们先来看看这些精彩的句子，其中不乏把比喻、拟人等手法杂揉一起，有机融合的。
　　 他写到：“发电机开始减速，电流跟着变弱，灯光也开始暗下去，白色的光渐渐变为粉红色，由粉红色变成灰色，洒在地板和纱幕上，钨丝在天花板上映出红色的弯曲的手指一样的乐谱音符。”“红色的弯曲的手指一样的乐谱音符”，首先给了我们颜色、形态上的视觉感，紧跟着可以联想到弯曲的手指在那儿灵动地弹奏动人的音乐，仿佛就听到了有如天籁般的乐曲，而除了增添听觉，还给人真实的触感，似能触摸到手指的温度。短短的一句话，就调动了我们的眼睛、耳朵等多处感官，予人身临其境之感，不得不叹服。
　　 他还写到：“小灯发出咝咝声，仿佛从睡梦中惊醒的两只飞禽，恶狠狠地伸长了脖子，对着天花板上将要沉没的呼吸急迫的小动物的影子。天花板上那半明半暗的影子中，我总看到大象扇动的耳朵，看到濒死者困难呼吸的胸膛，看到钉在发亮的木头上的两尊大恶魔，它们从玻璃罩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那儿每盏灯的光亮都像耀眼的小玻璃镜子，闪亮的银币。银币似乎隐隐约约地在活动，表现出每盏灯的情绪。”这里面有比喻，有拟人，有排比，有联想，依然是有声有色，活灵活现。
　　 诸如这样的出彩的语言和描写形式，在整部书中俯拾皆是，就不一一列举。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赫拉巴尔的作品，读的过程中免不了困惑，免不了与熟识的、类似的中国作家相比较，比如孙犁老先生，比如汪曾祺老先生。
　　 首先就有一个疑问：这是小说吗？
　　 按我们传统的小说界定标准，小说当是以刻画人物形象为中心，通过完整的故事情节和环境描写来反映社会生活的文学体裁，包括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情节一般又包括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四部分。
　　 赫拉巴尔的《一缕秀发》，虽然有主要人物拥有一头秀发的“我”，次要人物弗朗茨、贝宾大伯、博加·切尔文卡等，也有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描写，但是没有完整的、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没有相对集中的、激烈的矛盾冲突，结构散漫随性，换句话说，没有我们常规认为的小说的“肉体”。
　　 从语言来看，《一缕秀发》不同于常规小说的语言，它有形象生动、符合人物身份的人物语言，但没有常规小说的叙述人语言，或者说是没有单纯的叙述人语言。如果非要按叙述人语言来归类，它显然是散文语言、笔者语言、诗化语言等的综合体，抒情色彩浓郁，变化多端，没有我们常规认为的小说的“衣衫”。
　　 另外，小说讲求“虚构性”，这是小说必备的，也是小说之所以存在的基石。而《一缕秀发》，赫拉巴尔以他母亲的口吻进行叙述，文章中的人物、事件，包括环境，多数都是事实，是他的亲身经历，不具备虚构性。
　　 综上所述，《一缕秀发》并不像小说，更像是回忆性的散文。
　　 然而，它又是小说，是散文化的小说，是赫拉巴尔众多小说中的一部，是他传奇式写作成果的有机组成部分。它近似于母亲的喃喃自语，以母亲的一头秀发为线，串联起一个个人物日常生活的诸多片段，让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性格迵异的小人物立体地站出来，呈现出他们的生存、生活之情状，也再现了故乡小城的安宁与静美。
　　 关于赫拉巴尔的《一缕秀发》是否是小说的纠结，既往在读孙老的《芸斋小说》时有过。《芸斋小说》是孙老的笔记体小说，里面的每个故事都有孙老自己的影子，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虚构的小说还是真实的生活记录。此小说语言简洁自然，淡泊含蓄，朴质无华，无刻意为之的痕迹，表现出了孙老的真性情。不过，孙老毕竟有那些被迫害的经历，生活的起伏波动较大，因而表面看淡名利，看淡生死，实则又不由自主地于小心翼翼中隐忍，很多地方都是点到为止，留下无限的画外音与艺术空白供我们来琢磨和玩味。
　　 赫拉巴尔的一生，起起伏伏，颇具戏剧性，也受过政治迫害，他的一生比之孙老更为复杂，更多波折。他的《一缕秀发》与孙老的《芸斋小说》同为回忆性的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他不追求简洁，更细腻生动，尤其是特别注重细节的描写，甚至不厌其烦地反复重复一些日常生活片断。比如他有一段话写弗朗茨骑着摩托车出去再回家，“我”在家等他，他回来以后“我”突然就上去，先摸他上衣左面的口袋，摸完以后又摸上衣右边的口袋，又把他的衣服解开，摸坎肩里面的口袋，摸完之后，最终摸到他裤子里面的口袋，在他口袋里面发现了胸花之类的小礼物。弗朗茨非常得意地问：这个礼物谁买给你的？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他又是什么人？“我”回答：你，弗朗茨。我的小丈夫。夫妻俩一问一答，反复重复，把夫妻之间微妙的情感表现得入木三分。
　　 同时，他与孙老的简笔不同，从不厌烦描写，为了表现之需要，可以利用比喻、拟人、排比等手法，充分发挥它们的组合作用，大段大段地描摹自然环境、人物外貌、语言动作。文中，他多次精细地描写那一头秀发，那一头金黄的头发像火炬，像金色的蜜蜂群，像萤火虫，像琥珀晶体，像烟柱，像……他有无穷无尽的想象，从形到声的想象，天马行空的想象，头发在他笔下就像一个会魔法的妖精，会千变万化，会瑰丽多姿。他并没有受自身曲折、困苦生活的影响，没有被条条框框和种种顾虑束缚住手脚和思想，笔调明快、澄澈，时不时地还会来一点戏谑幽默，来一点任性到极点的荒诞不经，显得大胆、自由、率性。在他的笔下，小人物们虽然卑微到尘埃里，但从没有沮丧泄气，从没有失去对生活的热望，活得简单、轻松、快活，有着田园式的诗意。
　　 读汪老的小说时，也有过“这是小说么”的迷惑。汪老的经历相对简单，他的小说语言从内到外都浸透着一种散淡、飘逸、超脱的气韵，刻意追求一种“去烟火气”，小说写得类似随笔。
　　 而赫拉巴尔，在贫民区摸爬滚打多年，不仅用一种沉到底层的视角观察着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还亲自尝试、参与、体验各种小人物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泥淖里苦苦挣扎。故而，他对底层普通人物的生活可谓是洞若观火，信手拈来素材，写起来游刃有余，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烟火味儿，且有不可辩驳的公信力。用当下流行的说法来说，赫拉巴尔更接地气。
　　 赫拉巴尔的“河畔小城三部曲”，《一缕秀发》是第一部，表面看起来，无非是“我”，一个小城啤酒厂管家夫人的碎碎念，和贝宾大伯说书式的唠唠叨叨，总体来说，不过是琐碎的日常生活场景的串联，显得宁静无波。
　　 然而，忍不住往纵深的方向思考，赫拉巴尔写这些文字，难道仅仅只是为了追忆？文字背后是否还隐藏着些别的什么？对捷克缺乏必要的认识，百度捷克地图及相关历史了解到，捷克是典型的内陆国家，处于德国、波兰、奥地利等国的包围之中，面积小，光是看着地图，都体察到一种逼仄扑面而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一缕秀发》中以小城啤酒厂为主要场景。如果把这当作赫拉巴尔纯粹的回忆，纯粹的童年生活之写照，那么文中记载至少是1917年之后的事，又写到贝宾大伯的到来，那么至少延续到1924年甚至更后。其时，捷克经历了摆脱奥匈帝国的统治建立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各门各派摩拳擦掌，各种社会变革蠢蠢欲动。而再往后不久，希特勒上台德国法西斯兴起，继而爆发第二次世界大战。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民族生存环境，无疑都是尴尬局促的。
　　 由此，我觉得在看起来的宁静无波下面，其实涌动着一条翻滚的暗河。“我”与贝宾大伯锯短桌子腿，“我”剪短狗的尾巴，直至最后“我”毅然决然地剪去满头的曾经引人瞩目的、引以为傲的、美妙绝伦的长发，无不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一种新生活方式的开始。个人觉得，这不单单是寓意赫拉巴尔向自己的青葱岁月告别。
　　 我们再回到赫拉巴尔写“河畔小城三部曲”的时间。当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捷克斯洛伐克经历了“布拉格之春”事件，以苏联为首的华沙公约组织成员国的军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赫拉巴尔受“布拉格之春”事件牵连，在林中木屋里守着孤寂寡单的日子。可他依然写出了温情暖人的“河畔小城三部曲”，以《一缕秀发》更为纯粹。
　　 仔细想想，赫拉巴尔留给我们的，何止是一缕秀发，更是一缕温暖的情，一缕明媚的光！